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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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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勸不動。徐家的人兩次送飛機票來,她都不肯走。她要在上海等你回來才走。」
「你放心,不要急,」珠莉說,她俯下臉,很接近她。她看來多兇!大家是多麼不可愛,多麼難看!他們全多麼可厭!他們為什麼不走開呢?阿華想。
阿真把阿華的腳從溪水中提起,用他的褲管揩乾。他扶她起來,繼續走路,一句話也不說。夜像一道幕一樣,小徑彷彿是永遠走不完的。山是一個監獄,他們變成了俘虜。小徑在樹林中左轉右轉,星光熠熠,空氣好像在向他們講話,好像有一股迷惑的力量在向他們招手,招手。來吧!來吧!深入一點,深入一點,它說,阿華覺得她自己已溶化在黑暗之中了。
有些女人弄了一些草藥來給于媽敷足,用竹片把它綁著。這是多年來狐狸頭山上最熱鬧的日子。
珠莉用袖子擦著前額的汗,走出茅屋,走過泥徑,回到大路上。
珠莉打開皮包。「這是酬謝你們的,」她說,一面取出一些錢。村民們謝了她,她想立刻動身。
終於他們離開了樹林,看見了幾間茅屋的輪廓。
「南京失陷了,」山谷說。「我敢確定,軍隊一定是在大撤退。」
「你討厭!」珠莉罵道,她想舉手打他,她覺得整個人好像要爆炸似的。
第二天早上,珠莉跟hetubook.com.com這裡的人一樣,黎明即起。村民做了兩個竹兜,準備抬于媽和珠莉下山。
「南京失陷,廣州又能守多久呢?」阿真說。
阿蜂現在走得很輕鬆了。她帶著他匆匆走下一段路然後停下來,伸出手指一指。
珠莉說:「抬她下山,竹兜上墊一床棉被,把毯子給她蓋著,她的頭也要包住。」她從棉被底下發覺阿華的衣服濕透,就叫阿蜂拿乾衣服來給她換。
阿華搖著頭,用手指死命地揪緊自己的衣領。
「快要到了,」阿蜂說。她再度揹起于媽。
阿華好像並不認識他們。「每一個人都那麼難看!」她想。她所看見的都和地昨夜夢見的明亮的世界不同。
「一點也不重,」阿蜂矜誇著。
他們的聲音聽來年輕愉快,好像他們不過是在晚上出來散步一樣。
黑暗把整座山吞沒了,蟲聲更響,小溪的聲音也似乎比白天聽來要響,瀑布一樣的咆哮著。阿蜂放下她的朋友,跑進叢林中掬水洗臉,她疲倦了。阿華也跑進叢林之中,倒在地上。她踢掉了鞋子把雙足浸在冰冷的溪水中。其他的人的聲音與她越離越遠。她幾乎立刻就睡著了。
「贛江呢?在那裡?領我去指給我看。」
「阿真,你小心,你不要忘記她是徐家的人,」珠莉厲聲說。
「你意思是說整個國家?整個國家也會垮嗎?」阿華不相信地說。
「開門!開門!是我,阿蜂!我帶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貴客到狐狸頭來了。」她的聲音在夜空中迴響著,軋軋刺耳,像煞有介事而又不像是真的。開門了,一個像女巫的老婦人的面孔出現了,手裡拿著一盞油燈。後面還有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阿蜂走進去,他們聽見她在裡面講話。
阿華的身體不再像她自己的了。他們把一套發出酸味的舊衣服給她穿上。「你們弄錯了,」她想叫嚷來,「我不是真正的阿華!」但她說不出話來。
「大家在那裡?」她不耐煩地叫著。「我們要走了。」
但是阿華要再瞻望了一下才肯走。過去她曾經明白而相信的一切事物都消逝了。「彷彿世界的末日真快到了,」她對阿真說。
「還是像我們老年人比較堅強些,」她說。「還是老年人容易做。」
他們漸漸離開人群和村莊,開始向山上爬,天氣越來越涼。回頭看時,鄱陽湖中各式各樣的船隻都在駛向岸邊。路上黑壓壓的都是人。雖然太陽還沒有下山,到處都可看見點燃的火堆。
阿蜂揹著于媽向前跑去。她用拳頭搥著第一間屋子的門。
珠莉溫和地說,「我們一直走吧,山谷,我現在不能停了。我們一直走到香港吧。我停下來以後,就不要再叫我起來走了。」
在星光下面,果真有一道河流,像一條銀帶般在山腳下閃爍著。
「喔。」
一個婦女用一雙粗糙的手帶領阿華走過泥路到一間茅屋去。如豆的油m•hetubook•com•com燈光下,只見兩個小女孩坐在一張竹床上,另外還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婦人。他們叫那兩個小女孩給阿華一角棉被,叫她和她們睡在一起,問她要什麼不要。阿華望著那面貌古怪的女人一會兒,說要喝水。她聽見那婦人到灶上去斟了一碗水,然後拿來給她。阿華喝完水,燈就吹熄了。黑暗龍罩下來,屋內再度變得寂靜。床上的兩個小女孩,粗硬的腳趾頭開始在她的腿上蠕動著。老人吐痰吐了好一陣子,罵了幾句,小女孩停止了癡笑,腳趾仍然放在她的腿上。
天空明亮得像玻璃,環繞著他們起伏的山巒碧綠得像翡翠。下到半山,他們看到了贛江上的汽船。這條路是走對了,山谷想。但是他不敢說出來,他們也不敢把那些汽船指給彼此看。
大約兩個鐘頭之後,他們來到一個三叉路口,阿蜂叫著說:「我下山的時候老是在這裡向右轉!又來到這裡了!」
「受涼了,」阿蜂說,她也彎下身去摸阿華的額。一夜之間阿蜂變了,她變成了狐狸頭山最重要的人,今天早上她的話是說不完的。
「你那雙大腳總算有用處!」于媽悽慘地微笑著。她的腳踝腫得很大。
「啊!我多麼快樂!」她曾經無聲地這樣說,那時她知道一切是真實的,是不會改變的。那麼,現在,她睡在茅屋裡,床底下有小雞,這一定是假的了。茅屋的牆壁往後和_圖_書退,黑暗中現出了一個光彩奪目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中心是她,金韻華,那最忠心、最誠懇、最堅定的人。
「走吧!不要浪費時間了,」珠莉說。
茅屋裡很暗,珠莉看見阿華躺在竹床上。兩個臉上掛著鼻涕的小女孩挨在床邊,瞪著她。珠莉把她們推到旁邊,俯下身來叫道:
「媽,你為什麼沒有勸她走?」
山對她的威脅似乎減少了。突然地,她發現自己身在杭州。真正的阿華和真正的偉林正坐在垂拂著的柳樹下相互注視呢!柳枝倒掛在地面上,成為一個圓圈,使得他們像關在一個綠色的紗籠裡一樣。什麼都是綠的,連他們的臉都變綠了。周圍的湖水,樹葉和地面上的小石子一閃一閃在反射著日光。有人在打掃花園,發出了很好聽的聲音。她捉起一隻小小的蜥蜴放在偉林的手膀上。牠爬進他的袖子裡,從領口鑽出來了。
她走在前面帶路。這座山是她的,她不會走錯的,她一直告訴他們,路不遠了,不要擔心。他們一步一步的爬上了狐狸頭山,日落時,已經攀過山腰了,離開稻田,走進樹林之中。在長滿野花和灌木的叢林中有一條小溪沿著路旁奔流著,蜜蜂、蟋蟀和知了在林中營營作響。
「我一直記住。」他望著他母親憤怒的表情,有什麼能逃過她的眼睛嗎?
「阿華!」
床上有一股惡臭。阿華似乎覺得有小雞在床底下。老人咳m.hetubook•com.com嗽了好一會,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她很快的走出來。「老爺!」
「走吧!走吧!」她開始嚷著。
「不必,」他母親說。「我們剛才休息過了。」
「珠莉,珠莉,」山谷小聲說,「他們年輕,他們是脆弱的,他容易損傷,像春天的嫩芽。要細心培養。」
「這個山不算很陡,」他父親說。「只是路相當遠罷了!」
「是阿蜂一直揹著我上山來的嗎?」于媽說。
「媽,坐下來歇一會兒吧!」阿真說。他看不見他們的臉。
「她怎樣了?」阿真說。
今天早晨她才看清楚狐狸頭樣子,她對這座山全無好感。衣衫襤褸的村民圍繞著她,骯髒的小孩子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把她東摸西摸的。
「我來捉住她的手,」阿蜂說。「你剝她的衣服。」
過了一陣子,山谷叫著:「阿蜂!」
然後她停止抵抗,閉上眼睛。只有我是美麗的,她想,在光明世界,和偉林在西湖上划船。太陽正在慢慢地驅散晨霧,他們伸手到冰冷的湖水裡,偉林和她,他們在談論永生。
「對的,我是阿華,」阿華低聲回答,彷彿她必領證明她是她自己。珠莉睜大了眼睛。把手放到阿華的額上。發覺它熱得燙人。
一會兒之後,山谷和珠莉也來了。
一個女人從茅屋,朝這邊跑過來。「那位小姐,她生病了!」她叫著。
「發燒,」她回答說,一面生氣地望著她的兒子。「我要是不讓她在上海等你就好了。我早就應該把她送到香港她婆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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