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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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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九

第二部

「儀玲,這個給你好不好?」
「扔到澡房去吧。」董太太說。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一開門便叫道,「阿倫!你看!買了螃蟹給你吃!」她跑到廚房把螃蟹放下來,再回來,把布料展開給莉莉看。「五塊錢,我在嘉連威老道買的。啊呀,你該看看董家是什麼派頭,董太太穿的是什麼料子。單是鞋就四五十雙,一身是藍寶石。你看,你看,她送了我這麼好的皮包,是真皮!」她來不及把所有要說的話說出來。
「我不想出去。」他低聲說。
儀玲跟董太太走到她的臥室。紅地毯,白色的傢俱,一面牆全鑲了鏡子。董太太在梳妝台前坐下,踢掉高跟鞋,解開領子,嘆了口氣。她在手紙巾上抹了面膏,開始抹去臉上的化妝。抹著抹著,漸漸露出粗黑的臉皮,嘴唇上還有一些細毛。她顯得老得多。
「那是我們老爺。」女傭說。
「我不知道,到時候看有什麼機會。」
澡房全是淡紫色的,澡盆、臉盆、馬桶、毛巾、草紙、窗布都是。儀玲試試水龍頭,熱水滾滾而來,她順手用香皂把那雙尼龍襪洗好掛在毛巾架。走回臥室說,「你們這裡這時也有水呀。」
樓梯鋪著紅地毯,樓上有小孩子的臥房,孩子們大大小小都在睡午覺。再走過去是一扇門。裡面是個裝飾華麗的客廳,有幾桌人在打麻將。女傭走到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身邊,指指儀玲俯首說了幾句話,那女人點點頭,向她招手,叫她過來。
「不錯,我就是那個給狗咬的。」儀玲答道。「這次,先把狗綁好,再讓我進來!」
「董太太,」儀玲笑道,「我帶了些酒來送給你的。」小心點,不要提浩生的名字吧。
阿倫來了,靜靜地站在她身邊看她蒸螃蟹。儀玲剛把螃蟹放在蒸籠裡,門鈴響了。抬頭一望,一個影子,一陣高跟鞋的步聲,一股香水的味道,她還來不及擦手出來迎接浩生,莉莉已經出門了。
「我真不明白,那種高跟鞋穿起來怎麼能走路。」儀玲說,順手把董太太脫下來的旗袍掛起來。董太太把襪子脫掉扔在地上,儀玲也撿起來,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
「這雙看來最舒服。」儀玲陪笑道。
「我管什麼時髦不時髦。」儀玲說,打開董太太給她的皮包,裡面也都是真皮。她有點不自在,有點後悔接受這份禮物。
儀玲是浩生新女朋友的母親,她清楚得很——她有她的情報網。浩生只對她說,「媽,你知道那個給我們的狗咬的女人,現在好了。怪可憐的,我叫她來見見你,你https://m.hetubook.com•com買她幾瓶酒好嗎?」她好奇,答應了。浩生只要肯好好的在公司做事,他要怎麼玩就怎麼玩罷。浩生脾氣像她,出手大方,懂得享受。她自己長得醜,巧肚子卻生了這麼個漂亮的兒子,她愈看愈喜歡。浩生不像他哥哥和老頭子那麼笨,已經是百萬富翁了,每天還在打算盤,一分一毫都在計較!
「這個我不能拿。我的酒是送給你的。」
「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要這雙?」董太太笑道。
「董太太這麼說,我只好收了。」儀玲說。
「不去那裡賣,去哪裡賣?你已經忘記了賣酒有多辛苦嗎?你想我為什麼急著要回去?因為董太太可以介紹生意給我,她的朋友多。你以為四百塊錢一個月是多嗎?」
「多舒服!我嘛!有自己一間浴室已經感激不盡了。」她這句話衝口而出,說完發現董太太那對小眼睛在研究她,臉拉得長長的,沒說什麼。她不敢說下去了。
「在樓上,我帶你去。」那女傭人說。
「蔡大姑帶來了幾瓶,我們來嘗嘗吧。我聽說這種酒專補女人的,是嗎?」
我今天來見董太太是對的,她想。現在我放心了。董太太人真好,沒有擺架子,又這麼慷慨,送我這麼貴一個皮包。浩生和莉莉的關係她當然知道,而且不介意,否則她不會對我這麼和氣。
她跟女人很容易做朋友,因為女人不難捉摸。比方說儀玲,她替她掛衣服、取拖鞋、洗襪子,她就送她隻舊皮包以表謝意,因此有份好感。
這下非回去不可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把董太太送的皮包給莉莉看,要告訴阿倫有螃蟹吃。
今晚做點什麼好吃的給阿倫吃,她想。不要花太多錢,但是多花幾塊菜錢是可以的。她想慶祝她們的好運。巴士到統一碼頭時,她差一點忘記要乘往佐頓道碼頭的小輪到深水埗去。她笑了,一邊走到天星碼頭,一邊想,對不起,叔母,我們不回來了!永別了,金盤街!她喜悅得差一點叫起來。搭巴士到嘉連威老道,買了半斤豬肉、一斤菜心。這裡的東西比深水埗貴,但是她不再跟人家爭那幾角錢,不要再為幾角錢的東西討價還價,這是享受。有人在賣蟹,肉蟹七塊錢一斤。太貴了吧?兩隻小的就是一斤,不如買隻大的,肉多殼少,她和阿倫一人吃半隻也夠了。秤秤看吧。大的不到一斤,那麼加隻小的。讓阿倫自己吃隻大肉蟹,他不知要多高興!一斤四兩?好的好的,八塊八角。九塊錢拿去,不要找還,www.hetubook.com.com給我一大塊薑。
她管這一家,並不容易,但是她卻管得井井有條。那兩個婊子——在她心目中,那個女傭人和那個「藝員」都是婊子——給她修理得非常乖,在她面前,在老頭子枕邊,從來不敢裝腔作勢,爭奪她的大權。事實擺在大家面前,這座洋房要不是她主張要蓋的話,今天董家在社會上哪裡有這種地位?他們在家裡請客,為光明公司拉來不少生意,做生意的人一定要充派頭。一來到這裡,誰不肅然起敬?老頭子就沒有這種眼光。發了財還不知道怎麼花錢!老頭子現在佩服她的了,有時在做生意方面,還請教她的意見。這,可以對消她偶然還對那兩個婊子感到的嫉妒。但這種嫉妒,現在也沒有從前那麼強烈,尤其是因為她有許多朋友同病相憐,常常彼此安慰。
「蔡大姑,你把壁櫃打開,把我的拖鞋拿來好嗎?」
「三塊一碼。」
「我姓蔡。」
「牠們記得你呢。」老人笑道。「不要怕,拴牢了。」
「五塊錢買一碼半,」她說,「剪下去吧。」
儀玲在紙盒裡找到一件十幾年前做的旗袍,把它洗燙了,穿起來也還過得去。她把頭髮塞在髮網裡,左右夾了髮夾,臉上抹了一層薄粉。六瓶酒一捆,一手提得起。就把這六瓶酒做禮物送給董太太吧,大方一點。她要是喜歡的話,會向我再買。
「什麼?這個好皮包要給我?」儀玲失聲叫道。
「董太太給了我一百塊錢。她媳婦不在家,董太太叫我過兩天再回去問她還要不要。」她這才看見兒女的表情。
「還要回去?」莉莉問。
從廚房出來是飯廳,再來是客廳,四處是花梨木家俬,厚厚的地毯,客廳裡掛著一幅油畫,是個男人的半身像,一個肥嘟嘟六十多歲的老人,頭髮稀疏,皮膚黑黑的。
「我不買,看看而已。」
「找董太太。是董二少爺叫我來看她的。」
「去看場電影吧!」
她向前走,看見一個賣布料的攤子,停下腳步看一看。
「大姑,買什麼?這塊新到的『的確龍』,秋天穿剛剛好,四塊錢一碼,不必燙,不會皺。」
董太太再次坐在鏡子面前,開始把化妝品一層一層地敷在面上,心裡想,我現在五十多歲,畢竟和別的女人看齊了。和她同輩的那些曾長得嬌滴滴的妖精,在她年輕時看不起她,笑她長得醜的賤貨,現在也都五十多歲,和她一樣老了。論地位,論錢,她要比她們強得多。現在她要好好的享受享受,現在輪到她威風了。
儀玲緊抓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她的新皮包走到巴士站等第六號巴士。等了好久巴士都沒來,但她不急。她欣賞路邊的花草,山上的棕櫚,下面的沙灘。太陽暖和,曬得好舒服。這不是夏天惡毒的陽光,這秋天的太陽是溫柔的。這地方多麼清靜,多麼可愛。
她從抽屜裡取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拿去!」
當然,老頭子要是沒有討這兩個小的,她會更威風,但是董光明一向愛玩。非玩不可的話,那麼在家裡玩,在她監視下玩,總比在外面玩要好。她自己,則從來不是他最喜歡的玩具。也不是因為她長得醜,她知道許多長得更醜的女人,對男人卻有吸引力。男女之間的磁力,眉來眼去那一套,她始終學不會。
「沒有好電影。」寶倫又坐下來,「媽,我這學期要好好用功。成績好的話,也許可以跳一學期,早一點畢業,早點去找工作。」
吃了茶,那些太太們一一告辭,這個說要開車去接小孩子放學,那個說要去看電影。儀玲覺得自己也應該走了,董太太卻說,「等下再走。我媳婦該就回來了。她大肚子,看她喜不喜歡你的酒。喜歡的話,我就給你定幾瓶。我等下有個酒會要赴,你跟我到房裡去,我要換衣服。」
儀玲氣得轉身走到廚房去了。沖洗螃蟹,眼淚使她看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勉強自己要鎮定下來,點火燒開水,在砧板上剁薑。倒了一小碗醋。她愈想愈氣,忍不住叫道:「你們陛下哪一位來把盤碗拿出去擺桌子,可以嗎?」
「請坐,請坐。」董太太說,「我們正要喫茶。」
「穿黑的不會錯的。比較成熟的太太,穿黑的顯得年輕。年紀小的要學做大人,穿身黑也顯得老成一點。」
過海搭上第六號巴士。是浩生自己叫我去的,怕什麼?這次我知道在哪裡下車。走幾步就到大鐵門。這次按鈴,有人從門中的夾縫說,「你找誰?」
「慢慢考慮吧,」她說。「慢慢想。」
「我去把牠們拴起來。」那看門的老人說,不久,回來開門。那兩條狗拴在樹上,一看見儀玲便大吠,掙扎要擺脫鍊子。
這幾個月來的驚慌、憂愁,頓時好像路邊的蝴蝶拍翅膀飛去了。巴士來了,她爬上去,在靠窗的位子坐下。巴士沿著彎彎曲曲的路駛去,她的身子跟著搖搖晃晃,這好像在荔園遊樂場小孩子坐的敞車,盤繞陡峭的山路,倒真有趣。下面是大海,窗外是油綠的樹木。清風吹來,她心裡癢癢的,好像風把她生活中累積多和_圖_書年的塵灰吹去,露出久已忘懷的許多感想和欲望。
「你們幾位太太們嘗過客家人的甜酒嗎?」董太太問她的客人。「這位——你叫什麼名字?」
「一點不錯!」
儀玲生氣了,「莉莉,有什麼要緊?董太太對我真好。你怕什麼?」
「就是她,」老人說。「要見太太。」
「你拿去,我要你拿去。」董太太把皮包推到儀玲手裡。「這不是新的,倒還可以用。請你把那個東西扔掉好不好?」她長瘦的手指,指著梳妝台上放著的儀玲的破爛的皮包。
於是母子倆坐下來吃螃蟹。「好吃嗎?」她問。阿倫點點頭,沒出聲,胃口倒很好,螃蟹吃得津津有味,她再為他炒一盤肉絲菜心,他添了兩碗飯。吃完,他說他要到房裡去做功課。她心一痛,說,「過來,我有東西給你。」打開皮包,給他一張五元鈔票。「不要太用功,出去走走,看看有什麼要買。你過生日的時候,我都沒有買禮物給你。」
董太太把鈔票塞在儀玲手裡。「走吧,走吧!」
「是的,補血、調經,婦女產後調養吃這個酒最好。」儀玲彎腰要解開捆著酒的繩子,已經有個女傭人走過來說,「我來。」便把瓶子拿去了。
「你真會說話。」董太太笑道,「我就穿那件黑的吧。你幫我扣鈕子。我等不及我媳婦了。儀玲,你把酒留下來,過兩天再來,看看她喜不喜歡。現在你走吧,老爺要回來了。」
「三塊半,沒得減了。」
儀玲感到一陣羞恥。她沒有錢不能怪她,但是經過董太太一指,覺得那隻破皮包實在是可恥。兩人同時注視那惡劣的東西,都希望它立即在眼前消失。
儀玲看看衣架上的衣服,提議,「這件黑的好嗎?」
「唷,你就是那個給狗咬的!」看門的說。
「四十八吋寬,買一碼半,就可以做一件旗袍。」
儀玲摸摸那深藍色的料子,呼吸緊促起來。要再回去董苑,實在應該穿得像樣一點,免得給人笑。她想起董太太說她那破舊的皮包看不順眼。
董太太從抽屜裡搬出一隻棕色手皮包。
她回來時,端著銀色托盤,儀玲的酒盛在高腳水晶杯裡,熠熠發光。董太太取一杯嘗了一口說,「香得很!」那幾位客人也都嘗了,都喜歡,大家便談起補酒來,這個說當歸酒對淨血最好,那個說益母草做的藥酒對產後止血、暢尿、消炎最好,又問儀玲她的酒是怎麼做的。
「你想找什麼工作?」她小聲說。今天他頭一次自己提到他的將來。
「我要趕緊洗澡換衣服。酒會後還有場電影,是製片公司送的票。」
女傭人搬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一把椅子,儀玲就在董太太身邊坐下,把酒放在地上。女傭送來一杯茶、一個小盤子,再端來幾盤點心,有蛋糕,有精巧的燒賣、蝦餃,有薄薄的火腿三文治。
姐弟兩人都睜大眼睛望她,一語不發。
「你賣了酒沒有?」寶倫問。
儀玲問是什麼電影,董太太說了,又告訴她是陳厚主演的。儀玲想起在報紙上看見一段關於陳厚的桃色新聞,說了給董太太聽。兩人一問一答,不覺時間過去,董太太洗了澡發現已經遲了,急忙問:「該穿什麼?穿什麼好?」
「當然要收。」董太太說。「我的舊手皮包太多了,每年時髦款式不同,舊的不用扔掉也可惜。」
儀玲一五一十地說了,再說她本來是釀酒玩玩的,並不是靠這個維生。說到這裡,她停止了。改話題,告訴這些太太們她兒子幾歲,在什麼學校唸讀。
儀玲突然感到很累。她收起盤碗拿到廚房去洗,洗好後到自己床上躺下來,閉著眼睛。「我應該放心了。」她想。過去的危險習慣地在這時候襲擊她,但都像房屋外面的暴風雨,侵害不到他們了。害不到他們了,她對自己說。不久,她像沉到海底一般,睡著了。
「我也沒忘記牠們。」儀玲苦笑道。
老人帶她上石階,從後門走進那白色洋房。廚房裡有好幾個女傭人。「哎呀,你就是那個狗咬的,又來了?」有個女傭說。
儀玲喉嚨酸了,她兒子在長大了。
「黑的?」
這一定是董太太了,儀玲想。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絲旗袍,配著藍寶石耳環、胸針、指環。長方形的臉上抹了胭脂、口紅,眼瞼上塗了藍色眼膏,頭髮梳得亮晶晶的,腦後是個半月形的髻。
董太太的小眼睛,閃電的朝儀玲上下一掃,把儀玲看得一清二楚。
「我想還是不去那裡賣酒好。」
論別方面的享受,她一點也不輸別人。她喜歡吃,消化力強。她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女人,不敢吃雞蛋,怕膽固醇,不敢多吃肉,怕高血壓,不吃米飯,怕胖。她身體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現在什麼都吃得起。她愛珠寶,愛合時的打扮,愛這座穩穩固固的洋房以及裡面結結實實的家俬。她買什麼都求結實耐用。
「我會考慮的。」他說著進自己房去了。
「你叫我儀玲好了。」儀玲說,樂意地去把拖鞋取來。那壁櫃一打開,裡面鞋架上擺了四五十雙鞋!高跟的,平底的,什麼顏色都有。拖鞋也有五六雙。儀玲不知道董太太要哪一雙,後來看見一雙穿舊了的,不在鞋架上,在地上,便把那雙取來。
「我們屋頂上有貯水庫,隨時都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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