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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莉繼續在罵：「你不夠奶，你不會買奶粉沖給他吃嗎？假使你要給他吃米湯，你不會在廚房給他熬一點嗎？從街上買回來？你怎麼知道買回來的粥乾淨不乾淨？」

終於，她說：「開明，假如我們送個口信給阿華，說我已經回來，而且生了孩子，你會介意嗎？我知道他們一定急於要知道我的消息。」

「他可能是個投機商人。」

「我還在流血，」阿心說，臉上又有了驕傲的表情。「那產婆給我縫了七針。」

她望向窗外。一列卡車開到街上，很多士兵手持裝上刺刀的步槍，從車子上跳了下來，他們從一間商店裡拖出一個人。那個人的手腳都被縛著，兵士把他一踢，他就跪下。

阿心的嘴唇開始顫抖著。她仍然用同樣傲慢的聲音說：「也是你們把我嫁給他的。」

「什麼？那帶不安全！」阿真不等他母親告訴他探望阿心的詳細經過就衝了出去，叫車夫送他去珠莉剛去過的地方。

阿心倚坐在床上，穿著一件灰色的襯衫，一條長褲。她的五官似乎都變小了，一臉浮腫，眼睛沒有光彩，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老多了。

珠莉僵住了。她無言的坐著，憤怒得手足發冷，阿心也不再說話。我辛辛苦苦跑來是給她捱罵的嗎？珠莉這樣想。

「我是來接你回去的。你的臉發青了。」他們走出了弄堂，對街有一間飯館，「進去坐一坐，喝杯茶吧。」

「我何必呢？」他露出了慣有的自信的微笑。「王山谷當部長的日子已經可以數得出來了。」他用手指指著她。

然後她要他把事情的經過都詳詳細細地告訴她，但是李青很小心，並沒有講出多少。過了一會兒，珠莉到廚房去，在阿華回來以前她還有時候燒一鍋雞湯，滋補的雞湯是產婦必需吃的。她的脈搏加快，緊張而昏亂。

於是阿心把嬰兒遞給她，眼中閃耀著驕傲的光芒。珠莉一接觸到那溫暖的包裹，就立刻流下了熱淚。

「你也像我對開明一樣對他好嗎？」阿心溫柔地問。

「我有一些奶，」阿心望著她說，現在她說話的口氣溫柔得多了。「不夠吃。他還吃米湯，是開明買回來的。」

「可是，你要記得，阿心，」珠莉慢慢地回答。「也是你自己願意的。」

「不，阿華是住在家裡！」她尖聲叫了出來。

阿心完全屈服了。「媽，我起不來，一起來就天旋地轉的……」

阿心想起了開明所說關於她家人的話。那是真的，他們對他人的受苦完全不懂。

「那麼你那個丈夫有什麼用？」珠莉叫著。

她走到樓下，一直走到那黑暗的客廳中指著m•ｈetｕｂook.cｏｍ.coｍ開明說：「姓孟的，我不是想跟你講話，我只是看在樓上那生病的嬰兒的面上，所以不能不講。你這個人難道沒有良心嗎？假使那孩子有什麼不幸的話，你怎麼辦？」

「噢！我的天！」她叫著。「不是這個樣子裹小孩子的！」她解開了毯子，看見那嬰兒躺在一大灘糞汁中，小屁股又紅又腫。她立刻解下尿布，替嬰兒弄乾淨，重新用在廈門家裡習慣的方法把他妥當地裹好。然後把他舉起，貼在臉上搖著，眼淚又流了下來。「可憐的嬰仔！你鬧肚子鬧了多久了？你的母親沒有好好餵你吧？她給你奶吃得夠嗎？可憐的嬰仔！」

「是的，是我自己願意的，」阿心說。

她回到家裡，阿真已經回來。「阿華在那裡？」他叫著。

「啊！媽！」阿心終於叫著。

珠莉的眼睛越睜越大了。車子帶著他們通過城市駛向日本租界去了。街道越來越狹窄，越髒亂。

「阿心，你真是有種，」她走進去說。「回來生了小孩都不讓我們知道。」

阿華接觸了她姊姊的目光。

街上起了一陣喧嘩。人們聚在行人道上，交通停止。一個軍官站在一部卡車上用擴音器演講，對人群講著私藏外幣的罪狀。

珠莉瞪著那雙燃燒著怒火的眼睛。「你難道不明白我們是橫著心去做的，」她說。「他叫人沒有別的辦法！」她咬著嘴唇。心裡想，你要替你的丈夫辯護？那麼我也必須替我的丈夫辯護。

珠莉氣昏了頭。「兩姊妹把我鎖在門外！」她轉身下了樓梯，不加考慮的走了出去坐進車子中，不等阿華開門就回家去。她的兩頰發著燒。眼睛流淚，什麼都看不到。

珠莉回來時，地發現門被鎖著，於是用力搖撼著那道門。

阿華開口，才打破了沉默。「你生產的時候難受嗎？」她膽怯地問。

「我們擔心得快要瘋了！」珠莉叫著說。「打電報到紐約去，回電說他們已經離開了。我們到處查問都查不出，你說阿心早已回來了，而且生了兒子，是真的嗎？」

「那個灶在那裡？」珠莉問，她的心跳得很快。「給我一些報紙和一個面盆。我來看看到底是不是塞住。」

珠莉像對一個久違了的友人般接待開明的朋友李青。他一說出了來意，立刻被推推擁擁，帶進客廳裡。

他走進屋內，指著樓梯口。珠莉從他身邊走過去，阿華跟在後面。珠莉己看到了一切。灰塵在地板上結成一團一團，所有的東西都亂七八糟堆著。她在那黑暗的樓梯上幾乎摔倒，經過浴室時，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終於，她打開了阿心的房門。

珠莉仰起她脹紅潮和-圖-書濕的臉。「什麼？」她憤怒地叫著。「你給這個生下來才幾天的嬰兒吃街上買回來的米湯？啊！可憐的嬰仔！怪不得你要瀉肚子。你的母親已經昏了頭；她完全被你父親迷惑得分不出是非好歹了，現在，隨她怎樣罵我都不在乎，因為我老了，她用不著我了。但是她應該對你好一點，你這可憐的嬰仔。我不知道我愛上的是一個硬心腸的孩子，以前她卻對我那麼好……」

「來，那麼讓我們看看這個不需要搖籃的奶娃娃，」過了很久，珠莉說。她和阿華已經兩次說話來打破這可怕的沉寂了，但是阿心卻緘默得像一塊石頭。呀！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阿心！珠莉無聲的叫喊著。不過我年紀比你大，我的心軟一點。

阿心喘息著。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念頭呢？他的想法往往是與眾不同的，她從來不了解他在想什麼。但是很顯然地她已種下一個念頭在開明的腦子裡，所以她又難過又害怕。

「我以為你和我家的人成了死對頭，」她慘淡地說。

「他就像我一樣。」阿華說。

「啊，阿真哥！」看見他在弄堂口下汽車朝她走來，阿華跑過去向他叫道。「啊，阿真哥！你應該去看看姐姐。她真可憐，孩子病了，她也病，又不肯跟我們回家，她家裡還住了兩個小癟三。」

「啊！媽！告訴我怎麼辦！」阿心終於在懇求了。「這孩子老是哭。」

「噢？」過了一會珠莉說。「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我們把你放在搖籃裡是得罪了你！」阿心簡直是瘋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阿心覺得很奇怪。在嬰兒出生之前她不害怕，現在最危險的，分娩的時候過去了，她反而怕起來，她再也提不起以往的勇氣了。孩子生了以後，她好像再不能思想、再看不透事理似的。現在雖然開明時時在她的身邊，服侍她，她還是不滿意。躺在床上，虛弱得甚至自己不會轉身，她奇怪自己在以前為什麼會有那種狂烈的愛，也奇怪自己怎麼竟肯讓開明帶她到這種環境來，背棄了自己的家庭。她想到她的家人，他們一定很急切的想知道她在那裡。她不再對開明生氣，彷彿她已沒有了任何情感，她感到十分害怕。

「我會小心的，我不碰痛你，」她說。

「我說錯了，也許世界末日已經到了，」阿真說。

「夠辛苦了，」阿心說，現在她的臉上浮起驕傲的表情。「我真會流汗！」

「要我替你擦一擦嗎？」阿華說。

但是她的姊姊彷彿無法相信會有任何人能像她愛開明那樣深，於是她自滿地笑了一下，那個笑是阿華所熟悉和*圖*書的。她想：「多怪啊！人是永遠不會變的。他們可以有很多經歷，可是個性永遠不變。」

珠莉沒有理他。「阿心在那裡？」

珠莉吃了一驚。「我知道你在過去幾個月裡受了很多苦，」她說。「但是你要知道，你爸和我無論做什麼完全是為了你好。」

「阿華在學校裡，」珠莉又叫著。「但是你一定要等，等她回來我們就和你一起去。」

最後，車子停了下來，她跟著李青走進弄堂，看見孟開明站在門口。孟開明，我有帳要跟你算，但是現在不是時候，也不在這裡！她這樣想著，並且叫她自己要鎮靜。

兵士將屍體抬上卡車，卡車飛駛而去。轉眼一切都成為過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

「姑媽，請等一等，」阿華說。

她把頭更向窗外伸出一點。「我要看，」她狂熱地說。

「你怎麼可以不讓我們知道？」珠莉往下說道，「要是你出了事怎麼辦？我們不知道你在那裡，都急壞了！」她把那瓶雞湯和那籃水果放在桌子上，拉了一把椅子到床側。「我們一家都在等著你，你生產的事我們一切都準備好了……」

「偉林要是在這裡就好了，」到家的時候，她說。

「樓下的灶是塞住的，」阿心幾乎要嗆得說不出話來。「我以前都是用這個電爐燒一點東西來吃的。」

珠莉下樓以後，阿心繼續哭了很久。阿華坐在床邊看著她的姊姊，不知該說什麼好。然後，突然地，阿心停止了哭，用幾乎是正常的聲音說：「阿華，你結婚後我們第一次見面，讓我看看你。」

「想想看，」阿心說。「現在你結婚了，而我是個母親了。你長得這樣美，偉林是什麼樣子的？」

「當然！」阿華說。

另外一個青年站在客廳裡，說，「王夫人！您好！這位是徐少奶奶吧！哎唷，今天舍下真是光榮，來了兩位貴賓！」

「我不怕弄髒手！」珠莉憤怒地叫著。眼淚朦朧了她的眼鏡片，她割破了自己的手。

「那麼你們怎麼能那樣對付開明？」阿心的聲音發著抖，睜大眼睛說。「你們不知道開明無論做了什麼總是有個理由的嗎？你們不能先寫封信來問一問嗎？怎麼一下就利用勢力把他召回來呢？」

街上聚集了幾百個人。那軍官繼續講了幾分鐘。那個人一直靜靜地跪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你應該給他買個搖籃，」她說。「你和他同睡一張床是不大好的。」她無法自制。車子在外面等著要帶她們回家。

「開明給我找了一個產婆，」阿心簡略地說。珠莉的目光移向床上的嬰兒。

「上車子吧，」她說。「我們去看阿心！」她轉向李青，命令他說：「帶我們走吧！」hetubook.com.com

「那麼，我叫小李去吧，」他聳聳肩說。

然後兵士向他開了十幾槍，他叫了一聲，立刻向前倒了下去。

阿心突然放聲大哭，縱情地哭。阿華站在床尾，圓睜著眼睛，彷彿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我猜她還在阿心那裡，」她憤怒而昏亂地說。

她進去時開明向她走來，相當有禮地微笑著說：「媽，請進口」

「啊，你肯嗎？你可以在電爐上替我燒一點熱水，」阿心說。現在她已差不多像從前一樣了。

那兩個男人也跑到廚房來看她。

「坐下來吧！世界還沒有到末日，」他說。

「是的，」他說。「要是他在就好了。」

「噢！我的天！好像就要在這裡槍斃他了！」阿真說，「你不要看！」

珠莉冷淡地望著她。

她不回答，她想她最好不要和他作對。「那麼你肯叫人送口信說我很想念他們，並且請他們原諒我嗎？」她又流下淚來。

「你還想怎麼樣呢？走吧，這一帶不安全。」

「她叫我來找她的妹妹，說她很想看她，」李青說。

「他們要拉那個人去槍斃了。」

一個早晨，開明站在窗口玩弄那個照相機。陽光透過骯髒的玻璃窗射在他的臉上，她在他不知不覺中久久地注視他，似乎把他所有的缺點和好處都看出來了。她這個丈夫，已經靠近四十歲了，和其他男人比較起來算是什麼呢？他和那兩個年輕人在這裡攪些什麼？他們沒有職業，和無賴差不多。開明一生中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為了要生活得和其他的人一樣。為什麼他要那樣辛苦的奮鬥而別的人卻不需要呢？他們為什麼這樣不幸？

開明只是望著她。

「你需要洗澡了，」阿華說。

淚眼模糊地她走進廚房。她的心跳得很響，以致她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她撿起一根棍子，開始去挖開塞在灶裡的廢物。她憤怒，盲目地做著。她來到這裡，準備把過去的事忘卻，車子在外面等著接母子回家，她怎樣告訴山谷呢？

「我想洗澡想得要命，可是我不能起床，我衰弱極了。」

出乎她意外的，他望了望她，一而再的說：「不，我不介意。」

珠莉呆住了，她既感驚愕又極憤怒。

珠莉的心疼了。

阿華回來時她已經提著一熱水瓶的雞湯和一籃水果站在門口等著。

「她盲目地愛他！為了他，她什麼苦都願意受。她好像中了魔一樣。怎麼辦？怎麼辦？她還罵姑父，說他利用勢力把開明叫回來。是真的嗎？姑父有沒有做錯？」

這不是那個很懂事，很乖的阿心！

阿華鎖上門，把水壺放在電爐上。她把面盆拿到床側時，阿心已經把衣服脫了。她的乳|房佈滿青筋，肚皮起了皺摺，肚臍眼看ｈｔtps://wｗｗ•ｈeｔubｏｏk•cｏｍ•ｃoｍ來像一張沒有牙齒的老人的嘴巴。大腿的內側有很多發亮的傷痕。阿華大吃了一驚。

阿心呀！你怎麼住到這種地方來的！疑懼和恐怖交襲著她。

「他做了什麼事？」阿華說。

她發現她自己正在走上那家飯館的樓梯。

一路上他們都不說話。她坐在車子的角落裡咬著手帕。這一天她所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全部露在臉上：她的驚奇、恐怖，以及她想明白這一切的願望。

「姐姐，你生孩子的時候受了很多苦嗎？」

阿華把頭從窗外縮回來，瘋瘋癲癲地說：「原來槍斃一個人這麼簡單。」

「那個小電爐？用那玩具來燒飯呀？」珠莉把嬰兒放下，站了起來。「讓我下去看看樓下那個灶是不是塞住了。為了這小孩，不是為你。」珠莉不能再看著阿心哭，她在這房間裡坐不下去。「熱水瓶裡有雞湯是給你吃的，」她一肚子不情願地說。「阿華，給你姊姊倒一碗。我想你很久都沒有嚐到一碗真正的雞湯了！」

阿心咬著嘴唇。她想，我說得過分了，我不是有意的。我為什麼會這樣？

「小心不要把手弄髒呀！王夫人！」其中一個臉上堆著笑說。

「你真勇敢！阿心，」阿華悲傷地說。她想：她受了多少苦啊！和她相比，我簡直沒有受過苦！

阿心狂野地發作起來。「那麼你們忽略了我了，媽，你們沒有想到我怎麼辦！」她浮腫的面頰憤怒得現出一塊塊紅色。

「出了什麼事？」

「你以為我會離開開明回家嗎？」阿心說。「你以為我會像你們那樣向他翻臉，一下就不要他了嗎？」

珠莉瞪著眼，不能相信她看見，聽見的一切是真的。這不是阿心，阿心是不會講出這種話的！

「當然他要哭，」珠莉怒罵著。「你沒有好好照顧他嘛。即使你頭腦完全糊塗了，即使你不再關懷我們任何人，最低限度你應該好好地照顧你的兒子……」

最後珠莉也以眼還眼，冷酷的說：「你丈夫這樣為人，我們對付他一下，也是活該。難道你頭腦完全糊塗了嗎，阿心？」

「我親自去，」開明放下照相機說。他的臉變得嚴肅而堅決。「我一直想看看徐寶豐公館裡面是什麼樣子。」

「天下不是個個嬰兒都需要搖籃的，」阿心說。她的情緒激動得臉上有青色的斑痕。

「阿華，你好像一個關在房間裡的人，只能夠從窗口看出去，」他溫柔地說。「每次你只能看到一幅景象。有一天牆會倒下來，你就可以看到全景了。」

阿心說不出話來。她媽和妹妹彷彿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她們穿著講究的衣服，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有什麼好驚愕的？她們知道她受過的苦嗎？她奇怪自己以前怎麼那麼接近她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