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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她從死去一樣的熟睡中醒來，第一件事是出去買一個小電爐，準備在房間裡用。至少可以自己燒開水泡茶，甚至可以燒點東西不必跑出去吃了，她想。她還買了一個鍋子，一此些菜、蛋、鹽之類，她一面整理房間，一面聽見開明和他朋友的聲音又傳到樓上來了。他們正興高采烈地在樓下談論政府的官員，如何這批人一旦下台了，像他們這樣窮人的兒子們便翻身了。等像他們一樣的人上了台，那就糟了！她不禁這樣想。是的，他們正在樓下為國家建立偉大的計畫呢！

「那麼你躺一會，」開明說。「要吃點東西嗎？餓不餓？」

「那麼你休息一下，」他說。「我們出去吃中飯。」

「我沒有事，」她說，因為那兩個陌生人正站在開明身後聽著。「我休息一下就會好一點。」

「不要擔憂，」他說，「你不是天下第一個生孩子的女人。」

但是有一天，她不能再控制自己了，在他的朋友面前，她突然說：「開明，你什麼時候去南京？」

出租汽車駛到了舊日本租界。街道擠著和_圖_書破舊的房屋和小店舖。最後，車子停在一條兩旁排列著狹窄的磚房子的弄堂裡，有孩子們在門口玩耍，女人在洗衣服，屋頂下縱橫的陳滿了衣裳。

從此以後，這三個男人一直同出同進，阿心難得有機會和孟開明單獨在一起。那兩個人似乎不需要出去工作，三人無論去那裡都在一塊兒。

他們沒有聽見她的話，突然，她是孤單單地留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裡。一個念頭閃電般通過她的腦際：她是不是要和這兩個骯髒的男人共用那間浴室呢？

她搖搖頭。

她抬起頭，眼睛乾澀而發熱。「你說得對，」她坦然地說，「這裡是沒有我家裡舒服！」她不喜歡那年輕人看她的眼神。

阿心跟著開明的朋友走進一間屋子，裡面是一間狹長的房間，擺著幾件客廳的家具，處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沙發下面放著男人的鞋子，到處是一疊疊的報紙隨地堆放。那張吃飯桌也堆滿了雜誌，空瓶和香菸盒子，還有幾隻盛過飯的空碗。她覺得假如這裡能收拾好的話，應該是一間還可以住的屋子。和-圖-書後面一定是廚房了。

但是很快地開明就大踏步走上樓。「不高興啦？」他站在門口說。

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孟開明，先替你的妻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想想吧！我才不管什麼人統治中國哩！

終於，她躺了下來，在那張臭褲子上睡著了。

機場上有兩個人來迎接他們，那是開明的朋友，他們衣衫襤褸，頭髮蓬鬆，像流氓一樣，大膽而好奇地看著她，使她很厭惡。開明看見了他們，三個人都高興得發狂，大笑大叫起來。她站在一邊，極力裝出笑容來。

，那三個男人把他們的小箱子放下了——大箱子寄船運來——就坐下來談話。開明和他的朋友似乎很快樂，臉上憂愁的表情已經不見了。她對自己說一定要相信開明。

他們彼此望了一望。阿心知道他除了有興致高談闊論之外，對於他們的未來毫無把握。她的心無力地跳動著。任何時候，她都可以走出這屋子回到爸媽那裡去，結束她所受的苦難。但是她卻好像被吸住了一樣，要留在這裡。

過了一會，她走到後面去摸索著上樓。樓m.hｅtｕｂｏｏk•cｏm.ｃｏm梯頭有一扇門，打開了看見是一間小亭子間，床上堆滿男人的衣服。二樓有兩間房間和一間浴室。其中一間又是堆滿著男人的衣物，另外一間似乎是為他們夫婦準備的。有一張床，一個衣櫥和一個五斗櫃。

阿心從飛機上重新看見在陽光下閃耀的上海時，她不禁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們離開這裡的時候是新郎新娘，有一家人送行，現在他們像賊一般的溜回來了。

「給你買了一碗麵回來，」開明說。

她站在那裡想著，三個男人上樓來了。

她走到廚房看到一碗排骨麵，半塊排骨都是肥肉，她一看就倒胃口。她挾起那塊排骨喝了一口湯，湯是冷的，除了醬油之外，一點滋味也沒有，她只好把碗擱下。廚房裡有一個磚砌的灶，塞滿了廢物，顯示那兩個人從來不曾使用過它。嬰兒生下來以後她怎麼辦呢？

她走上樓去了。他是不去南京的了。那麼他們怎麼辦呢？不，她不要問他。假如他連她快要生孩子，需要一個清潔的地方住這一點都不知道，告訴他會有什麼用？她又何必擔心和_圖_書呢？反正她的命已經交給他了。

「你嫌這間屋子沒有你部長爹爹的屋子那麼好吧？」其中一個年輕人微微笑著說。「你大概嫌這裡不夠舒服吧？」

她離開家庭到外國去時一點也不介意，但是現在她回到這城市而不讓他們知道，好像需要更大的勇氣了。他們今後要作什麼打算呢？開明曾重複的說：「你信任我好了，不要擔憂。」她應該聽他的話。他已找到一個地方給他們住，是跟他這兩個朋友在一起的，而這兩個人她又從來沒有聽說過。

「孩子快要出世了。」

醒過來時，已不知是什麼時候。她感到暈眩昏沉，這才想起自己已整天沒有吃東西了。開明已經回來了——她聽見他在樓下講話的聲音，她叫他，他沒有聽見，於是她起來走下樓去。三個人都抬頭瞪視著她，似乎在她走進來之後，他們就不能繼續談話了。

她渴望能夠休息一下，洗一個澡，有一張清潔的床睡覺。她覺得頭暈、雙腿發軟、在這次長途飛行中，她沒有睡，也吃得不好。

「好吧！」她說，於是三個人就像操兵一樣的走下樓去hｅｔuboｏｋ.coｍ.coｍ。「只是現在請你先把我的手提箱拿上來。」

「到外交部去報到？」開明說。「外交部長很快就要來向我報到了。」

「你看來很疲倦，你身體還好嗎？」開明說，他的臉仍然掛著笑容。

阿心生氣了。「你不到外交部去報到？」她不顧他們的笑。

「我什麼時候去南京？」開明詫異地說。那兩個朋友望著她，三個人一齊大笑起來，彷彿她問了一句愚蠢的話。

她坐在床上嘆了一口氣。但是，頭一靠到枕上時，立刻就聞到一股臭味。她掀起那條褪了色的舊床單，看見下面是一張骯髒的耨子發出霉腐難聞的氣味。她坐了起來，呆呆地望著那房間，看見有一隻蟑螂從衣櫥的縫中爬出來，一霎時，一團憤怒在她胸中形成。開明怎麼可以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而他卻在樓下和他的朋友那麼開心地談笑，好像毫無憂慮似的？她只望了浴室一眼，就已看見，那臉盆是黑色的。地上佈滿報紙，而且散發著一股小便的臭味。她站起來打開那衣櫥和五斗櫥的抽屜，處處都有霉味。我們只能暫時住在這裡，開明一定要想辦法，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