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春江

作者:趙淑俠
春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五章

第五章

慰祖跟在祖母背後,默默的尋思著:「剛才祖母跟爸爸說的『那個女人』是誰呀?好像是指的媽媽呢!她不是告訴我:媽媽已經死掉埋在地下了嗎?不是說我所記得的那些事都是夢話都是假的,叫我再也不要說嗎?為什麼她自己要說呢?不但說還怕媽媽會找了來!那麼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什麼是夢話?什麼不是夢話呢?唉唉,大人們的心好奇怪,好讓人難懂吧!」
「奶奶,你別急,將來我會讓你老人家抱曾孫子。而且也不用非我中意不可,奶奶替我看,奶奶中意的我就中意了。可是現在還不能考慮結婚的事,我還得到外國念博士去呢!」他強做著笑容,順著祖母的話說。
「我的意思,將來這些大件的寶物都給慰祖。男孩子,傳家的人啊!給他才能總在劉家人的手裏。要是給美娜和惠娜,不是都帶到別人家去了嗎?」
「我可不喜歡娶個洋媳婦,話講不通,再生上一群混血孩子。」
他並沒打算去愛她,可是他竟愛上了她,愛得死心塌地,愛得忘我、忘家、忘了整個世界。他的眼睛裏、心裏、意念裏,除了她,別的什麼都容不下了。如果說人的感情能夠達到沒有絲毫保留,全部投入的話,他相信已經把整個的自己投進去了。結果,他得到的是什麼?竟是無情的拋棄與可恥的欺騙。這個教訓改變了他對愛情天真的看法,也使他的眼光銳利起來,看出女人的內心並不像她們的外表那樣單純可愛。她們之中的多數是狡猾而善於造作的。自此以後,他的心被納入不會輕易動搖的舊軌道中,而且比已往更固定、穩當,拒絕接受任何絢麗色彩的侵入。
有次繼母幫助祖母收拾箱子,拿出兩柄翠玉如意,和一些金燭台、鑲寶石的金質首飾盒之類的珍貴古董。祖母一邊一樣樣的撫摸著那些東西,一邊對繼母道:
「我爸爸在那裏?」慰祖緊張的踮起腳跟,眼光在岸上的人群中搜過來搜過去的找。「哪個人是我爸爸?」
「喔,」他懸著的心立刻落實了。原來母親是像宋阿姨那樣的人。那麼他記憶中的那個嘴唇上生了一顆大黑痣,蒼白的臉上塗著淡淡的胭脂,總穿件舊兮兮的旗袍,說不上三句話就哭的女人是誰呢?是了,一定是沒那回事,是做夢。
「記得住還信口胡說?慰祖,記住奶奶的話,以前那些事,就是說在北平大院子裏的那些事,都不是真的,是你胡思亂想想出來,和做夢夢到的事。不是真的,是假的。從此不要再說那些吧!不然人家會笑你,會說『劉慰祖都那麼大了,還分不清真假,還藉口瞎說。』慰祖,記住奶奶的話。」祖母的語調又恢復了平常的鎮定,有條有理慢慢的解釋。
「那太好啦!慰祖,宋阿姨就要變成你的媽媽了。你以後就是有媽媽的孩子了。」祖母笑得露出了側面新鑲的金牙。
學校裏有時要填調查表,填到「母親」的一欄,他自然是寫「死亡」兩個字。填完回去問祖母:「我那麼填對嗎?奶奶。」
「慰祖,你喜歡宋阿姨嗎?」
慰祖對父親沒有絲毫記憶,一點模糊的印象是從母親和老丁夫婦和老梁口中得來。他知道父親是個很聰明、很好看、很清潔、不說粗話也不大吵大叫的人。
這樣的家庭背景,這樣的家庭成員,比起任何人來也算得美滿齊全,不缺什麼了吧!
父親不單在事業上成功,在家庭裏也是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既打得一手好高爾夫球,又是打橋牌和跳舞的高手,有次家裏開舞會,父親和繼母兩人表演探戈,把客人們的眼睛都看直了,連連情不自禁的發出驚歎之聲。
「在岸上呢!我叫他幫忙抬抬箱子。」老丁說。口氣和派頭都像個大將軍,很有權柄的樣子。「跟著祖父做過勤務兵的人倒是不一樣,是比老梁看著威風呢!」慰祖暗自想。
他功課好、守規矩、又會畫畫,也不像別的孩子那麼常把手和臉抹得稀髒。他顯得相當的與眾不同。
「是一個叫大炮的同學……」他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
他愛他的家人,家人也同樣的愛他。他以他的家庭為榮。當他填寫報名單調查表一類的東西時,總是懷著驕傲的心情寫上:
「媽說的對,傳家的東西都該給慰祖,他是劉家的唯一男孩子,將來繼承家業的人。」繼母說著對坐在一旁的他笑笑。「聽到了嗎?慰祖。你爸爸總說要你將來繼承他的事業呢!好好努力吧!你是劉家的希望。」
祖母還是那樣子,腰桿子挺得筆直,薄嘴閉得繃緊,眼光銳利得像一把剛磨過的刀,讓人不敢跟她對著。祖母默默的朝四週掃視了一會,隱約的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道:「這地方好像還不錯。」
「上次給了她五大條,說是一刀兩斷的,結果她不守信用,帶個男的上門來鬧。這次還是老丁給辦的,又是五大條。所以我想想,非得立刻離開不可,不然她沒個完。哼!她還沒本事鬧到台灣來吧!」祖母挺著腰仰著臉,不屑的冷笑著說。
「慰祖,你是我唯一的兒子,劉家的和-圖-書前途就在你身上。你兩個妹妹大了總要出嫁。我會給她們一大筆嫁妝,我經營的事業她們可沒份。工廠的資本是我從你祖父手上接下來的。我繼承你祖父,你繼承我,我們事業的主人永遠得屬於姓劉的。也就是說:將來全是你的。事業不能靠外人,自己不懂絕不行。你功課好,學什麼都成,為什麼不學實用的呢!」
「你爸爸樣樣好,就是有點沒主意,容易上當、受騙。」祖母談起來,幾乎每次都以這句話作為結束。
「媽,路上怎麼樣?累不累?」
慰祖也在好奇的東張西望。遠遠的海岸上,一片連綿的青山,一堆堆高高低低的房子、和眼前波濤起伏的海水,都讓他感到新奇,回味無窮。從離開北平那個終日終年禁錮著他的大庭院,他的世界就整個改觀了。在這以前,他從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這麼大,有這麼多不同的面貌。在這個新的天地裏,他覺得自己像是大了許多,長了許多見識。雖然新的天地裏沒有孟老師,他還是覺得比以往的舊天地好。聽到祖母說這地方不錯,他覺得正合自己的想法,便應著道:「奶奶,這地方好,我喜歡。」
「你別光知道叫慰祖念博士,他是個挑門戶,傳宗接代的,到時候也得成家結婚啊!慰祖,等你真得了博士那天,也讓奶奶手上抱個曾孫子。那奶奶可就真心滿意足了。」祖母說得眉開眼笑,好像現在已經就心滿意足了。
「老梁你好哇?好啦好啦!上車吧!有話回家談。」父親說。
正說著話,只見老梁累得一頭大汗的奔來了。他見了父親就是一鞠躬:「少爺您好啊!東西全裝好啊!上車吧!」
父親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事。
「好,爸爸。」聽說也可以同時學繪畫,他高興的笑了。
「別那麼大聲。奶奶告訴你什麼來著?大戶人家的孩子,從不會大吵大叫的——」祖母說著突然頓住,隔了好一會,才又帶笑的道:「慰祖,你爸爸已經在岸上等著我們了。」
「咱們是逃難來了,哪有什麼家呀!」祖母一向腿腳快,一邊說著已經往船下走了。
「你還用了秘書?」祖母顯得挺驚奇的。
「奶奶,我媽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呢?」他有次試探的問,想印證一下,和他弄不清是夢還是真的記憶是否相同。
妹妹美娜出生,他興奮得一夜沒能安睡。「嘿!這個小家夥,她要叫我哥哥呢!這多神氣!」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個躺在搖籃裏,哇哇大叫的小嬰兒時,忍不住神氣活現的大聲說。接著二妹惠娜又出生了。在惠娜兩歲那年,繼母住進醫院,開刀拿掉了子宮。原因是醫生在那裏面發現了一個壘球大小的瘤子。
他到海德堡留學,便是抱著這種心情來的,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誠意要真去做,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做好。他一點也不曾想到,連這個荒唐的夢也被驚破,破得那麼醜惡,慘不忍睹……。
「慰祖,給你爸爸和繼母磕頭。叫媽媽,不許再叫宋阿姨了。」
「你會更喜歡的。你不是總想上學去念書嗎?在這裏你是可以上學的。」祖母說。
這句話把他氣得渾身發抖,要不是旁邊有別的同學攔阻,他真要不顧一切的撲上去,把那同學撕成一片一片的。當著眾人,受了這樣的侮辱,而且侮辱的對象是他奉為神明的祖父,真讓他痛苦得心都要滴血了。那天放學回家,祖母見他垂頭喪氣的,便問:「什麼事不高興?哪裏不舒服嗎?」
「我喜歡你,小惠娜。」他騰出一隻手來輕輕的拍她。心裏被溫暖填得滿滿的,覺得自己實在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事實上,如果要他找出一個比他更幸福的人來的話,是真的找不出。他從深心裏承認:他所擁有的,所屬的一切,都是人間最好的,無懈可擊的。而未來?未來更像一片光華燦爛的天空,等待他去翱翔,任他去攀星摘月。他的視野裏只有晴朗和光明,不見一絲的陰鬱和黑暗。
「你敢生氣,生氣哥哥就呵癢。」他呵了美娜兩下,美娜笑著滿屋子亂躲。「別跑,哥哥喜歡你。」他坐在沙發上,把美娜摟在懷裏。這時靠在祖母腿上的小妹惠娜。已經三腳兩步的跑過來了。
「劉慰祖是標準的公子哥兒,優越感重得很,大概自以為比人高幾等呢!」
「你媽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你外祖父是做鹽運史的。你媽媽念過洋學堂,人看著才高貴體面,就像你宋阿姨那樣……」祖母正著顏色認真的說。
「慰祖,你讓爸爸很滿意,你要讓爸爸更滿意。將來你要出國深造,念個博士學位回來。要多少錢爸爸供你,你能做到的,我相信你的能力。」父親含笑的望著他,眼光裏有鼓勵、有讚美、有無限的慈愛。
「這你可不能怪我。」祖母的語氣像鐵錘打到釘子上那麼利落有力。「敢送他上學嗎?那女人把他拐走怎麼辦?她已經把他騙走過一次了。要不是她沒錢回上海,這孩子就被她給帶走,再也找不回來了。我們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他找回來呀?多虧m.hetubook.com.com老丁眼睛尖、門路多——」祖母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到這兒,朝慰祖掠了一眼就不再說下去了,只含混的道:「那故事可熱鬧了,像偵探電影一樣,等有空再說給你聽吧!」
「奶奶說到哪裏去啦!我才十八歲,談這個問題還早呢!」
「媽,您擔心什麼?像慰祖這樣的人才,找對象還成問題嗎?我看他這一上大學,可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要追他呢!」繼母也在一旁湊趣的說。
他們的日子越過越興旺,父親當初開創的只有一間廠房,幾架舊式紡紗機的工廠,在不出十來年之間,已擴充成一個規模龐大,擁有一切新式設備的紡織廠。他們的家從那幢五十幾個榻榻米的日式房子,遷到一幢找專人設計的寬敞別墅裏。
他十分自然的接受女同學們的友誼,跟她們一同出遊、看電影、請她們做舞伴,有時也在一起談談藝術、文學、思想。他尊重她們,喜歡她們,把她們當做朋友,不當做情人。他的這種作風傷了好幾個女同學的心,也遭致了一些讓他聽來不太舒服的勿議。
「好孩子,真懂事。」祖母笑著讚美。
因為他太穩重,太謹言慎行,看來就有些像個小大人,不似別的孩子那麼活潑,因而能經常玩在一起的朋友也不是很多。但這並不影響他什麼,他努力,功課好,對人又彬彬有禮,師長和同學全尊重他。
「奶奶,我爺爺是綠林出身嗎?」他鼓著勇氣問。
「唉!我也不要你蓋大房子,只希望戰事快點結束,雞毛蒜皮敲詐勒索的事也沒有了,還是回到北平去。」祖母有些傷感的沉吟了一會,朝父親看看又朝他看看,隱約的嗟歎了一聲,道:「都是為了你們父子兩個冤家,不然我是說什麼也不離開北平的。既然來了,就什麼也不說了。繼先,我就看你的了。」
「哥哥背我。」惠娜攀著他的背脊,兩手繞著他的頸子,把她的小腦袋舒適的靠在他身上。「哥哥,你喜不喜歡我?」
父親見到祖母,深深的鞠了一個躬。
「爸爸。」慰祖矜持的叫了一聲。
只有一次,是他上初中的第二年,有個外號叫「大炮」的同學,為了一點小事跟他起了勃谿,竟指著他道:「有什麼好神氣的?一天到晚我祖父怎麼怎麼的。其實你祖父不過是綠林出身,我看你們家的金銀財寶也不是光明正大得來的。」
「我知道你喜歡藝術,在繪畫方面有天才,對管廠、學工商管理和學經濟都沒興趣。」父親微笑著,點上一支雪茄煙慢慢吸著。「你知道我對什麼有興趣?我對打高爾夫球最有興趣,如果整天打也不會厭。可是我到底不能整天打是不是?為什麼不能整天打呢?因為要管理我的事業。事業好,一家大小的生活才會好,劉家的名聲才不會衰落下去。慰祖,有一點你總得明白:生為劉家的子孫是很光榮的,也是並不輕鬆的。你、我,將來你的子孫,都有責任發揚,就算不發揚吧,至少得保持。保持你祖父留給我們的好名聲,也得好好的經營我們的家產。」
船靠岸了,慰祖的父親劉繼先也早就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母親和兒子。他並沒像別的接船的人那樣,在岸上就亂招手,高聲大叫要接的親屬的名字。他只是往前走了幾步,站得更突出一點,叫船上的親人更清楚的看到他。直到船靠穩了,搭上舢板,才笑吟吟的快步走到他們的面前。
「快住嘴!」祖母嚴厲的阻止他說下去。「你在胡說些什麼?哪裏有什麼穿紅襯衫的人?你怎麼總在做夢?不是告訴過你好多遍了嗎?不許胡說,不可以把晚上睡覺做的噩夢當成真的事情。慰祖,你記不住奶奶的話嗎?」
「那就好,慰祖從來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只有被那個姓莊的女人引誘那一陣子,才像變了個人似的——」
「你媽媽也不是拿你開心,她說的是實在話。不過,慰祖哇,你可要小心,交朋友選對象可不能馬虎,現在的人全講戀愛自由,你當然也是自由的。自由是自由,像咱們這種人家,娶媳婦就算不講門當戶對吧,至少也得是知書識禮人家的小姐,不然咱們可不能要。」祖母很認真的說。
繼母真的很疼他,天冷了,會說:「慰祖,穿上毛背心。」天熱了,會提醒他:「慰祖,別站在太陽下面。」天突然下了雨,會打發人到學校給他送雨衣雨傘。當別的孩子敘述他們的家和他們的母親如何如何時,慰祖也裝做挺自然的說:「我媽媽總叫我走路要小心,害怕我被車撞著。」或是:「我媽媽已經答應給我買某種東西。」等等。
妹妹美娜和惠娜是兩個極美麗可愛的小女孩。這兩個小女孩最愛、最崇敬的人物就是他。整天哥哥長哥哥短,彷彿哥哥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哥哥比爸爸、媽媽、祖母還重要。
「這個大炮真是胡說八道。你應該告訴他,在你爺爺年輕闖天下年月,是個亂七八糟的,沒王法的年月。那時候有志氣的年輕人誰肯老老實實的蹲在家裏,都是冒著危險出去闖,去任俠行義打抱不平,你爺爺是個https://m.hetubook.com•com俠客出身——」祖母說到這裏才露了笑容。「對,就這麼說,你爺爺是俠客出身。」
「剛用的。很多事要辦,沒個人給打雜跑腿不行。這幾天就在各處看廠房。慰祖盯著眼看他父親,覺得他說話可真和氣,就像在跟客人說話似的。」
「慰祖是對的,男兒志在四方。」父親鼓勵的說。
「留學回來得幾年啊?」祖母不太以為然的。
「我已經打發我的秘書洪先生帶著掮夫找他們去了。」
「懂得就好。慰祖,你要學繪畫,可以的,在課餘學。等考過試,再找個老師,每星期去學個一兩次,要多少錢跟你媽媽要。」父親連連的拍了他兩下肩膀。
「奶奶放心,我不會做讓你老人家不喜歡的事。」他本來正在直著眼睛發愣,聽到祖母的話,便隨口應著。
「當然是對的,你媽本來是死了嘛!」
從繼母接受過手術,他便真切的感覺到: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提高了。祖母、父親、甚至繼母,都會在有意無意之間,強調他在家中的重要性。
「這孩子聰明,真是將門虎子。」老師們都這麼說。
「從這裏看,」祖母指著岸上正對面的一堆人。「站在前排中間,那個穿灰西裝戴眼鏡的,不是你爸爸嗎?」
「我知道你會記住。慰祖是好孩子,懂得孝順奶奶,是不是?」祖母和善的牽著他一隻手。
他一向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常試想著:如果也有一個弟弟或妹妹該是多麼的好?這個願望也在繼母過門的第二年就實現了。
母親:宋薇。學歷:美國××大學畢業。職業:家庭管理。
「媽,慰祖到了德國一定會遇到合意的小姐。」繼母說。
「還是先把書念出來要緊。」父親對這個題目顯然的沒有興趣,淡淡的說上一句就轉身出去了。
「可惜的是六歲都快滿了,還沒上學。」父親又歎息著說。
「這叫什麼房子呀?滿地的草墊子,滿屋的紙拉門,像戲台上糊的布景,院子也小眉小眼的,瞧那三尺多長的小木橋,小氣得讓人不知道該笑好還是該氣好。這可不真住到麻雀窩來了。」祖母進了新居,裏裏外外的看了一遍!,撒著薄薄嘴唇說。
「我懂。」他嚴肅的點點頭,覺得自己可真是個身負大任的重要人物。
「媽,慰祖還年輕,不必忙著先成家,還是把書念出來再說吧!」父親委婉的表示他的意見。
「還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還禁得住,不累。行李都在裏呢!老梁和老丁夫婦在看著。你得想法子找人搬啊!」
他很情願這樣做,只是覺得有點難為情似的。
「我記住奶奶的話。」
「劉慰祖這個人看著一副溫柔敦厚的樣子,其實為人相當冷酷,對誰都沒有真感情。」
「你看,我們忙著照顧行李,也沒來跟少爺行個禮。」丁媽一張扁臉眉開眼笑的。
「媽,您別擔心,保管您對新生活愈來愈滿意。」父親挺有把握的揚揚眉毛。
「像你爸爸那樣的人,才有資格叫人喊聲大少爺。氣派好、會講話、待人寬、又孝順,你爸爸對你爺爺奶奶都孝順,從小就聽話……」老梁曾不只一次的這麼說。
大學生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每到週末假日,同學間有許多活動:郊遊、爬山、烤肉、跳舞、組織合唱團、搞話劇社或平劇社。他也會偶爾跟著去湊上一腳,但他不是很會玩的一型。對他來說,念書仍是第一要務。繪畫也是絕不可以荒廢的。還有父親對他的期望,劉家顯赫的聲名加諸在他身上的壓力,都使他凡事懂得收斂,知道約束自己。因此在同學中,他始終給人一種沉靜、有教養、含蓄而並不木訥呆板的印象。
「我要孝順奶奶,也要孝順爸爸,好孩子都要孝順長輩。」慰祖背著書似的說出孟老師教他的一段話。
這個風格,加上瀟灑的儀表,和其它一切客觀的好條件,無疑的,他是女孩子們傾心的對象。
他對父親是敬重、崇拜的。在他整個的成長期中,父親的形象一直就是他模仿的楷模。他覺得從沒見過任何一個人,像父親那樣高尚、能幹、條件優越的。
「噢!那個人就是爸爸。」慰祖定定地看著那個穿灰色西服、面色白皙、鼻梁上架著眼鏡的人。
大學畢業那年,祖母試探著說:
「喔,宋阿姨要變成我的媽媽!」他興奮得臉都發熱,心想:以後「母親」那一欄不用填「死亡」了,人家吹他媽媽怎麼能幹怎麼人好我也可以吹吹了。
「媽,到了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這種環境,靠祖先餘蔭過日子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非得想法子創業不可了。我多少還到外國念了兩年書,總要做點什麼。」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個做錯了事,等原諒的孩子。語氣很不自然,有點羞羞澀澀的。
到台北的第三天,慰祖就進入小學一年級。上學念書是他憧憬已久的。他滿懷興奮,一點也不害怕,開始時和同學們有些言語不通,但很快的,他們玩捉迷藏和踢球,也招呼他一起玩了。
「記得住……」慰祖慚愧的垂下頭。
「老丁、丁媽,你們辛苦了,我不hetubook•com•com在家,多虧你們給費心照顧。」父親客氣的笑著說。「老梁呢?」他又問。
「慰祖是好孩子,媽媽會疼你的。」繼母把他牽到面前,和善的說。一邊把一隻漂亮的夜光錶戴在他的手腕上。
「我不會讓大家失望。」他又給了一句保證。同時計劃著:先念個學位出來,光宗耀祖,再結婚生子,給劉家延續後代,讓祖母抱曾孫,然後便慢慢的接過父親的事業,做個有身分有地位的實業家。做父親的好兒子,祖母的好孫子,劉家的撐門之柱。
「哎唷,媽媽怎麼也拿我開心!」他羞紅了臉。
當他以炫耀的語氣說這些話時,心裏是極滿足的。本來他生活中唯一的缺陷是少了母親,如今母親也有了,而且是位美麗高雅的貴婦,對他又十分的寵愛和關懷,他還有什麼可以不滿足的呢?
「我並不要知道那麼多,只想明白事情是怎樣了斷的……怎麼把她打發的?」父親鼻子兩旁的肌肉,微微的抽動著,聲音也有些顫抖。
妹妹:劉美娜、劉惠娜。小學讀書。
他便這麼在幸福中,在家人的寵愛、師長的看重和同學們的羨慕中,一天天的長大了。十八歲那年,他高中畢業,投考大學。依他自己的志願,想報考藝術系,在他自幼就迷戀的繪畫上下功夫。但是父親一再說服他,要他投考工商管理或是經濟,以便將來繼承事業。管理獨資經營的紡織廠和與人合資經營的化學工廠、製衣工廠及其它正在計劃中的企業。
「嗯——」其實父親早就在注意著慰祖了,現在則更仔細的端詳著。他白淨的面孔上閃過一陣像似很悲傷的表情。「這孩子長得滿好,看著也挺有規矩,都是媽媽教得好。」父親一雙修長的手,撫摸著慰祖的頭。
「奶奶,別再提了,以後絕不會再有那樣的事。我現在就想好好念點書,別的事都沒功夫想。」
父親說話一向和藹從容,無論對家人還是對外人,從不曾見他疾言厲色過。但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有分量,使聽話的人覺得不能反駁或違拗。特別是他說話時那份真誠的態度,任誰也會有幾分感動。慰祖對他父親的這點魁力最為傾服,覺得像他父親這樣的人,才配稱做真正的紳士。
「我沒有,媽。」
其實他也無暇再去想什麼真假的問題,眼前的新天地美麗又開闊,新奇又真實,誰還有興趣去想那些既不可愛,又弄不清真假的舊日子。
「你真要開工廠?」
總之,他對父親全心崇拜。父親也重視他,寵愛他,如果他有什麼希望和要求,父親絕不會讓他失望。
正說著,老丁和丁媽氣吁吁的過來了。
「行三鞠躬就好了。不用磕頭。」新媽媽很解人意的微笑著說。
「慰祖,大學都畢業了,也該結婚了吧?學校的女同學裏沒有中意的嗎?」祖母說得小心極了,家人都體貼他受過創傷,關於這方面的話,平常是不太說的。
「是啊,慰祖,一家人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你要總這麼用功、聽話,做你父母的好兒子,奶奶的好孫子,我們才有指望。將來這個家就靠你支撐了。你懂嗎?」祖母問。
慰祖的心裏裝著成堆的疑問,但他當然不會笨到問出來。他從來是聽話又崇拜祖母的,不會做讓祖母不喜歡的事,也不會問祖母禁止問的問題。他努力的設想著他所知道的,在北平那個大院子裏發生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做夢,不是真的。他強迫自己相信那是夢,是假的,漸漸的就真的那麼相信了。
父親把他和祖母帶到新安置的家裏。
「從現在起,不要再叫我太太,要叫老太太。少爺要改叫先生,新少奶奶要稱太太。現在家計完全由先生、太太做主,我是什麼都不管了。」祖母把老梁、老丁夫婦和另外一個新來的傭人招到面前,鄭重宣布。隨後又加一句:「你們要牢記;不要忘了,這也是我們的家規。」
「奶奶,我喜歡爸爸,等會我要大聲的叫『爸爸』。我不喜歡那個穿紅襯衫的人,他給我棒棒糖哄著我叫爸爸我也不叫——」慰祖在過分興奮中,連自己也搞不清在說什麼。
「誰說的這話?」祖母立時收了笑容。
「媽,台北不能跟北平比,現在也不能跟以前比。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已經很不容易了。我看了好幾處地方,就這幢房子最大,五十八個榻榻米,又有日本式的花園。咱們家這幾個人也勉強住得下。媽,我開廠要是賺了錢,就給您蓋大房子。」父親湊到祖母跟前,討好的說。
祖父,劉世昌。職業:××省督辦,已歿。
「喜歡。」他毫不猶疑的說。誰會不喜歡宋阿姨呢?她人漂亮,說話又和氣,每次來都送他畫畫用的紙筆顏色,還誇他有藝術天才。「我喜歡宋阿姨。」他加重語氣重複一遍。
宋阿姨做新娘那天比平常更好看,全身上下一片白,頭頂還蒙著紗。紗拖得長長的,由兩個小女孩牽著。父親戴著高高的禮帽,穿著背後長前面短的大禮服,胸前掛著大紅花。祖母一身穿得亮閃閃的,手指上的戒指像星星那麼亮,像院子角上鳥窩裏的鳥蛋那麼大。他穿著新訂做的藍色西hetubook.com.com裝,打著紅色的領花,梳著整齊的分頭,提著個花籃,走在父親和宋阿姨的前面,他想他那模樣一定是很神氣的。婚禮結束回到家,祖母坐在點了香上好供的祖父遺像前,先由父親和宋阿姨給祖父的遺像磕頭,再給祖母磕頭。兩個大人磕完了,祖母就命令他道:
他很順利的就考取了×大學經濟系,這自然又成了家中的大喜事。父親給他的禮物是一筆銀行存款,和可以隨便開家中汽車的權利。
聽了父親的建議,他沉默著,半天答不上話來。繼承家業,繼續發揚祖宗留下的光榮,自然是他的責任,這點他明白得很,可是放棄他愛得那麼深的繪畫,是多麼困難,多麼可惜的一件事呢!
「爸爸,我懂得您的意思。」
「不行,一定要磕。這是家規。」祖母坐得挺直的,不容商量的說。
這類的評語令他非常不服氣,他捫心自問:認為從沒有過看不起人或自認比別人高的意思。他也不認為愛情是投桃報李式的交易,雖然有幾個女同學表現出對他是如何的傾心,他也不見得為了感激她們的盛情,非報以她們愛情不可。在他的觀念裏:愛情不是像一般人習慣的那樣,由交友、熟稔、了解,漸漸演化成的。而是一種沒有任何感情可比擬的,接近神性,帶有犧牲意味的交融與投入。在他所認識的女孩子中,還沒有任何一個能激起他的這種感情,他又不肯也不認為有必要去刻意製造愛情——那豈不等於是對自己和對那女孩子,以及對神聖純潔的愛情的侮辱?
「劉慰祖是豪門公子,眼光高,這些人全不在他眼裏。」
「你們都喜歡哥哥,我要生氣了。」他大妹妹美娜撒嬌的嘟起紅紅的小嘴唇。
祖母,劉張氏。督辦夫人,健在。
「真的?啊!奶奶,我真想上學。」慰祖高興得聲音也提高了。
「瞧你那神氣,好像還挺怪我似的。我看你就腦子放明白點吧!那是個真正的爛貨,早就跟上別人了,你犯不上再想她,更不要以為對不住她。」
船正在靠岸,慰祖和他祖母站在甲板上,遠遠的朝岸上觀望著。
所以,不管別人怎麼說,他總盡可能的保持著君子風度,不傷害人,也不批評人,更不因為有異性對他傾心而自驕或在人前自吹自擂。他愈是如此,便愈增加了對女人的吸引力,愈引起莫測高深的神秘感。「不知要什麼樣的女孩子才能打動他的心呢!」是大多數同學對他的感覺。直到他和一個比他大了兩三歲,在銀行工作的小職員熱戀的消息傳到學校,才改變了大家對他的看法,代之的是驚歎、惋惜、挖苦和嘖嘖稱奇。
「媽,你放心。如果她還在北平的話,她就一定不會找來了。今天早上看報,北平已經局部談和了。」父親頹喪的垂著眼皮。
父親,劉繼先。學歷:上海××大學畢業。美國××大學研究員。職業:××紡織廠董事長、××製衣廠董事長、××化學纖維廠董事……。
他聽話的跪下了,給父親和宋阿姨磕了三個頭,低聲叫了一句:「媽媽」。這兩個字使得他太激動,幾乎連眼淚也流了下來。
第一次看到父親,慰祖的心情是激動的。
父親已是社會上的知名人物——他的名不是由祖父而來,是因他在實業界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
在校中,他是被眾人注目的好學生。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來愈能體會到:從祖先延續來的這個姓氏,給他帶來了多少的光榮;他每到一個新學校,第一天就會在師生之間引起不小的震撼。「知道嗎?××班新來的劉慰祖,是以前××省督辦劉世昌的孫子。」同學們互相傳播著。有的不知道劉世昌是誰?回去向父母打聽,第二天的態度就有些改變,對他竟有些仰之彌高的樣子了。不單同學們對他仰之彌高,老師也對他另眼相看。別的孩子做錯了什麼,老師會嚴厲的責備,他做錯了什麼,只和善的勸他改正。總之,在他還不明白歷史是怎麼進展?社會在怎樣演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怎樣一回事的時候,便已經清楚的看到自身所處的地位是如何的優越了。他以此自豪,也因此適度的約束自己,不肯像一般同學那樣調皮或言語放肆,失了名門公子的風範。
祖母的解釋,使得他的心情又開朗了。他相信像祖父那麼不平凡的人,一定是俠客出身。後來他也跟人這麼說,說得比他祖母對他說的還詳細,加了許多生動、刺|激、驚險、從電影上和武俠小說上看來的情節。
「有你這句話就好,你爹在地下也會點頭,我也可以安心做老太太了。」祖母兩隻手扶著慰祖的肩,把他推到父親的面前。「看看吧!這是你的兒子,我給你帶來了。慰祖,怎麼傻站著發愣,不叫爸爸呢?」
他把滲心入肺的痛,化成了力量,全部投入到學業上,和他一向喜愛的繪畫上。受過這場打擊,他更清楚的醒悟到:普天之下,只有父子親情之愛才是真純,不帶一絲虛偽的。他立志要做個好兒子,好子孫,為劉姓祖先,為他一向崇拜的父親,敬愛的祖母,挑起家業,爭大光榮,開拓更美好的未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