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反正，阿真出來以來，也可以到廣州找我們的，」他說。
「廣州好玩嗎？」珠莉冷淡地問。她本來是不懂得說笑話，現在，卻會說譏刺的話。
她站在空空的大廳中等著，她的雙肩聳起，眼光鋒利無比。
她說話的神氣彷彿他們是敵人，而她單獨在守衛著上海這個堡壘。
「爸爸，是我，」阿真說。
「喔，阿真哥，你回來了，你回來了！我們以為你不回來了，我們不等你，明早就去廣州了。」
她是原始的悲觀者，惡運的聲音，壞消息的撒播者。這樣比較安全，將來她不致受創傷。
他們沒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對著飯碗出神。她甚至不進飯廳來再看她的兒子一眼。她現在太忙了，她有任務要完成。她命令著：「王部長，請你快點吃，吃完到樓上去把箱子給我拿下來。」
「你不要著急，老婆！」
然而，山谷卻是慢慢地吃。他從容而嚴肅地說：「等我吃完早餐再說。」
「敲了竹槓？」
是他。像一個鬼魂一樣，看起來和以前完全不同，但那畢竟是他，阿真哥，正站在面前。她看清了那是他——雖然也許那只是他的鬼魂——，不久以前的悲哀完全消逝了。一切的希望復生，一切的歡樂甦醒。她張開雙臂抱著他，用力擁緊了他。
「噢，阿真哥！阿真哥，你回來了！」她不斷地說。
「正在你後面。」
「沒有，我在等待你。我們三個人在等你。牛兒被孟開明搶去了！他把孩子從我的手裡硬搶去了，你爸媽以為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錢，要東西，不要孩子，誰也沒想到他會上樓去搶孩子。他用力推我一把，便把牛兒搶去了。我沒有辦法，他力氣那麼大……，」阿華的話像連珠砲一般彈出來，眼淚也滾滾而下。
他把她抱在懷裡，撫摸著她的頭髮。「我以為你一定去了香港。」
珠莉望著他，好像他欺騙她。「不要騙我，」她指著自己的腦袋。「他不會到廣州去找我們的。」
「我說我一定會等得到阿真回來的。你們都不相信。」
「還有一點良心。」他們彼此望著，父親對兒子，又世故地微微一笑。
山谷扭開電燈。大家都看清楚他了。他像個陌生人一樣，他所穿的衣服，他那垂額的頭髮，滿臉叢生的鬍子，淌著血的嘴唇，一雙深陷的眼睛，像星星一般閃爍在他污穢的臉上。
山谷終於吃完了。「照我看來，」他說，「珠莉，你次次都是對的。」
世界在她面前展露真面目，生離死別是不可避免的，而她也不能例外。她知道她自己是不會在年輕時死的，她的生命大部分還在前面，但是一切和她想像的不同。她想到不久她又可以和偉林在一起，而姑丈姑媽，也許要面臨個大悲劇——阿真的死，那好像很不公道。
他勉強提起精神，對珠莉和阿華說，「我們要馬上走，不能再耽誤了。先到廣州去再說。」
「對！大家出去吧！出去吧！還要等什麼？」
他執起她冰冷的手，坐在她的身邊。
「我從西安坐火車到重慶，」阿真對他父親說，「從重慶我是坐飛機回來的。」
「我買了一張通行證，」他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微笑，一個悽慘的微笑，一個世故的微笑。「是你的一個朋友賣給我的。」
清冽的夜風吹著他們，他發覺她只穿著睡衣赤著足。他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套上。
山谷已經起來。他站在樓梯上看著兒子在半黑暗中朝他走來。他懷疑地說，「阿真？是你嗎？」
她畏縮的眼睛充滿防備驚恐，恐怕經過多少無眠的夜晚後，再度失望，被騙。
山谷和阿真把行李從樓上搬了下來。「你說五件，一、三、三、四、五。」
終於，她不知不覺的瞌睡了。
王山谷明白他們不能再在上海等候阿真回來了。他相信他仍然活著，但是不能離開北平。北平已淪陷了一個月了，他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忽地，她跳了起來飛奔下樓。她跑到花園裡把大門的門閂拔起，把門打開。
「慢點，慢點，牛兒是誰？」阿真說，這消息不過是他近日所遇到的許多事件之一。
「你是怎樣到西安的呢？」山谷望著他的兒子問道。太陽已升起，他看見了他年輕的兒子眼邊和嘴邊有了皺紋。
「那麼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我的朋友？」
珠莉聳聳肩，用英語說：「Okay！」
「廣州比較安全，」他費了很大的氣力說。
「阿華，你吃完了m.hｅｔｕｂｏoｋ.com.ｃoｍ沒有？快點吃，你還沒有換衣服呢！」珠莉自己已經打扮好了。擦了粉，塗了口紅，又畫了兩道像老鼠尾巴般的眉毛。她現在是迫不及待地要走了。
阿華收拾行李，珠莉不肯動手。他們明天一清早就到火車站去等火車。今晚阿華在姑媽房裡陪了她許久，等她睡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躺下，但是她並沒有閉上眼。她覺得清醒得很。「世界多麼可憎呀！」她想。「多麼不如人意！為什麼我們不等阿真哥回來才走呢？我不要世界這個樣子。為什麼大家不能快快樂樂的呢？」以前，無論在什麼情形之下，她的內心中總有一個細小的聲音，秘密地對她說：「沒有關係的。我是阿華，我不喜歡的事情絕對不會碰到我身上的，因為我是金韻華。」現在這個聲音不響了。她不能只因為她是金韻華，獨一無二的金韻華，而使阿心復生，也不能使阿真逃出北平，使牛兒回來。奇蹟是不會發生的，阿心已死，阿真已離去，牛兒已被搶走。有什麼可以代替他們呢？
樓下，于媽已生好了火，現在，她跑到飯廳來，對阿真說她怎樣的替他擔心，他是來得正好。她把稀飯、豆漿和炒蛋擺在桌子上，就站在旁邊聽阿真講述他脫險的經過。
戰事沉寂了一個短時期，李宗仁下令把首都遷回南京，而且再和共黨進行和談，到了三月初，林彪的部隊開始在平漢路沿線發動小規模的戰鬥。
山谷慢吞吞地不理她，吃得比平時更慢。阿真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了他ｈｔｔｐs://ｍ.heｔｕｂｏoｋ•ｃom.cｏm，他的母親像個瘋狂的勝利者站在那裡羞辱他的父親。因為她執拗，憨直，一次又一次地戰勝命運，因此，他父親吃得這麼慢，這是他對她表示的抗議。
然後，很突兀地，她停止了哭泣。她在講話了：「阿華，家裡還有東西吃嗎？帶他到樓下去吃點東西。我的天！天快亮了。阿真，你回來得正合時，我們要走了，我們已等到沒有辦法再等。山谷，你也下去好好吃一頓早餐。」她從床上爬起來，把他們趕出房間。「我們得趕快，差不多五點鐘了……」
「是我，媽，我回來了，你不認得你自己的兒子了嗎？」
「一個教育廳裡工作的職員。」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的驚醒。聽見樓下有敲門的聲音。她諦聽著。是小偷？還是狗？敲的聲音清晰可聞。
「阿真，」山谷說，「我們天亮就起程到廣州去了。」他似乎再也找不出話來說，輕輕地推他的兒子走進臥室。
現在，新組成的內閣又再度總辭。
珠莉已經在床上坐了起來，灰髮蓬亂，黑暗中看來像喪失了魂魄的人。她詫異的看著他。
「不是的，」她說。「不要騙我，你不是阿真。」
「你怎能走離共區呢？」
他嘆了一口氣。「甚矣我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我認為離開共區最敏捷的路線就是向西行，」阿真一面吃一面說。「從津浦鐵路走已不可能，所以我搭火車到張家口，從那裡走出共軍佔領區到太原。」
但是珠莉好像不認識他。她縮回她的手。她的目光在月光下發出奇異的光芒，
和圖書她好像怕他。「我沒有你那股傻氣。」
她掌摑他一下之後，就用拳頭槌打他的身體，在責罰他，也在證實他是否真的在她身邊；接著，她把他當作小孩子般的抱在胸前，一面拍著他的肩膀，一面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阿華突然離開了他的懷抱，尖叫著跑進屋裡。
他想起他童年時，在金門陽光鮮麗的沙灘上曬鹹魚蝦米的單純日子，他一面挖蛤蜊，一面背書，《論語》教人為善的大道理，他父親一一解釋給他聽，他以為，以這種道理做人，並不困難。現在，他年滿甲子，回想此生此世他什麼也不懂。
珠莉看出是他了，就舉起手在他臉上摑了一巴掌，叫道：「你這個不孝順的兒子！」
她已經罵過人，打過人，現在吹起牛來了。她穿著寬鬆的衣服。她那幾個星期沒有梳的頭髮現在梳得整整齊齊的了。「我要是聽你爸的話就錯了。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對不對？」
不等他的兒子回來一同離去，這是王山谷很難下的決心。他們要走向安全和自由而阿真卻留在後面，那似乎很不公平。但是，在現實面前，人的慾望那能時時得到滿足？他覺得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阿真哥回來了！起來！姑媽！姑丈！阿真哥回來了！」
他們一起回轉了頭，因為珠莉已從樓上下來，站在前廳中，眼睛露出了像發狂的光輝。「我對了。山谷說我們十二月就要到廣州去，但是我堅持著要等你回來才去，」她在自吹自擂。
「手提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