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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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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天曉得!」
「我在廈門時看見過人這樣做,」她說。
「于媽走不動。」
「弄到熱開水沒有?」珠莉回答。
漸漸大家都靜下來了,她也不再說話。火車搖動著,她把頭靠在座位背上,閉上眼睛。
他們從窗口外望,月台上站滿了軍隊。
「豬囉!」珠莉又說。
「珠莉,你是怎麼搞的?」山谷低聲說。「這些是我們的軍隊。」
「啐!當然到過。我不是說了嗎?冬天春天我種菜,夏天種瓜,秋天種毛豆,還有苦瓜茄子辣椒……」
于媽繼續在呻|吟哭泣。
「贛江?你敢確定嗎?」
她哼了一聲。
「阿蜂!你怎麼在這裡?」
阿華用昏眩的眼睛望向那座山,紫色的山峰抵著藍天。
火車開到鄱陽湖邊,停在一個小村莊裡。一個軍官上了火車,宣佈:「我們已經徵用了這列火車,請各位下車。」
她的心跳得很快,臉亮得像燈籠。
「你從南昌怎樣來的?」山谷問。
阿真和阿華向村子裡走去。村子外面,難民的人數似乎比一個鐘頭以前又增加了,新來的人散播驚人的消息:南京已經開始撤退。一家家徬徨的人在公路兩頭徘徊著,似乎誰也不知道該往那裡走。沒有往南昌開的公路車,也沒有肯停下來的軍車。
王山谷一下汽車,就被人群擁進車站裡。現在他看到,珠莉和阿華在身邊。于媽則躺在地上,好像受了傷。阿真站在她旁邊,在安慰她。
「我們怎麼辦?」
「啐!我早回來了喔!我天天坐在那薦頭店裡,常常有人來僱傭人,一來我就站起來,說,『僱我呀!』但是人家都搖搖頭,不要我。我白白坐在那裡,沒有人理我,呃!我想:我在山上還有茅屋,還可以種瓜種豆,就捲起包袱回來了。你們是怎麼來的?你們到那裡去?老爺太太呢?」
「你們要去那裡?」阿真問。
「豬囉!」珠莉低聲說,她的臉氣得發白。「他們不能趕我們下來的!」
劈拍聲越來越響和_圖_書。阿真說:「媽,你聽!」
「媽,我們要想辦法到南昌去,」阿真說。「然後再搭另外的火車去廣州。」
「啥子唷?」
「我們要回上海去。」
「看你媽還會接骨,」山谷說。「我們結婚三十多年,我現在才知道。」
于媽開始哭泣。「只好揹她了,」山谷說。
山谷看看手錶。「七點鐘,」他說。他在計算什麼時候可以到廣州。
「謝天謝地,我們又在一起了,」她想。「我祈求我們能夠早一點到達。找個地方住下來。那兩個,阿華和阿真,需要換上乾衣服,老頭子,希望不要得了肺炎。」
「脫了臼,不馬上扭回來就扭不回來了,」珠莉說。她從她的大皮包裡找出一條毛巾,拿出一把剪刀,剪成長條,便把于媽的足踝包紮起來。
「你從那裡聽來的?」阿真說。
「假如真是贛江,差不多一直流到廣東的邊境呢!」阿真說。
山谷仍然閉著眼睛。「我只是執行命令的副官,」他說。「你去問總司令吧!」
慢慢的,一個思想開始貫通到阿峰的腦海裡:他們要到山上去!她的臉上煥發著光彩。
「大家都要守在一起!」珠莉叫道。于媽來不及出來,一腳還在車子裡面,人群就把她拖到閘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過去的。有些人爬過柵欄,有些人被擠在那裡,折斷了骨頭,踩破了肚皮,鮮血四濺,驚天動地的哀號。火車還沒有完全停下來,便有人爬上去,打破窗子鑽進去,不到幾分鐘,已經擠滿人。火車沒有拉汽笛就走了,有人掛在車廂外,有人跌在路軌上。
穿皮大衣的女人發現阿華望她,走過來說:「我可以幫忙嗎?她怎麼了?」她指著于媽。「我有一些藥。」
另外幾個軍官和士兵現在也走上車來,開始移去甬道上的行李。
「你們想到我的山上去,我可以揹于媽!」她叫著,笑得合不攏嘴。「我可以揹她!」但是他們仍在躊躇。
「這個和*圖*書天氣游水會生病的,」阿真說。「傷風還沒好呢!」
「要的話有驢車,還有騾車,不過大家都走路的唷唷。」
「贛江。」
有的乘客走到湖邊洗臉洗手。大多數人都沿著大路向村莊走去。
珠莉首先走出車子,山谷也跟著,然後是于媽。現在火車的聲音更響了。別人也聽見了,於是,開始騷動起來。
「那裡來的這麼多人?」
突然有個人在叫他們,「少爺,小姐!」他們翻頭一見,只見阿蜂興高采烈地向他們跑來。
「從山上到河邊有沒有交通工具?」他問阿蜂。
「隨他去。他又不是小孩子。」
「我不走,」珠莉又說。「我不要再討論了。」
「我們要到廣州去,」阿真說。「我父母都在這裡。」他望著狐狸頭山,問,「山的那邊是什麼?」
「啥車子?」
「她挑到河邊的小鎮子去賣,」阿真說。
他們拿著裝滿水的熱水瓶,又買了些大餅,走回女人那裡。好幾部軍車在大路上駛過,揚起許多塵灰。
「從火車上被趕下來的,有的是從蕪湖、牯嶺和南京來的。」
半個鐘頭以後,山谷游回來了,擦乾身體,穿上衣服就躺在一棵樹下,閉起眼睛。珠莉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女人揚起眉毛,做了一個古怪的表情。
「我們想到廣州去。」
「我挑木柴上山下山,老爺!」她對山谷說。「一百斤重我都挑的起,于大姐那裡有多重呀!」
「在那邊靠河有個小鎮,」阿蜂說。「我冬天春天種菜,夏天種瓜,秋天種豆子,就挑到鎮上去賣。」
等到閘門以外的人要衝進來,新來的火車已經開出車站。珠莉僵直地坐在車位上,一語不發。她向窗外望,電燈桿在斜雨中迅速後退,火車輪子朧朧作響,她聽著聽著,鼻子一酸,眼淚流出來了。
其他的人都緘默著。沒有人敢提出意見或者贊成那一方面。
「讓他去,」珠莉說。
「噢,你不知道嗎?李宗仁從南京逃和*圖*書走了,共軍已經渡了江。你沒有看見從湖那頭湧來的人群嗎?共軍已經在猛攻南京了。」
「我們剛從廣州回來。我想我們北上或是南下都沒有多大分別了,」那個女人微笑著說。
他們瞪視著她。「回上海去?」
人人下車。軍隊上車之後,便駛出車站,消失在回到上海的方向。
于媽在叫腳痛。「把腳放在座位上,我看看,」珠莉說。那隻腳是脫了臼,歪在一邊。突然,珠莉抓起腳就把它扭回來。于媽驚叫了一聲,幾乎昏了過去。
整夜,火車在黑暗中行駛著,清晨,他們到達江西。他猜想,不久火車就會到鄱陽湖,過去便是南昌。
走出小火車站,外面是沿著湖邊的一條公路。這裡的郊野景色很美麗,四週都是重疊的山峰。
「來,來,快點跟我們來,」阿華說。
「我以為你還在上海呢?」
也不知道從那裡來的,忽然又有一列火車駛進車站,裡面空無一人。閘門還沒有打開,車站裡的人能走能爬的統統上了車子。阿真扶著于媽,也上了車。
父子兩人彼此對望著。「我想我們是在鄱陽湖的南端。」
「你去過那邊沒有?你到過贛江沒有?」
「走不到一天就到了。」
夾雜著叫嚷的聲音,每個人都往前面擠。
阿真從眼角中看見人群向前湧來。「快一點跑!」他說。
她沒有第二句話。等阿蜂弄明白了,她便蹲到地上,把于媽拖起伏在自己的背上,用雙掌兜起了于媽的兩條腿。
「那你倒不必怕,他很會游泳,」阿真說。
「讓我來,」阿真說。他彎下身把于媽抱離座位。
「當然是贛江,」阿蜂驚訝地說。
珠莉沒有出聲,她忌諱,怕說了出來便到不了。她緊抓住她的大皮包。阿華抱著熱水瓶。他們的兩件行李都丟了。
「我去看看有沒有公路車或者卡車肯載客人的,」阿真說。
「你沒有聽此她說共產黨已經過了江嗎?」山谷咆哮道。「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www.hetubook•com•com嗎?現在人還不算多,到了晚上這裡不知道要有幾萬人呢。」
「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山谷問。
「我今天早上從南昌來的,」女人說。「上個禮拜我們離開廣州。在那邊沒有地方住,我決心回上海去,起碼在上海我們有房子。現在到處都一樣了,」她開始吃吃地笑著說。
太陽升起,照在綠色的田野上。阿華和阿真還在沉沉熟睡,于媽醒來吐了一陣,再倒在座位上啜泣。
「那鎮靠的是什麼河?」
「怎麼啦?」有人說。「我們等這班火車等了三天了。」
「這裡到狐狸頭山去有多遠?」
「我很好,老闆。」
珠莉說:「我們怎樣上狐狸頭去呢?」
突然的,她允許自己去想廣州了。她沒有去過廣州,但廣州是個現代化的大都市,不會像戰時他們到過的那些內地的小地方一樣。
「有板車貨車嗎?」
「在上海也是這個樣子,」珠莉說。
「有茅屋就行了。」珠莉說。她站了起來。
「我給錢,阿峰,」珠莉說。「我們到了山上,我給你錢。山裡有我們住一夜的房子嗎?」
那個女人回到她的孩子那裡去。
她對山谷說:「我們準備吧!記著,大家要守在一起。」
山谷和珠莉看見阿真帶了阿峰回來,大為驚奇,阿蜂則老爺,太太,于大姐的叫個不停,高興得滿臉皺起來,露出一嘴黑牙齒。山谷問她,「你的確知道那邊就是贛江嗎,阿蜂?」
「我騙你做啥子?贛江就是贛江,還有別的名字嗎?」
路上的人很多,兩旁有人在露宿。山谷和阿真走進鄉村向一間茶肆買熱水。「從這裡到最近的大城鎮去有多遠?」阿真問。
「也許我們可以搭上一部卡車,」阿真說。
「你們要到那裡去?」女人問。
「我從狐狸頭山下來看熱鬧的呀!」阿蜂說,她指著南邊一座山,「那就是狐狸頭山,那兩隻耳朵豎起來,看見嗎?那就是狐狸頭。」
「有沒有車子?」
「你現在覺得好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沒有,山谷?」她問。「你不感覺胸口痛或者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了吧?」
「你沒有聽見她說南昌是個什麼樣子嗎?」
他們告訴她,于媽扭傷了腳踝,她說:「我有一瓶可待因,要嗎?」
「湖水很冷哪。」
「我不去,」珠莉又說。
「我們現在怎麼辦?」阿真問他的父親。
「到南昌大約有七十里,」站在大灶後面的人說,一面從一個巨大的銅壺中灌水到熱水瓶裡。茶肆也充滿了人。
「用不著走一天,太太,」阿蜂又說。
「我們坐火車來的,然後到這裡被趕下車,就像你們一樣,」女人說著,繼續癡笑不止。「我們等了一個星期才擠進車站。車站外起碼有一萬人在露宿等車呵!」
「扭傷了足踝,」他說。
阿華望著四周。路上到處都是人。她看見一個穿著皮大衣,打扮得很好看的女人,帶著五、六個孩子在樹下野餐。這家人似乎準備了很多食物。她看見那婦人打開一罐沙丁魚在做三文治,還替孩子們泡阿華田。他們也有好幾件行李。
「山上是茅屋,太太,」阿蜂說。「你們住不了的。」
「你是什麼意思?」阿真尖刻地問。
於是山谷做了一件使他們驚訝的事。他開始脫衣服,只穿一條褲子,一躍跳到湖裡去。他們望著他,沒有人說一句話。珠莉的眼珠一動不動像石頭一樣。過了很久,他們看見他的頭從遠處的湖水中露了出來。
「這裡距離南昌大約有七十里,」山谷說。
回到山谷那裡,阿真說,「贛江就在南邊那座山的那邊。贛江流到廣東省的邊沿,一定有汽船去的。」
就在天剛剛入黑以後,阿真聽見一個聲音,劈拍劈拍的,和雨聲完全不同,有點像微弱的時鐘的聲音。「你聽!」他對阿華說。
「你的父母嚇壞我了,」阿華說。「姑丈跳到湖裡的時候,我都幾乎駭倒了。」
她叫一個孩子從箱子裡取出藥品。
珠莉全身的肌肉都變成緊繃繃的。她豎起耳朵,低聲地說:「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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