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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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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你真得意,偉大的王真,什麼事情都曉得,真不得了!」
「土頭土腦的!」那胖女人說,「請去做菩薩!」
她跑了。他走到屋子前,她把大門用力地砰然一關,自己跑進屋內。
店堂裡擠滿了等待工作的男男女女,有的甚至坐在馬路上。
他好像和阿華一樣,對現實一點都不能接受,不能了解。他曾經聽見她在夢中驚叫,「偉林!你不要走!」但是偉林還是走了。
他們一起走進黑夜裡。
「難民!」那篇頭道。「從北方來的,害怕共產黨『解放』,不願意『翻身』。」
「我們這個倒不是難民,」于媽說,「是從南昌來的。」
他想,人越來越老,對人世閱歷越深,對自己的信心越強,不容易被事物難倒。山谷感到對家人負有全部的責任,他希望他們能夠了解他,贊同他在南京採取的步驟。
「果然如此,也是他咎由自取,」山谷用冷酷的語氣回答。「要是他沒有罪,就不會受懲罰。」
「你的父親呢?」
「我只要辦得到,就不許那個人再踏進家門口。」說著,他很快的走出客廳。使得他下決心去告訴外交部長,去做這件完全違反天性的事情的,是什麼呢?她,他的妻子,是應該知道的。
山谷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沒有再說一句話就走進屋裡。在客廳中,他轉身面對著他們。
是的,人在社會裡奮鬥,就像禽獸在森林裡求生存一樣,一個人如果不懂得保衛自己,就會被吃掉。但是,難道他真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嗎?他把他的子女教育得太軟弱了嗎?難道這社會不再講究道德嗎?不會的!阿真站在那裡,似乎很冷靜,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著他,他不明白為什麼。
他從口袋中取出一枝香煙點了起來。夜是寂靜的,空氣帶著惡臭,充滿蚊子。白天,這小河就像個污水池,附近人家、店舖的垃圾都傾倒下去,植物在那裡生長,靠垃圾而吸取養分。
他望和*圖*書著她一會兒,突然間,香油的氣味和參差的牙齒消失了。「你難道不知道波昂在那裡嗎?」
「不過是一部高貴汽車的價錢。」
「為什麼呢?」
珠莉意識到從此以後他們再也別想過安逸的日子了。當天晚上吃過飯後,她又和阿真、阿華談這件事。阿心要挺著大肚子回來了,回家看見阿蜂也在這裡要怎麼辦?她聲音粗野地問道。
「好吧,好吧,就在這裡碰碰運氣吧!」薦頭說。
「來,把你的東西收拾好,走吧!」他說,嘴上啣著根香煙。「阿華,要不要一道走走?」他對她微微一笑。「散散步。」
最後于媽想出了一個辦法把阿蜂帶到曹家渡去。她有個親戚在那裡開了一間米店,也許可以讓她睡在店裡。米店對面有一間薦頭店。
「你付款以後沒有拿收據嗎?」他很有禮貌帶著同情地問。
於是山谷不再答話了。
「她的丈夫呢?」珠莉歇斯底里的喊道,好像大錯已經鑄成。「你準備讓他也住在家裡嗎,你這位好好先生?」
「她是肯學肯做的,」于媽說,「就讓她在這裡碰碰機會吧,有時候人家就是要請個鄉下人,比上海娘姨肯做。」
香油的香味混合著那條汙濁的河水上的垃圾氣味,阿真知道他將一輩子對牙齒參差的女人有特別好感。
他們走著,腳步聲在人行道上發出回音,他們已走回那寂靜寬廣的大道上。
阿蜂要向阿真鞠躬,但是他止住了她。
「我們把那個人的事業毀了,將來怎麼辦?」珠莉悶。
「親愛的徐少奶奶,你知道嗎?在今年中華民國三十七年,中國人民正面臨著生死的關頭。華北已快守不住,許多高級將領都帶著黃金飛到天津去了。你可知道除非北方的軍隊能夠在冬季之前衝出重圍,否則他們就會全軍覆沒,共產黨的軍隊就可以揮軍南下直達長江流域了?你可又知道政府把幣制改為金本位以後所引起的騷hetubook.com.com動?要老百姓把他們所有的錢都交了出來,而一些特權階級卻利用金圓券來作齷齪的勾當……比起來孟開明的八千元算什麼?簡直是茶壺裡的風暴。」
「我完全同意,如果研究之後證實他是有意勒索你的錢的話,」他的朋友很平淡地回答,「我立刻會發一通電報到紐約去,叫他回來報告。」
他簡單地說,「已經辦妥了。外交部發了電報,叫他回南京報告。」
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大聲笑著。
「但是,款子是付給誰的呢?」
「事情不這麼簡單,」珠莉說,她坐下來了。「清官難斷家務事。一對夫婦,阿心又懷了孕。這麼一來,可能我們害了她。」
「人的生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山谷突然說道,「無論我們做什麼,都是自己的性格的表現,都應當負責任。」
「阿心回來以後怎麼辦?」珠莉說道。
阿華說:「我很擔心姑丈姑母。他們為孟開明的事,真是傷心。」
「那是什麼鬼?」
「你笑什麼?」
「我相信照這個人的品行看來,他不配再在外交部擔任工作,」山谷氣憤地說。
「對開明的正式控告是什麼?」他問道。
他想起一個故事:古代時,有個老人臨死前,把兒子找來向他們說,「花園裡埋著一塊金子,你們去挖掘吧。」老人死後,兒子拚命在花園裡挖掘,並沒有找到金子,但把土地翻鬆了,第二年,長出了許多葡萄。這故事可比喻抗戰時的中國人,人人以為只要努力,就會有成就,對國家有貢獻。
「她並不快樂!」山谷從書房中嚷著:「她跟他在一起日子不好過!」
「記住,要是有困難你可以來找我,知道怎樣走嗎?」阿真說。
「你不肯說就不要說好了!」
「他很單純,不過他的單純不是出於天和圖書真的。」
他們沉默好久。
他向城裡走去,內心感到徬徨和空虛。四年前,他在西南聯大畢業,再在戰地服務團服務兩年之後出國時,他以為,他能夠接受任何挑戰。那時候,他對中國的前途有把握,對自己有信心。
阿華默默地跟著他。他們穿過那狹窄的街道走到小河邊時,她說:「阿真哥,等一等!」他轉過頭來看見了她的圓臉和捲覆在額前的短髮。他微笑著。他已忘記了她了。
外交部長溫和地說,「這件事我們當然照你的意思進行,即使我們部裡自己發覺了有這種事,也會把他叫回來責問的。」
「怎麼這麼多人呀?」于媽問道。
「你認識他嗎?」
阿蜂拿著她的包袱出來時,他向阿華招招手,她無言的走了過來。
「阿心怎麼辦呢?」珠莉說。
「什麼都會,我能吃苦,挑得起百把斤的擔子喔!」
于媽走進去找到了她的親戚。一會兒她出來對阿蜂說:「于老闆說你可以在這裡住兩天。」
孟開明和他一對一的智鬥,是不會贏的,山谷想。好的,就算他贏了頭幾個回合,最後,他是要失敗的。山谷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頭腦冷靜,才能戰勝這個敵人。
「肚子餓了就買個燒餅吃,」于媽關照。「米店裡有水喝。」
「阿真,波昂在那裡?」
沿著那道小河,木屋和棚戶擠在一起的小街,屋子前面都縱橫地晾滿衣物,分不出那裡是街道的起點和盡頭。在一間堆滿了木材的棺材店旁邊,就是于媽的親戚所開的米店。一群孩子跟著來客擠到店前,圍在那裡聽他們講話。
在從南京返回上海的路上,王山谷回憶著外交部長臉上的笑容。
山谷所有抑壓著的感情都一起宣洩出來了。「你相信跟他在一起還會有好處嗎?她不是已告訴阿真她的日子不好過?難道她還會想和他在一起嗎?」
那薦頭看見這位少爺要替她擔保,語氣便軟了下來。「會洗燙嗎?」
「不認識。」和*圖*書山谷知道這個問題含有一點諷刺的味道,但是他並不介意。「我打了電報給那個律師,他拿著孟開明的委託書到上海來給我看了。離婚手續辦完之後,他寄了一分證明書給我。現在我託朋友找到了那個律師,八千美元,律師拿了一千,孟開明的前妻拿了一百。其餘的錢都給孟開明拿去了。請人在南昌的小報登了花邊新聞,提出要求一萬美元離婚費的,都是孟開明。南昌的那位律師怕會出事,將所有的信件保留著。這些文件都在這裡。這是個勒索局。」
阿真說,「給她個機會吧。我替她擔保。」
「我來帶她去,」阿真溫和地說。「阿蜂,我帶你到薦頭店去,做你的保人。你知道什麼是保人嗎?」
「當然有收據。」
「我會洗衣服,沒有燙過,在狐狸頭山燙什麼鬼衣服?」她抬起頭來笑了一下,他看見了她難看的牙齒。
「母親是天真的,」阿真說。「也很單純。」
「你認為開明勒索姑丈的錢不要緊?」
「你會做什麼?」那胖女人問阿蜂。
「勒索金錢,」山谷說,冷冷地看著他的兒子,好像阿真的聲音問得有點太沒有同情味了。
「有什麼怎麼辦?她回到家裡來住,還有什麼?」
「沒有。」
「至少我曉得波昂在那裡。」
現在一切不同了。他回國之後所聞所見的情形令他悲痛不已。自從發行金圓券以來,政府在上海、天津、廣州設置經濟管制督導員,蔣經國奉委為上海督導員,檢舉投機商人,控制市場,扣押豪門大戶,雷厲風行,連楊子公司也以囤積鋼鐵、棉紗、汽車,而被查封。但不到一個月,物價又起波動,工廠因限價欠缺原料,因缺原料而減工。糧食因限價而不運入市場,人心惶惶,而上海、南京搶米,搶購之風愈熾。
珠莉不理他,繼續說道:「可能阿心早已知道他在勒索我們了,所以才和我們隔膜的。」
他塞了一些錢在她的手裡,然後走了。
他迅速地hetubook•com.com轉過身來用狂怒的眼光望著她。他忍受不了她這一問。「做個好好先生就犯罪嗎?」他臉色發青,肌肉僵硬地問。
「這算不了什麼大事。」
「你以為我沒有考慮過嗎?」山谷憤怒地說。他不是對她生氣,只是因為他所做的這件事是違反他的天性的。
他們帶她走到對街一間前面敞開著的薦頭店面前,那裡坐著個胖婦人。
他的車子一開到門前全家人都跑出來迎接他。從他們的臉上,他知道他們在等他的消息。
「波昂?為什麼?」他停下步來看著她。
外交部真的要把孟開明召回部裡受審嗎?阿華睜著很大的眼睛迷惑地望他。
「知道的。」
「啐,誰要你挑擔子!給人家做過沒有?」
阿蜂自從到上海之後,一直躲在廚房裡,幫助于媽做事。她不敢在客廳露面,也不知道自己在王家出現,發生了什麼後果。
「什麼?」珠莉叫著。這個既成的事實嚇了她一眺,雖然他們在事前已經在各方面都研究過了。
「這還不夠糟嗎?這家人被他愚弄,我簡直不能相信。勒索了八千美金!是一筆大錢呀!」
「因為他想把這個社會理想化。認識現實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他笑了一笑。
「今天我收到偉林一封信,從波昂來的。」
「假如你和東家有了麻煩,保人肯替你擔保,」于媽解釋著。「你這個土包子還不趕快謝謝少爺?」即使這個老傭人也失去耐性了。
珠莉雖然知道此時最好不要多說話,可是她不自禁地轉向阿真說道,「孟開明把阿心完全迷住了,恐怕她不肯離開他!」
「給南昌那個律師。」
北京大學已聘他去教書。還去得成嗎?他在那裡繼續的研究計畫,是不是變成夢想?去年,胡適之在北大開學典禮上提出,呂祖謙的「善未易明,理未易察」八個字,要大家虛心承認,「善」不容易明,「真理」不容易弄清楚。阿真是多麼渴望在這環境中工作!在花園裡挖掘,是不是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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