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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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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每次有火車來了,他們就打開那扇鐵門,讓些人進去。」
「算了!」山谷終於笑了。「我們來一大瓶花雕好了。」
「世界真是瘋狂了,」她說。
「啊!阿真哥,我很害怕,」阿華又說。
「對街有一間理髮店,」她說。「你去理個髮,洗洗臉。」
她吩咐阿真把行李拿進車廂,她便開始整理。
靠近車站的小吃店都是一天廿四小時的在做生意。每一間都有人滿之患。珠莉繼續向前走,對那些便宜的小店搖頭,最後才找到一間她中意的。
「有什麼可舒服?山谷,等一會你出去,讓阿真進來休息一下。」
「蝦子怎麼樣?一盤蝦仁炒蛋,又快又好吃。」
他向那部小汽車裡望去,發現裡面現在已經收拾得整整潔潔。珠莉爬回車子裡,打開白蘭地的瓶蓋喝。
「是的,老闆,」山谷說。
汽車還沒有開到火車站,就不得不停頓下來了,因為人潮洶湧而行李家具封鎖了馬路。人們用小爐子在路旁燒飯,鋪蓋捲展開在地面上。這些人不是流浪者,而是像他們一樣衣冠楚楚的人。
她理出一套乾衣褲鞋襪叫阿真換上,叫阿華換了一件乾的羊毛衫,外面加大衣。她自己也換了,把溼衣服捲成一團放在車子的一邊。她把她認為重要的東西放在兩個手提箱裡。然後用一張毯子蓋住山谷。
于媽指著那個鼓得滿滿的袋子。
「我很害怕,」她說。「什麼都變得那麼快,就像一場夢一樣。你看這些人,他們在做什麼?他們要去那裡呢?」
過幾個鐘頭,山谷呼呼大睡了,但是珠莉永遠是醒著的。天快亮時,她看見兒子淋了一夜的雨,便推推山谷說,「醒一醒,醒一醒。」
「你們最好聽老闆的話,」山谷在汽車的前座說。「她說去吃,你們就去吃。」
「不要去多想。多想也沒有用。」
「我不要喝。」
珠莉嘲笑地說:「現在他終於知道他的兒子回來了。」她像一隻小貓那樣愛戲弄。
「他們不會那麼容易渡江的,」他說。
最後一版的報紙帶來更驚人的消息。李宗仁向毛澤東提出,先停火和-圖-書然後再談條件,但是毛澤東卻要李宗仁先投降才肯停火。
「我是不怕他傳染的。」
「我們沒辦法帶那麼多箱子上車的。」
「還買幾雙厚襪子。不要走得太遠。不過我們距離閘門還遠得很。等你回來了,我們去吃午飯。」
「呃!我看見街角有一間乾淨的小店。」
阿真回到他家人那裡的時候,汽車、人力車和三輪車已經在他們後面擺成長龍。
「昨天半夜裡。」
珠莉驚慌地望著他。「你回到南京路去?」
雨水把阿真打得像落湯雞。「油布!」珠莉叫道。「那隻箱子裡有一條油布,你把箱子提過來,我取出來給你遮頭。」
「我不怕等,」珠莉說。
路上成了水潭,小溪在箱子和家具之間流過。馬路中間的人有些開始離去。有些家庭拖著行李全部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把車窗搖下,把頭伸出去在雨中叫跟著:「阿真,你父親!」
「就是害怕。姑母為什麼老是叫姑丈做『老頭子』?他們從來不這樣吵嘴過的。」
「不知道。」
他從窗口拿起她的手,輕拍著。
「看看我們後面的人!假使我們不能很快的離開上海,我們就沒有東西可吃了。」
「不要擔心這些饅頭,你怕吃不完嗎?」珠莉說。
山谷也坐下來了。他們還要等多久呢?這個問題已不再煩擾珠莉。這是唯一的出路,不是嗎?你搭不上飛機,搭不上輪船,你只好去擠火車了。
「好吧!」
「珠莉,你瘋了!」山谷又說。
他們從飯店走出來,太陽已隱沒了。他們帶了飯菜回來給于媽吃。
珠莉把那瓶白蘭地交給兒子,現在只剩下半瓶。他們回到柵欄邊,在油布下吃茶葉蛋、喝酒,不大說話。油布發散出一股強烈的氣味,白蘭地在肚子裡燃燒著。
阿真買了一瓶白蘭地、橘子,還有幾個熱水瓶回來了。「我是搭計程車去南京路買的。」
山谷和阿華只好跟在後面。
全家都在聽著她說話。
「媽,那你呢?」
「媽,我看行李。」
「不要替我擔心,我在吃,」她說著,咬m•hetubook•com•com了一大口還有點溫燙的饅頭。
大概九、十點左右,有一列火車從北方開來。幾百個人從車站湧出來,於是,候車的人前進了幾尺。當他們再安頓下來時,珠莉感到很得意。
她站起來挽著阿真的手臂搖搖擺擺地走過馬路去,囑于媽留下看行李。
阿真照辦了,珠莉取出油布給他,他便蒙在頭上,微笑地說,「你們在裡面舒服嗎?」
「大家都在求生存,大家都要活下去。」
「好吧,珠莉,現在算你稱王!」
珠莉覺得他們很幸運,車子裡是乾的。
于媽回來說:「真沒良心!饅頭漲了三倍價。」
「我們已買回來這麼多的饅頭了,」于媽說。
「火車還在經常行駛嗎?」
不過,這卻是一個給他們避雨的好所在。雨越下越大,於是珠莉點點頭。他們走向那部黑色的小汽車。「你坐到前面去,于媽。」王山谷爬上駕駛座。珠莉向她的兒子大聲叫:「進來!」
「你父親在發燒,」珠莉說。「你看他。我要把他叫醒。」
「最後一班火車什麼時候開的。」
「他們說火車已經停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假使我們不能在共產黨渡過長江之前逃出去,怎麼辦?」
「怎麼一回事?我想吃一盤白切雞都不行嗎?我們還要一瓶酒,一小瓶花雕。」
「無論在策略上或者時機上,你都回來得正好,」山谷笑道。
「隨便什麼都可以,媽!」阿真不安地說。
「你一定要喝。喝下一大口,然後我給你服四顆阿斯匹靈。」
汽車停在靠近閘口的地方。山谷是向一個剛剛走進閘內的人買的,他甚至連鑰匙都沒有拿到。
阿真下了汽車,看見有些人臉上帶著蔑視的表情望著這新來的人,他們料到他會問什麼愚蠢的問題。
「一部小型的摩里士,只要二十塊美金。坐進去吧!那裡不會淋到雨。」
「老頭子,請你喝酒。」
雨停了一陣,街上到處閃爍著水光。珠莉叫阿華回到汽車裡,叫于媽去和阿真站著,雨又開始大起來。
「已經等了三天三夜了。」
「你買到了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你想吃什麼?」她問她的兒子,好像在招待客人。「喂!茶房!」
她鎮靜地望著他。「你想我們會不會搭上火車呢?」
「吃午飯?」
山谷搖搖頭,用手勢招她過去,但是珠莉也搖搖頭拒絕,於是他無可奈何地走上前跟她說:「我剛剛買了一部汽車。」
「你們在等候南下的火車嗎?」
她很能夠服從多數,山谷想。她不是個領袖人才,但是很會跟隨群眾。他發狂地望著她,又走開去查阿真的話是不是可靠。當他回來後,珠莉已在路當中佈置好,她坐在一隻箱子上,太陽現在出來了,天氣並不太冷。他看著他的妻子、露營者、母親、孤兒的收容者、煮豬腳湯麵的、瘋狂、憨厚、頑固、務實、荒謬的女人。很久以前,在她一次小產之後他們第一次恢復夫婦之愛時,當他正在要達高潮的時候,她突然從床上坐起來,舉起手像一個警察在指揮交通一樣地叫道,「停止!」接著她就向他講述節育的必要。
「你自己也要吃點東西,」他說。
「于媽,阿真阿華你們到攤子去吃早餐吧!輪流的去,吃得飽一點,但是不要跑得太遠。」
「珠莉,你瘋了,」山谷說。
「害怕什麼?」
她開始健談起來,彷彿很快樂的樣子。她第一次有理性地跟她的兒子談話。她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說:「你要去買一雙新皮鞋。把你這件外套脫下來。我把你的衣服帶來了。」她打開一個箱子,取出他一件舊外衣,幾件舊毛衣和一條西裝褲交給他。
「他醉了,在睡,」她得意地說。
山谷動也不動,他的頭靠在座位背上,張開口,呼吸很沉重。珠莉摸摸他的額頭,是滾燙的。
「下一班火車什麼時候來?」
「其他的呢?」
「不,擠的很。」
「在那些小街小巷裡有很多攤子賣炒麵和炒飯,生意好得很哩!」
「什麼?」
「真像一場夢,阿真哥,我惦記牛兒惦記得很厲害。我不知道他怎麼了,孟開明會不會照顧他?」
中午時珠莉叫他們回到車子那裡去,從熱水瓶中倒熱茶給他們喝。和-圖-書賣食物的攤子已賣光收檔,小吃店現在只有熱水賣。
半夜裡,有人看見火車的白色蒸汽在雨水的黑色幕幔後面升起而大聲地叫著:「火車!火車!」於是,人潮立刻湧向車站的閘口。那些最靠近閘門的人衝了進去,有的人爬過欄干跳過去。一會兒,閘門又關上了。有些人發現一家人分散了,就隔著鐵欄干彼此呼喚。有人丟了箱子,有許多人被推得跌倒了。那些在小店棚內躲雨的人現在都出來了,還有新來的人。現在誰也不在乎下雨了。
「他們不是在吵嘴,是在打情罵俏。」
珠莉發現她站在離閘門不遠的地方,她興奮地向山谷招手,叫道,「下次就輪到我們了。」
「我想要一盤白切雞,清爽的,不要太油膩。」
「昨天晚上有沒有火車來過?」
「于媽,你負責這一袋食物,不要給人搶了。阿真和阿華拿手提箱。現在只有兩個了。」
「那好。」
沒有多久,天亮了,整條街又活躍起來。在夜裡,約有一千人來到這裡,現在又增加了幾百人。一個報童經過,阿真買了一份。「共產黨已向李宗仁提出最後通牒要求全面投降,否則他們就要渡江,」他說。「李宗仁將要在十二日內答覆他們。」
「下一次閘門打開,我們就可以進去了,」珠莉說。
火車整個早上都沒有到。下午,雲層又再堆積起來,下起傾盆大雨,還刮著風。馬路上壅塞著人群,可是沒有一們人走開。阿真張開油布頂住他自己和阿華的頭。
他們對他像對白癡講話一樣。
「我知道你們會等我的,媽,」他微笑著說。「我還買了奎寧丸和阿斯匹靈。」
「你們兩個進車子裡來吧!」珠莉說。
到處都是雨水。雨越下越大,漲滿了水溝,然後氾濫出,但是人們動也不動,誰也不肯走。
她打開她的皮包取出一些錢。除了山谷以外,她吩咐大家都下車。現在已不下雨了,但是黑色的雲層很低,看來這只是暫時的歇息。
「爸爸怎麼了?」阿真問。
「你害怕嗎?阿真哥,」阿華說。
「你要我在這裡換?」他說。
然後她用一種非常正式的語https://m.hetubook.com•com氣說:「阿真,無論在肉身上和心理上,你都使我們受盡了驚恐。」她喝了一口酒,又說:「無論在經濟上和精神上,我們都損失了很多。」
「老頭子,你喝你的白蘭地,不要多嘴,」珠莉說。「你們年輕人最好遠遠離開這老頭子。他有病菌,你們不要一個個染上感冒了。」
「我們恐怕要等很久了,」他說。
街上大約已經有一千人以上了,在柵欄裡面還有幾百人。賣麵包和茶的小販都利市百倍。隔著柵欄,人們手中拿著錢在向小販們招手。山谷在車站外走來走去,他不能像珠莉那樣靜靜地坐下來等,但是他終於不得不回到他的家人那裡。每次他走回來,他們後面的人群又增多了一些,他知道他們已在這群眾裡有了地位了,珠莉已經在用不屑的眼光看著那些新來者,她已經有資格回答新來的人的問題了。
他走到窗口說:「讓他睡吧,媽。」
「我想會的,」他微笑著說。她細細地觀察他瘦削的粗糙的臉和他額前的髮式,她看見他耳後的地方並沒有像他的臉變得那麼黑。
阿真回來的時候,他們還沒有移動。珠莉看見他回來就說:「你看!我那漂亮的兒子回來了!我們去吃飯吧。我想吃雞。」
雨起初是疏疏的幾滴,慢慢越下越大。街上的人騷動了。他們用毯子包著頭,有些則走到路旁,背貼牆站著。其他的人擠到那些本來就擠滿人的商店裡。沒有地方可去的人只好仍然停留在馬路中間。
「珠莉,夠了,」山谷說。
珠莉望著他們後面的黑壓壓的人群說:「阿真,我要你去買一些東西。一瓶白蘭地,還要橘子,能買多少就多少。還買些熱水瓶,裝滿熱開水。可能要跑一段路,但是也沒有辦法。」
「還在行駛。」
「于媽,拿一個空袋子去盡量的買一些饅頭、煮雞蛋和燒肉,不要剩下錢回來,水果也要買一些。」
汽車是一個兔穴,母兔躲在裡面。她削好橙子,一瓣一瓣的給山谷吃。喝了白蘭地之後,他的臉有點紅。
她從汽車間拿出行李堆在路上,在長龍中佔了個地位。
「要是你不想去就不要去吧,」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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