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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找些毛巾和床單來！」那產婆說，脾氣很壞。

過了一些時候，他聽見樓上有開門的聲音，還有人在叫他。他躡手躡足爬上樓梯，那扇門只開了一條縫，有兩隻銳利的眼睛在黑暗中瞪視著他。

他的朋友回來聽見了好消息，堅持要他請客。他立刻高興起來，再走上樓去看阿心，發現她還在睡，就下去和他的朋友們出去了。

「買照相機做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說，接著就把臉轉向牆壁流著淚。

阿心在半夜裡醒來，搖醒開明。然後他起床叫醒他朋友們，三個人一起衝出去，在一個鐘頭之後帶回來一個面貌嚴肅、穿著白袍、挽著一個提囊的女人。她看來勝任有餘，使阿心感到放心。她記得在廈門時，大多數的女人也是在家裡生小孩，但是家裡有許多人，大家都會幫忙。嬰兒的衣服是用大孩子的舊衣服改的，因為舊布不會擦傷嬰兒的皮膚……但是她似乎不像是要生孩子，也許她肚子裡懷著的是塊石頭，越早把它弄和-圖-書出來越好。

開明走到床邊，手在背後藏著些什麼。阿心在燈光下望著他，見他的臉色很不好，頭髮很長，衣服也不整潔，她心裡一酸。

她顫抖得很厲害，想回答他的話都不能，而她也不願意轉過頭再去看他。

「我買了點東西送給你，」他說。

他跑下樓，衝到街上。

阿心醒來的時候，房間裡一片黑暗，好一會兒她都不記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在感覺上彷彿遠行了一次剛剛回來。她注意到有一個嬰兒睡在她旁邊，但是她並不感到驚奇，也不理他。周圍是那樣靜，那樣黑暗。她叫「開明！」叫了很多次，可是似乎只有她單獨在屋子裡。

他不能相信產婦說的話，他已有一半準備阿心會死的了。他衝上樓用顫抖的手推開門。阿心閉著眼躺著，頭髮被汗水浸透，一綹一綹地黏在臉上。她現在比早晨的時候安靜得多了。他躡手躡足走到她的床邊彎下身來細看她，替她擦去鼻子旁邊的一些鼻涕，叫著www.hetubook.com.com地，但是她睡得很熟，沒有醒。

終於他們給她找來了一個產婆。

床單發出難聞的氣味，房間又汙穢不堪。產婆望著阿心疲弱地躺在那張腐朽的床上、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她想：「這一定是個私生的孩子，所以什麼都沒有準備好，也沒有人來照顧她。」她對阿心已經不同情了。

開明不知所措地站著。「我要替我們的兒子照相呃，」他說。

他從背後拿出一個看來很昂貴的照相機。她漠然地看著它一會兒。

然後他看見了他的兒子靠在他妻子身邊，躺在一個包裹裡。他把他小心地舉起抱到窗口。嬰兒也在睡著，小臉轉向一邊，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著，像隻小狗。他感到喉頭一陣辛酸，當他坐到床邊上時，眼淚像潮水一樣的流了出來，但又突然止住了。他覺得羞慚。剛才對阿心這樣擔憂似乎有點荒唐。他把地上血汙的毛巾收拾起放進浴缸裡，又走下樓去坐著。他的朋友還沒有回來hｔｔｐs://ｍ.hetuｂｏｏk•cｏm.coｍ。他把桌子上的盤碗收進廚房裡，倒清了烟灰缸，就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事好了。什麼都沒有變，他所有的煩惱又回來了，而且比以前更明顯，現在還加上一個嬰兒！

等到她聽見他們回來時起碼已是兩個鐘頭以後。他們興高采烈的蹬蹬地走上樓來，走進她的房間。那兩個人給嬰兒買了禮物，一雙小緞鞋和一頂有一簇絲帶在上面的軟帽。他們把禮物交給她，她也謝了他們。

她沒有反應地望著他。「什麼東西？」

到了黃昏時候，那產婆拉長著臉走下樓。「生下來了，一個男孩。」

他用兩隻手蓋住臉。可憐蟲，他想。為什麼她要選中我來嫁呢？

「沒有別的了，」他說。

半個鐘頭之後他挾了一大包毛巾回來，然後又爬上樓梯。產婆取去了他的包裹，投給他一道責備的眼光，他又走下樓去倒在沙發上，點起一根香菸。他的朋友們已買了早餐回來，正坐在桌子旁邊啜著稀粥。樓上，開始傳來狂野的號叫。

她和-圖-書靜靜地躺著，用舌頭濕潤著乾嘴唇，聽著外面的腳步聲。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開明和他的朋友什麼時候會回來。她的感情似乎跟著體力一起都耗盡了，她甚至不感到生氣，她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想喝水。

忽然間，開明希望他的朋友走開，他不願意他們在這裡聽著。吃過早餐，他的朋友穿上衣服出去，他又躺在沙發上，覺得又難受又恐懼，生與死是什麼？他小時候，父母死去他都沒有淌過一滴眼淚，現在他為什麼對阿心有這樣的感情呢？他想走出去，等她生產完了再回來，但是他一直坐在那裡沒動。「啊！阿心，你可千萬不要有什麼意外！」他禱告著。

「那麼出去買吧！」產婆憤怒地說。

「快點去嘛！還在等什麼？」產婆說著就把門砰的關了起來。

「呀！我最好沒有和阿心纏上，」他想。「但是我又怎會知道會有今日的變化呢？也許像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結婚。」

他走到浴室去拿了一條又黃又硬的舊洗臉毛巾給她。和-圖-書她把它丟在地上說：「豈有此理！我從來沒看見過一間屋子像這樣髒的！」

開明坐在樓下的沙發上，很久都沉默著。天空漸漸變灰，樓上卻一點聲息也沒有。他想，在這種年頭，生孩子是多麻煩啊！他突然感到絕望，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今後怎麼辦呢？他們已回來三個禮拜了，他聽他的朋友的話不去南京報到。假如外交部還給他一點點機會的話，不管要受多大屈辱，為了阿心的緣故，他也應考慮一下。他多麼辛苦才能在官場中插一腳啊！反過來說，要是他能夠得到好處的話，他是不惜和共黨靠攏的。現在都無所謂了。他的朋友向他誇口說他們和左派有勢力的人有聯繫，但是他不相信。他知道他們，希望他為他們弄到一個機會。他了解他的朋友，也不討厭他們。說大話和做做夢，都使人感到舒服一點。

那房間裡污濁的氣味衝進他的鼻管。在產婆後面，他看見阿心躺在床上，靜靜地睜著恐怖的眼睛。她臉上甜美青春的痕跡已經消失，變得像他一樣的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