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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我？」這兩個字她沒有大聲說過。「就這樣下去不很好嗎？要是能夠照這樣下去，不是也很好嗎？」

莉莉仰頭大笑，笑聲尖銳得要震破寶倫的耳鼓。

看來董太太的朋友並不對她怎麼恭敬，但這並不關我的事，儀玲想。

回家，兩個孩子都在。阿倫在燈光下看書，莉莉在睡覺。那麼，今晚浩生不約她出去了。房間有點冷，莉莉沒有蓋被，儀玲走去伸手要拉被替她蓋好，突然停住手，渾身好像觸了電一樣。不是吧？莉莉是不是長胖了，還是因為穿了件厚衣服，身材顯得比平常粗？

「為自己設想？我什麼都給他了，還有自己？」

「為什麼不告訴他？」儀玲站起來把門關上，不讓阿倫聽見。壓在心上的話現在傾瀉出來了。「董苑裡那個新生的孩子和你的有什麼不同？兩個不都是董太太的兒子生的？董太太對玉英不知道多好，燉人參湯給她吃，請奶媽給孩子餵奶，玉英要什麼有什麼！浩生一定要娶你過去！」

那小鬼一口咬住阿甘的奶頭，餓得很，吮得很有力。阿甘抓著他的小手，哼起調子來。

「我從不向他要什麼，他要給我什麼都可以，不給也沒關係。」

他說他累死了，卻要去跳舞。我不要亂想了。坐直起來。我們開車到海邊的夜總會去。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我要靠他，不靠他靠誰？等一等，在夜總會裡會有別人。現在只有我們兩人。我和他在一起時，別的什麼都不要。

在舞池中，她緊緊地擁抱著他，不顧一切地把身子貼在他的身子。

我的身體也在孜孜矻矻日夜不停地工作，像部機器，自動操縱，沒有我說話的份。我不能命令它停止。每天，我卻能在我身體表面上看到體內活動的成績。我的乳|房，我的肚皮都有了變化。我是不是真的在製造一個嬰兒？我的身體也不問我一聲就只管製造。

玉英生了個兒子。今天她帶著寶寶從醫院回來了。董太太快樂得合不攏嘴來。樸生夫婦住在三樓，有自己的套房、廚房、傭人。她一爬到三樓，董太太便抱著孫子要她看。「你看，漂亮嗎？」

莉莉後悔把事情衝口而出告訴母親，一切都可能還是我的幻想。幸虧阿倫在家。吃晚飯時有他在，媽不會提這件事。吃過晚ｍ.ｈｅｔｕｂｏoｋ.cｏｍ•ｃｏｍ飯我就上床睡覺，一睡睡到天亮。明天他約我出去。他今天在忙。他說快過年了，公司在結賬。他是不是真的在公司結賬？有沒有在想我？不要想我，結賬時不要分心，結完賬再想我。為什麼晚上我們不能在一起？真的要工作到深夜嗎？

莉莉慢慢地梳頭，把頭髮刮得高高的，再梳蜂窩式堆在頭頂上。她沒有這麼梳前，好看些。

頭髮用捲筒捲著，一對耳朵翹出來，莉莉看來不過十六七歲。浩生看見過她這樣子嗎？儀玲想。子女倆乖乖地、稚氣地玩紙牌。老天爺，求求你保佑，這兩個孩子都還小，不要捉弄我們了。今年冬天，我們頭一次住在個乾乾淨淨的家。關帝爺，求求你，保佑！

「我說不出。」

「沒有。」

「還在想做明星麼？」

「誰叫你唱歌的？」董太太說。

「告訴過你，不知道。」脾氣愈來愈暴躁。

「你不必張聲大叫，我只是問問罷了。」

過幾天，有個下午，儀玲再度搭巴士去董苑。這條路現在她已走慣了。董苑的人對我進進出出也不稀罕了。董太太喜歡我，我們什麼都談，但從不提到浩生和莉莉。

「何必來接我？我們去的地方都在香港，何必跑過來九龍接我？」

天呀，我想我要死啦。這樣下去怎麼辦？他在跟我說話。他說了什麼？

「什麼都好。」

「你幾個月了？」

有一天下午，儀玲離開董苑時，有兩個女客人在一起走，不知道她是誰。「聽說浩生跟百利斯酒店的一個修指甲的搞起來了。已經纏了好多個月，對浩生來說，這算很長久了。」

「你的朋友都在看我們，在羨慕你有這麼熱情的情婦。」

「為什麼沒有？」

都是我的幻想。薑茶不行的話，再吃酒。三個月月事不來，不一定是懷孕。

莉莉聽了母親的話，魂不附體似的，完全失去了主宰。她的幸福恍若咫尺天涯，是不是可望而不可及？

董太太格格地笑。玉英在床上睡著，臉色很白。「她辛苦了，失了很多血。」董太太說。「來，我們到廚房去看她們預備了什麼。」

十二月，天氣涼了，有個星期日，大家睡懶覺，很晚起床，莉莉起來後便洗頭髮，把頭髮用塑膠筒一卷一卷的夾起來。三人隨便吃過午飯，打紙牌消遣。

「你近來很m.hetubook.com.com少話。你沒有從前那麼活潑。」

「你們去哪裡？」

她終於把茶倒在碗裡，手在抖顫，拿回臥房放在床邊的椅子上。「等一等吃。燙。」

他看見我了，對我微笑。他走過來了。「莉莉，我工作了一天，累死了，想到哪裡去？」

我不告訴他。早晚他不得不知道。到時候，他不得不想辦法。他想什麼辦法都好。我不去強迫他和我結婚。他如果還不知道我沒有他活不了，告訴他有什麼用？我不去跟他為難，我不試驗他。我不會跟他鬧。

阿甘馬上停止，小眼睛變得更加小。嬰兒吮完奶睡著了。「抱上去放在搖籃裡，要小心！」董太太吩咐著。她又在床上倒下說，「孫子滿月時，我要擺大酒席。」她等儀玲響應，儀玲卻遲遲才「嗯」了一聲。

她把禮物整理好時，看見董太太睡著了。她輕步走了出去。我沒有看見過浩生的臥房。他有一天娶親的話，他們一定也會給他像樸生一樣的套房，自己有廚房，有傭人。

儀玲照辦了。「要用熱水瓶裡的涼開水。」董太太說。於是儀玲把水換了，擰了把毛巾交給阿甘。真衛生，她想。還好沒有叫我先將手消毒。

她站在巴士站等車。秋風冷颼颼的，她把毛線衣拉緊在身上。不知道為什麼，她感到很煩惱，幾乎要掉眼淚。

那小廚房裡有個煤氣爐，用文火燉著幾種砂鍋，香噴噴的。

「他近來都不來接你了。」

莉莉拚命搖頭。

「喂，」他低聲說，「等一等，急什麼？」

沒有看錯！難怪女兒近來神情不安，容易發脾氣！

「你為什麼昨天前天都沒有空？」

吃飯的時候，他胃口很好。他喜歡吃炒鱔糊，有一點汁留在他的嘴邊。他不知道。她不告訴他。這是她對他的報復。她恨他使她這麼愛他。

儀玲不再問話。這消息實在連她自己都應付不了，鎮靜些，莫非是一場虛驚？她走出房門時，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他侵犯、掠奪、搶劫、佔領。卻沒有注意到她身體的變化。腰比以前粗，奶頭的顏色也變黑了。他卻沒有注意到。

他笑了，他以為我在說笑。他不知道我不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半死不活的。

「你想去跳舞嗎？」

「對他倒方便。」儀玲不肯放過。

「媽，你這是什麼意思？他何必過海來接我再過去？www.hetubook.com.com」

「要是別人的話，早就提出條件了，為自己設想。」

天氣冷，從夜總會面海的玻璃牆望出去，是黑漆漆的沙灘。遠處有一兩盞漁船的燈光。她看得出這景致的美麗。天呀，只要他常在我身邊，處處都是美景。

「我不是說過了嗎？公司年底結賬，頭痛死了。」

浩生遇到朋友，請他們一起坐，他談笑風生，說什麼她都沒有聽見。她說，「我們來跳舞吧。」

莉莉不出聲。儀玲憋不住了，抓住女兒的腿問，「他知道嗎？你告訴了浩生嗎？」

「浩生這麼喜歡你，為什麼不給你些珠寶？你不向他要？」

「媽，不要再說了。」莉莉飛進臥房把房門一關。

儀玲一時想不出話來。又不是我在擺酒席，她想。她繼續打開禮物，把東西登記下來。這小鬼真福氣，又有奶媽，又收到這麼多禮物。我要是在董太太的地位的話，我也會把這家上上下下管得好好的，也許還要好些。起碼，我就不會讓老頭子養兩個姨太太。董太太有錢，但煩惱也夠多。這次生了個孫子，好像是她個人的功勞。當然啦。董苑裡的小孩，有的才比她孫子大兩三歲，她怎麼會不生氣？玉英養了個真正傳宗接代的大孫，她當然高興死了。

今天我要為他穿件紅旗袍。我早一點去天星碼頭等他。搭巴士去。巴士上怎麼有那麼多孕婦？我讓座給這個孕婦坐下吧，因為我不是孕婦，薑茶不生效，早上又喝了一碗。中午還喝了熱酒。媽媽說，即使我真的懷孕了，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告訴他好了，他會娶我的。遲兩三個月，不一定就是懷孕。

阿甘看來十八九歲，在玉英生產之前已經請來了，因為玉英要保持身材曲線美，不肯餵奶，而董太太堅持，她的孫子要吃人奶，不吃牛奶。現在阿甘已經養得肥肥胖胖的，兩隻奶|子鼓得像皮球一樣，乳汁在她的白衫上印了兩塊濕印，像是她的招牌。

「你要跟我囉嗦什麼？」

原來他嫌我太靜。我快點活潑起來。「話少一點，不比話太多好嗎？我不跟你囉嗦不是好嗎？」

他累死了！我呢？我抓住他的手臂。我蘇生了。他是靠得住的，我不要亂想。我們走到他的汽車。我要是嫁給他，生個孩子，我們每星期日都要帶他去和-圖-書公園，和別的一對一對的夫婦一樣，推著小車，裡面坐著個又白又胖的孩子。多神氣，我一手挽著浩生，一手推著嬰兒車。選一張長凳坐下來休息。孩子哭了。我拿奶瓶餵他。浩生罵道：「又餵他了，不要他每次哭都餵他，慣壞他。」我會做浩生的好妻子，我會照顧他。這幾個月來，他不是很乖嗎？

「董太太也愛玩牌。打麻將時三缺一，請我湊一桌。我終於那天看見三姨太太沒化妝的真面目，像個鬼！聽說她去過東京改造鼻梁，做雙眼皮，那是她希望做明星時的事。」

不久，阿甘抱著嬰兒下來餵奶給董太太看。解開短衫，奶媽就要把奶頭向嬰兒的嘴裡塞時，董太太叫道，「洗乾淨，洗乾淨再餵！我要告訴你多少次？儀玲，你去打一盆水來。」

「我寧願你懶惰一點，浩生。只會玩女人，但那女人一定是我。」

「他早晚會知道。」

他們像陣亡的士兵，躺在戰場上。他睡著了。她卻清醒著。看他睡得那麼香。真容易。放了大炮，讓別人去應付後果。我現在殺了他，他也不會知道。

儀玲開了房裡的燈。「什麼事，媽？」莉莉揉著惺忪的睡眼問。

他只在想他自己。是不是因為他只顧到自己，我每次才會感到被搶劫、掠奪？

儀玲不再說話。女兒穿上一件紫色旗袍，臉蛋顯得更加嫩白。莉莉比起那兩個姨太太，甚至玉英，浩生的嫂子，都漂亮。在董苑進進出出的小姐，哪個不想勾到浩生，但也沒有一個比莉莉好看。

莉莉已經在床上坐起，恐怖地看著母親。

「在想什麼？」他問。

她逃到廚房去，切了十幾片薑，加砂糖，加水，放在爐子上熬。心裡知道，肚子已經大得看得見了，還熬什麼薑茶？她頭腦亂得發慌，好像失去控制的汽車在亂撞。水開了，再讓它慢慢燒幾分鐘。她聽見自己的心撲撲跳，僵立在爐子前，一動不動。

「你這傻瓜，你怕什麼？快點告訴浩生！」

「太能幹反而不好。」兩人相對笑了一笑。

「你還等哪？」

天呀，天呀！關公，你知道我一向是虔心的，沒有為你燒香罷了。我不是臨時抱佛腳。但我以前的確不該笑媽對你的虔心。我求求你，明天再吃薑茶行不行？浩生已經來了，還沒有看見我。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忘記ｗｗｗ•hetｕｂｏｏk•cｏｍ.ｃom的。他比我還急，要和我在一起。在夕陽之下，他顯得這麼英俊。他豈有此理，生得這麼英俊。他是英俊，但是靠不住。

「你告訴他了沒有？」

「什麼都不在想。」

「莉莉，你？……」儀玲說不出來。莉莉卻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媽，我月經遲了！」她衝口而出，一對驚慌的眼睛看她。儀玲感到有人在她耳邊擊打鐃鈸似的。好像肚子裡有炮竹在爆放。她不肯接受一陣陣湧到心裡的感想，她抑制自己，拉長臉說，「我給你熬一碗薑茶。」

「董太太怎麼受得了？」

董太太挽著儀玲的手，兩人下樓到她的臥房。董太太向床上一倒，指著一堆禮物說，「你把東西拿來，我們看看是誰送的。」禮物上都有送禮人的名片，儀玲遞給她時，董太太說，「你說給我聽好了，我不戴眼鏡看不見。」儀玲丟了她一眼。原來她聽到的話是真的，董太太不識字，她娘家姓黃，她名字叫好，父親是在廣州賣豬肉的。

語氣這麼堅硬、乾脆。儀玲想到萬一浩生對莉莉冷淡了，心頭未免一涼。

他笑了。他很愉快。她愈使他愉快，她心裡愈害怕。

「不行的話，我熱一碗酒給你吃。」

「人參湯燉好了沒有？少奶奶醒來就給她吃。」董太太吩咐傭人。她開鍋蓋，一鍋是薑燉豬腳雞蛋，一鍋是鯉魚湯，一鍋是肥雞燉儀玲的補酒。

「見鬼！」

「媽，不要說了，等我喝了薑茶看行不行！」她捧起碗一口氣嚥了下去。

請了個奶媽，她在廚房默默地站著。「阿甘，你也要吃。」董太太說，「吃了才有奶汁。」

「別替她擔心，她能幹得很。」

儀玲不揭穿她的秘密，把名片一一讀出來，打開一盒盒的禮物，有嬰兒的毯子、毛衣等等，也有金首飾、玩具。董太太把東西一件件仔細看，「這個大概花了五十塊，那個二十幾塊也買得到，有臉送來！」儀玲將禮物一一記下來時，心跳得很快，也不知道是羨慕還是什麼，自己覺得很不對勁。

「哎唷，這麼胖，頭這麼大，頭髮這麼多！」儀玲叫道。其實，那嬰兒又黑又醜。「他像你呀，董太太。」這倒是真的。

「浩生什麼牌都會玩，」莉莉說，「橋牌、撲克、二十一點，他說要帶我去澳門賭一賭。」

紙牌玩到三點，莉莉說要去換衣服了。

「他晚上約你去哪裡？」「當然有地方去。」莉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