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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開明跪在床邊，他們看見他鞋底上的破洞。珠莉和山谷站在床後。阿華睜大眼睛再看了看死去的姊姊的臉，然後走了出去。

她彷彿飄浮到了客廳，又飄浮到了門外。外面天氣是晴朗的。弄堂口有成列的人力車。她用盡了最後的氣力爬上一部，倒在座位上，說出了爸媽的地址之後，就暈了過去，全身冒著冷汗。

話從她的口中自然發出，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叫她負起發號施令的責任。這是一定要做的事，她知道現在只有她的頭腦保持冷靜。

「要有人去通知她的丈夫，」山谷說。

人力車每次偶然的一顛，她醒過來一下，牙齒打顫著。她抱緊著兒子，又暈了過去。很多次她感到自己從座位上滑下去，就又把自己拖起來，睜開眼睛一會兒，發覺還要很久才能到家，又再失去知覺。

再睜開眼睛時，夢想已成真實。珠莉、阿華、阿真和山谷都站在屋子前面。「爸，巧克力糖呢？」

他站著看了她一會兒，就一臉不高興的走了。

開明從他們身邊衝進醫院。

「爸，」她說。「糖呢？我要吃糖。」

過httｐs://m•ｈｅｔｕbｏｏk.cｏm•ｃoｍ了很久阿心才發覺開明已來到門口。他站在那裡看著，等她轉過頭來時，他說：「你們兩個真叫我發狂的了。能不能停止哭啼呢？整天整夜的哭，使得我幾乎沒有辦法睡一下。」

「這些人都是什麼？他們只是無用的、脆弱的感情主義者罷了！」他說。「他們生活的目的就是保持他們那種特權生活。這些人一定要付出代價！」他覺得自己有一種狂野而不可控制的力量。他想，這正是他認識自己的時候，他潛伏著的力量終於全部甦醒過來。

「爸！孩子病了，」她說。「阿華你記得，你說那件印花的衣服顏色不調和，我不該穿的嗎？可是你知道，乘船最後一晚，大家都要打扮起來，我也穿起來了。你知道開明看見了說什麼嗎？」她正要笑，忽然有些東西從她身體裡暗暗流出。她的心跳得很快，她又昏厥過去了。

「媽，我回來了！」她說。「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阿華，我們的船經過夏威夷的時候，開明買了一個花圈給我，那是當地的風俗。」

「血崩，」她說。「醫生認為還有產褥熱，已經叫了救護車了。」

嬰兒突然尖聲的哭叫起來，手腳亂動著。水太燙m.hetubook.com.com了。阿心很快把他抱起，感到又恐懼又昏眩，她和那哭叫著的嬰兒一起倒在床上，一起哭著，久久不能停止。嬰兒的皮膚被熱水燙得像紅蘿蔔似的。

阿華拉著珠莉，阿真扶著山谷。「我們走，走！快點走，不要讓他在這裡吵！」四人踉蹌地走下樓，開明的罵聲還不斷傳來。

孟開明和阿真到醫院時已經是下午了。他們走進院子的時候，陽光很燦爛。阿華從醫院的中門走出來，在明亮的光線下她的臉看來很粗糙。

「她不斷地說：『開明，快點來！』你為什麼去了那麼久？」

「又血崩了一次，」她說。

她閉著眼睛使自己穩定些了過了一會，用盡全身氣力爬起身來。房間在她腳下旋轉，她靠在床邊穩定一下，然後一衝衝到了電爐的前面。開明已把水壺預先裝好了水，她只須把電爐的插頭插上。在等水沸的時候，她從衣櫥的鏡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吃了一驚，眼皮和嘴唇都是浮腫的，頭髮像一堆亂草。房間在旋轉不停地旋轉，她咬著嘴唇拚命撐持著使雙膝不至跪下去。最後，她聽見水響了，就把水倒在臉盆裡，捧著臉盆一和圖書步一步地挨著走回床邊，跌在床上，抱起嬰兒，把他輕輕放到水裡。

他們一齊上了樓，兩邊都是白牆，長廊上空無一人，他們的腳步聲異常的響亮。阿華指著一道門，阿真輕輕推開，兩個人走了進去。

他們都在前廳等候。珠莉臉色陰沉地從客廳走出來反手把門關上。

「我找不到他。」

山谷向前走一步，舉手猛摑了開明的臉。其餘的人叫了起來。阿真搶上去，將父親拉開。開明吃了一驚，手指頭直戳到山谷臉上，罵道，「龜蛋！像你這樣的人就是社會革命的理由！等到那天來到，你們這些齷齪官吏的狗命，就難保了！」

「在三樓，姑媽姑丈都在那裡。」

「啊！」

一天早晨，她醒來看見太陽光射進了房間裡。嬰兒的臉上長滿了痱子，上下眼皮黏著，張著嘴呼吸。阿心把包裹著他的毛巾解開，發現她全身也都長滿了斑點，不禁大吃一驚。

阿心再醒來時，是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太陽光從長窗外照進來，處處看起來都是又新鮮又清潔。

「他不懂，」阿華對阿真說。「她死了。」

他在沙發上躺下來。過了一會，他的朋友回來了。他簡單地說：「她死了。」他的朋友們看他這麼鎮定，覺得驚訝。他會做給他們看的ｈeｔuｂｏok.cｏm•ｃom，他想。

孟開明望著她，發狂地問：「她在那裡？」

忽地，阿心覺得強壯起來，她也不知那裡來的氣力，腦筋也清楚起來。她飄浮著走到衣櫥前面，找出一件衣服和一雙鞋穿了，她覺得自己似乎可以飛起來。她用毯子包著那個還在哭的嬰兒，又走到門口去傾聽著。那三個男人出去了。她抱起嬰兒，走向樓梯，兩條腿彷彿不是屬於她的，每一舉步，身體內就好像有東西在拖曳在扯裂。等地走到樓下，身體已經沒有感覺了。

聽見他的聲音，大家都轉過頭去望他，他們的心都停住了。在山谷的臉上，他們看到不吉之兆，惡運就要臨頭，他的眼中閃著淚光。他們都麻木了。

然後阿華開口：「阿真哥，你去，快點直接帶開明到醫院去，不要再回到這裡。我們坐救護車去。于媽留下來照顧小孩。」

一種白熱的怒火通過阿心的全身。她的眼淚突然完乾涸了。「你以為我就有得睡嗎？」她反問道。

珠莉和阿華走了以後，阿心躺在床上想了好久，然後終於打瞌睡睡著了。她再度醒來時，不知道是幾點鐘，她感到肚子很痛，頭腦是昏沉沉的，彷彿覺得自己已躺在床上很多天了，但是ｈｔtps://m.hｅtｕbｏoｋ•ｃom.com已記不清究竟有多少天。有時她醒著卻以為是在做夢，有時她在做夢，卻覺得自己醒來在餵孩子。嬰兒的哭聲從未停過。

孟開明終於走出房間，眼睛突出，臉上浮著可畏的表情。他走向山谷，用平靜的聲音說：「你殺了她。你為八千塊錢殺了她。」

然後，似乎所有的哀悲都消失了。太陽暖暖地照在她的臉上，有微風在吹拂，她夢到她從美國回來，帶著嬰兒去探訪家人，告訴他們她旅行的經過。

他從沙發上起來在房間內踱著步。他用完全沒有情感的聲調把經過講給他們聽。最後他高舉雙臂。

開明在街上亂走了好幾個小時，最後還是回到他朋友的住所。房裡闃無一人，一片靜寂。阿心已經不在樓上等他，他的兒子也不在哭啼。他心裡好亂，一方面他感到解脫，一方面卻捨不得母子兩個。不，他兒子沒有死，他要想辦法把他弄回來，那是他的兒子。

接著他們都走出來，開明單獨留在裡面。他們聽見他一面次啜泣一面說話，過了一會他停了下來，可是還留在裡面。「今天太陽這樣好，」阿華望著自己的指甲想著。「回到家裡我要修指甲。」

「心肝，不要講話，醫生就要來了，」山谷說。

「先把嬰兒抱起來，」珠莉說。「然後輕輕抬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