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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莉驟然變得幾乎是快樂起來了。她不再站在窗口守候兒子了，也不再看報紙。她對梳洗都不大管了，也不再提及阿真，或者計算日子。她頭髮變灰白了。嬰兒被姓孟的搶去了，阿真會回來了。這是公平的交易。

「可是我不能去呀！」她叫道。「阿真哥困在北平，我要在這裡和你們一起等他出來才走。」

「這孩子太任性了，」山谷說。「當然，這些天來她受到許多刺|激。你讓我和她姑媽再勸勸她，還有幾個鐘頭。」

有的人搬箱子，有的抓起椅子几桌就走，有的打破玻璃鏡子，有的衝到飯廳廚房搬東西。孟開明三步兩步躍上樓，等到山谷趕上去時，他已經在阿華的房裡，只見阿華緊抱著牛兒，背緊靠著牆，不知道能再退到那裡去。孟開明向她撲去，推她一把把牛兒從她懷裡搶過去，便跑下樓。

「阿華，你不能錯過這個機會的，」山谷說。

嘩的一聲，孟開明帶來的人衝了進來，孟開明領先，走進客廳，發狂般的說，「這一天總算到了！你們不能強佔我的兒子和_圖_書。我帶了人來了。」

阿華把自己鎖在房裡，山谷叫她，她都不回聲。吳安順三點鐘再回來時，山谷請他自己到樓上去勸她，但是阿華一聲也不響。

阿華急得泣不成聲，跑到樓上去了。吳安順瞪著她的背影，感到非常不滿。

「我們誰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出來，阿華，偉林就要到香港，你公公托你舅舅來帶你去，你實在不能不去。」

「不行，不行，」山谷說。「阿華，你實在不能錯過這機會。你不走，怎麼對得起你公公？萬一以後你走不了，你怎麼對得起偉林？」

從此以後，阿華不再講話。珠莉已經早不說話，於是山谷也不說話了。

吳安順好像很疲倦，很匆忙。「我有一點事要辦，昨天特別趕回來的。你公公並且托我來帶你去香港，下午有一班飛機。」

「阿華，你把孩子抱到樓上去，不要害怕，」山谷說。

屋子裡一片凌亂。山谷和珠莉驚愕得話也說不出來。

「那麼舅舅拿去賣掉好了，」阿華說。

「走吧！」他對他的夥伴說，和*圖*書於是他們一窩蜂似地衝了出去。

安順看看手錶，不能再等了，只好離去。「真沒想到，」他搖搖頭說。

阿華站在窗口望著夜空，一顆像鬼魂似的星星在冬夜的地平線上向她眨眼，她不知道阿真哥是否也看見。「阿真哥！請你一定要回來！」她這樣想，淚水充滿在她的眼裡。她知道自己懷念阿真更甚於偉林，但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阿真被圍困著，只有他回來了她才可以到香港去和偉林過快樂的生活。她想起她和他在一起時的歡樂，以及偉林的父親把他帶走後的痛楚，她覺得他們之間的愛是永遠不會變的……那是世界上唯一不會變更的。她的希望和心情跟著報紙上的新聞而起落。但是希望總是有的，形勢還沒有完全絕望。每一件事都對她個人休戚相關。

「姑丈！」叫出這一聲的是阿華。山谷跑上樓，只見她癡癡呆呆的站在那裡，「他把牛兒抱走了！」她尖叫道。「他力氣那麼大，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忽然感到一陣冷，ｈｅ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ｃom牙齒卡搭卡搭地抖。

人群用棍子敲打大門，衝進來花園。

「下午？我不能走呀！」阿華說。

元旦那天，蔣總統表示他對和平的希望，並且說如果他對和談有妨礙他願意引退。那個早晨，珠莉幾乎又恢復了精神。她做了豬腳湯，說：「現在阿真隨時都可以回來了，任何時候圍城就會解除了。」

她每天天一亮就站在臥室窗前向著街道，直至天黑了看不見東西才離開，但是報紙送來時她是會走開一下的。她變成了華北地勢專家，她明瞭了行軍學，她知道環繞北平的最小的村莊和雙方將領的名字，她知道共產黨要向李宗仁提出的條件，她還猜測協定停戰是否即將成為事實。

偉林從倫敦打電報來。「阿華即離滬為要。我將於二星期後抵港。」

第二天，吳安順突然來訪。「我們以為舅舅在香港，怎麼回來了？」阿華說。

「五點的飛機。」

她再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殘廢了，她不再是完整的人。

元月廿一日，蔣總統宣佈引退，李宗仁繼任總統。三ｗｗw•ｈetｕboｏｋ.coｍ•com天後，政府正式公布由南京遷往廣州。

兩天之後，天津失守。

話還沒有說完，屋子前面就起了一陣騷動。于媽跑進來說孟開明和一群人要衝進來了。開明和他的夥伴在大叫大嚷要回那嬰兒。過了一會兒，一塊石子打破了樓上的一面玻璃窗。

山谷了解他的妻子。他知道她多麼擔心，她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都在擔慮。阿真小時患了猩紅熱時，阿心失去了消息時，戰時他外出旅行時，她就是這樣的憂慮不已。她儘量的不說話，彷彿一說話就會分心似的，她不要停止，她一定要擔心到阿真回家為止。

現在，上海難民充斥，汽車和人力車在通往鄉間的大路上匯成了洪流。火車站、輪船碼頭和飛機場擠滿了人。街上到處都有人在賣家具、汽車和雜物。上海的末日已到了。

「姑丈，請你不要逼我，」阿華急得哭了。「阿真哥一定會回來的。我要和你們一起等他才走。偉林可以在香港等我。阿真哥一回來我們就走。」

吳安順看看手錶。「好吧，我還有點事要辦，我三https://www.hetubook.com.com點鐘回來。再遲不行了。機場一片混亂，大家都在等買機票，到處也都是黃牛。」

元月十二日，共產黨軍隊用人海戰術進襲天津。

元月十四日，毛澤東宣佈了他的講和條件，那等於叫國民黨無條件投降，這是政府方面絕對不能接受的，於是停戰的希望又幻滅了。

「下午是幾點的飛機？」山谷問。

「放狗屁！」山谷厲聲叫道，「錢，我是沒有的，這裡的東西，你要什麼，都可以隨意搬走，花瓶、字畫，都在箱子裡，廚房裡還有一些米，你拿去好了。不過，你不許碰我們任何人。」

吳安順臉帶怒色，說，「以後想走不知道走得了走不了哪。現在一張飛機票花了幾條金條才弄到手。下午這班機錯過了票就失效了。」

牛兒，牛兒，她還聞到他奶酸的味道，感到那團溫暖的身軀在她懷裡扭動，一下子又感到孟開明把她身子猛然一推，就把牛兒從她懷裡搶走了。這好像孟開明搶去了她自己的一部分，拔去了她的手臂，或是掏去了她的心臟。她突然感到天昏地黑，激烈嘔吐，冒出一身冷汗，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