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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盤街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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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十七

第二部

十七

「不知道。」
寶倫掀起布簾,看見莉莉安靜地躺著,面無血色,像個雕刻石像,顯然已不知痛苦,沒有知覺。她的臉呈現著久未見到秀麗的輪廓,她像個天真無邪的十歲女孩,躺在床上睡覺。他看見地上處處是污水,他聞到血腥,但落日的斜暉漸漸蒙罩一切污穢。
再等一等,莉莉想。劇烈的陣痛又來了。「孽子!」她罵道。「我有辦法對付你!」她深吸一口氣,雙眼張得很大,身體突然充滿力量,好像浮在床上,像一把劍似的向前衝刺。陰|道撕破得更厲害。叔母要是能將那小鬼從頭頂拉出來她也會這樣做。但是這努力之後,胎兒仍舊沒有擠出來。
美珠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莉莉像牛般喘氣。美珠和叔母一人抓住一個手臂,把她從床上拉起,一人扶一邊,走了幾步。莉莉沒有掙扎。呼吸急促,只知道身體在燃燒。走了一兩步,她雙腿一軟,整個人癱下去了。她們這才把她拉回床上,她已經失去知覺。
她覺得一股溫暖充滿她的身體。她放心地睡了。
接生婆把整個血淋淋的肉團放在床尾的桶子裡。她用手按產婦的腹部,擠出灰黃色的胎盤。她也將胎盤扔到桶子裡。她將撕破的陰|道縫好後,叔母輕輕地把莉莉拉回床頭。儀玲拿一張乾淨的被單,把女兒蓋好。
叔母拎起那個桶子,像屠夫店舖裡裝滿血液內臟的桶子。
她彎著腰,開始拉。再拉。
莉莉不肯。「讓我看,hetubook.com.com分開腿來。不分開來怎麼生孩子?」
「他活著!快剪肚臍!」
那膽怯的小靈魂,正在陰陽之間猶豫,抵不住外婆的呼號,顫抖一下,知道還是從命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喉嚨發出咪|咪微叫,就在外婆手裡,從難看的藍色變成粉紅色。
「起來走走,胎兒就下來了。」
叔母用腳把水桶踢到床尾去接濁水污血。她站直身子說,「起來走路。」
「等一等,我就來。」莉莉說。過幾分鐘,再痛一次。莉莉推得眼球要奪眶而出,臉上每塊肌肉都浮凸出來。胎兒撕破了她的陰|道,但是仍舊縮回去,不肯見天日。
「來吃飯!天快亮了!」美珠叫道。「昨晚誰都沒吃。婆婆送來了一鍋柱侯醬牛腩,我炒了一碟芥蘭。」
「接生婆呢?」
他伸頭探望,美珠終於帶接生婆來了。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提著小皮箱。
儀玲看見在騎樓上窺視的小侄女。「你去學校把阿倫找來!」天色已慢慢黑暗。
大家走到廚房。美珠給每人盛一大碗飯。
「混蛋!」莉莉罵道。「你出來不出來?膽怯的畜生,和你父親一樣沒種!」那膽怯的畜生還是縮回去。
飄浮在白雲中的莉莉,聽見了母親的歡呼。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見在母親手裡翻轉的一團肉,她辨認出小臉、小手、小腿,比雞腿還細的小腿。雙腳還沒有一把火柴那麼長,卻也具備五趾,還有已經該hetubook.com.com剪的長趾甲!
寶倫吃了飯,下樓走到長沙灣道。聽見巴士響聲,但他不搭。他放步走,太陽徐徐上升,天上有一層鵝毛似的薄雲,偶然陽光穿過,像燭光在春風中搖曳。他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街上的人漸漸多了,汽車也越來越多。街邊岩石上的青苔像翡翠一般綠,紫荊樹上的花又在盛開。一股香味從一家麵包店飄來。
叔母抓住她的雙腳把她拉到床尾,把她雙腿屈起,說,「用力推。」
這是擺脫,他想。浮生如夢,他想到姐姐像一朵花,過了二十年淒苦的生活,現在要飛去了。天色越來越暗。他面前是空虛幻景。他希望自己也隨著姐姐去。
「出去,出去!」叔母命令寶倫。
突然,莉莉驚醒,好像有蛇在她身裡蠕動。她飛起雙手,哎呀叫一聲。
他再看姐姐那潔白的臉,她好像已擺脫肉體的痛苦,他親愛的姐姐靈魂鴻飛冥冥,不知去向。
「時代變了,」美珠說,「進步很快。」
寶倫飛奔上樓,推開門直跑。母親站在外面說,「已經去請接生婆。你進去看看。」她沒有說別的話。
「拿盞燈來!愈亮愈好!」她命令。
他看見鴨嘴仔躺在騎樓上,雙手蓋住臉。他們不再是仇人。鴨嘴仔能活,是寶倫的運氣,他覺得非常慚愧。鴨嘴仔也不敢再調侃寶倫,甚至有點怕他。寶倫走過去。
「美珠,快去找接生婆來!」叔母急忙說。
那混蛋沒有聽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儀玲再叫,「忘八蛋,他媽的!活來!」
接生婆按脈,皺著眉頭檢查,給莉莉打一針止痛強心劑。她一面戴上塑膠手套,一面叫叔母儀玲一人抬起一腿。
莉莉還是不肯。
他走到騎樓,驚慌失措。上蒼對人的刑罰,是使他能見能聞,能思想,能抱希望,這是最大的侮辱,因為姐姐的叫聲,立即使剛才的死心復甦。
鴨嘴仔拿開手,削瘦的臉滿是眼淚。開水燙傷他,臉上仍有一塊粉紅色的疤。
「你不肯用力嘛!」叔母罵道。
「已經看見頭頂了。」叔母說。
她抽著氣,空氣像刀子在割她的肺,子宮再收縮,肌肉向下推壓。
「瑪麗安東奈德的丈夫是路易十五世或是十六世?」
「快點躺下。」儀玲說,心裡想,早產!她趕快去叫叔母。
胎兒像塊硬石,向莉莉的腹部推壓。莉莉想,我不叫。我忍受得了疼痛。叔母來了。「讓我看。」
「老天爺!」儀玲叫道。「怎麼起得來?」
儀玲不肯相信。她雙手抓起嬰兒的身軀,對他咆哮:「你是活的!活過來!」
接生婆的手指伸入陰|道,摸到個小耳朵,向上,不是向下。胎兒朝天,應該朝地。叫儀玲打開皮箱,取出一包毛巾包著的東西。儀玲打開它,露出一副活葉分成兩半的鉗子。在燈光下閃耀,鉗子每一瓣像個大銀湯匙。接生婆將一瓣慢慢伸入陰|道,m•hetubook.com•com伸到胎兒的頭顎的右邊,同樣地,將第二瓣伸入顎的左邊,然後合起兩瓣。
莉莉突然感到下身一陣濕,抓住母親叫了一聲。
「你拿那個去哪裡?」儀玲驚叫。她從叔母手裡搶過桶子,從那溫暖滑滑黏黏的液體中抱出個藍色的胎兒,肚臍帶下墜著打鞦韆的胎盤。她把嬰兒放在床上,用手指抹去那小臉上的血跡。那嬰兒眼睛緊閉著,鼻孔耳朵嘴巴堵塞滿液體。但是儀玲看見一個水泡徐徐從個鼻孔冒出。
「慘了,這一次一定考不及格!」
「莉莉,你生了個兒子!」
「怕什麼羞?要是沒給男人分開過來,現在也不必分開啦!」
「鴨嘴仔,莉莉會好的。」
「慢點。」莉莉說。子宮的肌肉再度向下推壓,但胎兒給盤骨阻塞了。
時間一刻一刻過去。陣痛再來,莉莉再努力,簡直要把五臟一起噴出去。她推得身子在床板上蹦跳,叔母彎著腰伸手在床尾等著要接胎兒,看見胎兒的頭頂露出一點又縮回去。
「用力擠呀!」叔母再叫。胎兒頭頂再露出一點,但又縮回去了。「用力!像痾硬屎一樣用力掙出來!再來一次,用力掙出來,把頭掙出來就好了。」莉莉再用力,但是這陣痛過去後,嬰兒的頭仍舊在原位。
再來一陣痛,好不容易才沒大聲叫喊。接著又一陣痛,像排山倒海的巨浪向她撲來。她沒有辦法逃避,只好屏著氣,希望潮浪退去之後她沒有被淹死。但巨浪淹沒了她,夠了,夠了,她想,巨和-圖-書浪一直沖擊她,把她帶到浪頭再拋她下來。
走近學校,他開始跑。前前後後都是提著書包的學生。
一盞燈!神在說話。他趕快去找來,遞進布簾去。
又來了一道巨浪,這次要把她捲到大海裡去。她雙手緊抓住床邊,不肯去。那道海浪向她撲來,把她淹得肺要爆炸。她聽到自己發出走獸的嗥叫,自己變成走獸,再也顧不到羞恥了。
「我有一萬塊錢的儲蓄。孩子生下來可以姓何。等我身體好了,就回去工作,」鴨嘴仔說。
「電鍋煮飯,真方便。」儀玲一面吃一面說。她一點也沒有老去,雖然寶倫是從阿鼻地獄回來的。
寶倫為他點火熬粥,默默無言。莉莉的叫聲一直在他耳裡響。
寶倫跑進校門,上課的電鈴剛好在響。
莉莉緊閉眼睛,感到叔母粗糙的手指觸到自己的皮膚時,浩生不再能使她傷心了。好了,要看就看吧!一陣劇痛使她倒抽一口氣。
沒有人相信。但儀玲既然這麼一叫,接生婆不得不再看,從皮箱取出工具剪肚臍。她抱嬰兒到桌上,開始揉他,搓他。那小身體一點彈性都沒有。過了十分鐘,她搖搖頭,要走了。
「我再給她打一針。她醒來會很渴,給她多喝湯水,明天我再來。」接生婆脫手套,把工具收起放回皮箱,嘆了口氣。
胎兒的頭拉出來了,是一團又紅又紫的血肉。她除解鉗子,用手撥,先把一個肩膀撥出來,再把另一個肩膀撥出來。胎兒全身就像塊肥皂滑了出來,拖著長長的肚臍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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