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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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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絕對不會。」
范石田開始以耳語密談。「那個英國人計劃逃到香港。我要跟他一塊兒去。」
范石田深深傾心於她,始終不渝地愛她。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深摯的關係。她敬重他,覺得他既有機智,也有個性。為了生存,兩人聯成一氣討好共黨。當然,范石田已經喪失了所有的東西;他的三家店鋪,他家的華屋巨廈,如今,只許他留下樓下的一間屋子自己住。所有家裏的古玩字畫,銅器瓷器,都成了「國有」財產,屬於看不見,摸不著的神祕「人民」。梨花的愛,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慰藉了。
「他是個莫名其妙,自以為了不起的傢伙。他對我來講什麼也不是,真是一文不值。他不過能幫我一點忙,就只有這點好處。」
「情況如何?」
「還要一支口紅!」她閉起眼睛出神的幻想著,一聲深沉的嘆息彷彿來自她靈魂深處。
「那個女人不想去香港?我已經有三年沒穿過一件新衣服了。」
大家還是照舊叫她梨花。她混得不錯;鄧平自從自己的妻子因厭惡而離開他以後,就常到她這兒來找尋安慰。她很聰明,總能使鄧平滿足,也換到了鄧平對她的特別關照。
然後,她說:「你真是太好了……在路上要多久?成功的機會有多大?」她斜起眼來拋了一個媚眼給他。
「我答應給妳買一串珍珠項鍊。」
「就像我剛才跟妳說的,」范石田繼續說,「我已經受夠了。這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對付我。像這樣開槍和動亂的情形,鄧平也沒好日子過。我看過太多的人,今天還高高在上,明天就被整下來了。他還問過我,願不願負責一個人民食堂。」
「妳還會有珠玉寶石、化妝品和法國香水。」
「我以為你把那件事忘掉了呢。還為那件事難過嗎?」
「我真高興你沒把什麼都告訴他。」梨花在阿招走了以後這麼說。
梨花是她的藝名,由於每個人都該有個姓,黨委就取了她的第一個字做姓,對她說:「從今以後,妳就姓梨。」因此她成了中國唯一姓梨的人;姓梨,名花。
這天早上他到梨花那兒去的時候,范石田也在那兒。范石田和梨花是老相好。梨花三十出頭的年紀。長得普通,但全身上下乾乾淨淨的,中等身材,有著豐|滿的胸脯和豐腴的手臂。她的皮膚白皙細膩。一頭烏溜溜的秀髮,編成一條辮子,襯托著肉感的鵝蛋臉。雖然她不再是個少女,但是具有一般人所謂的「徐娘風韻」,她的眸子也很撩人。她穿一件粉紅色織錦緊身背心。腳www.hetubook.com.com上趿著一雙粉紅色飾有白色絨球的拖鞋,是十年前流行的款式。她的聲音軟綿綿的,說起話來柔聲細氣,舉手投足間有一種令男人難以抗拒的親暱。她說話的腔調,拖著懶洋洋的尾音,就像蘇州女人一樣。她仍然有許多絲綢的衣服,不過只在家裏穿。出去的時候,她就一定得穿上棉布衣服和褲子,就像一個好黨員該有的樣子。但是,即使她穿著灰沉沉的列寧裝,她渾身仍散發出女性的媚力。
「最困難的一段路要三、四天。不過,妳不用擔心。戴耶到過韓國。他告訴我他是位好槍手。我不會用槍;我一直等待的就是這樣的同伴。」
現在梨花是婦女勞動班的班長。為了報答她的恩惠,阿招和小芽兒經常把自己檢來的屎糞偷藏在關帝廟旁邊的一棵樹腳下。梨花就住在關帝廟。
「在大樹下面,跟以前一樣。我放了一大堆臭哄哄的東西在那兒。」
他們三個人在共黨政權下都混得不錯。不過,他們對個人忠誠的重視,更超過對黨的忠誠。阿招因為受到梨花的照顧,對范石田也就產生了很大的敬意。加以范石田有時說話措辭辛辣,他覺得范石田講的話最有道理。
梨花望著范石田,范石田說:「他沒有問題。」
「他有一支手槍,放在黨委員會。你是少年先鋒隊隊長,你可以到鄧平辦公室後面的廣播室去。等鄧平出去吃午飯的時候,你去找找看槍放在那裏,把它拿來。要小心點,別讓任何人看見你拿槍。」
「一定有人瘋了。」杰姆士簡短的發表意見說。「警察一定是心慌了,就在黑夜中朝難民胡亂開槍,沒想到應該把他們抓起來。」
當共產黨來的時候,她才二十一歲,是惠陽眾所週知的紅歌星。在別人眼裏,她是范石田的情人,而范石田在當時是城裏數一數二的巨富。共產黨看不慣女人做男人的玩物,就強迫她放棄原來的職業,參加了婦女勞動隊。她曾經在土法鍊鋼的時候管生火,她的火總是熊熊燃燒著;即使在一個共產國家,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仍然會引人注意,她從來不愁爐子的燃料缺乏。所以,實在很難說她喪失了工作的熱誠——或是喪失了任何其他的東西。
「我告訴你要出事情。不過,別多問,也別告訴別人。」
安琪莉卡被這個突發事件搞得又疲又累。當她蒼白著臉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她把更多的博羅事件的細節告訴她侄兒。他幫著救起來的女人,是腦殼上的傷使她昏迷不醒,不過她同時也遭受了太多的驚恐和嚴重的營養不良。當她倒在橋上的時候,有人hetubook.com.com從她身上踩過,她左邊的肩膀也受到嚴重的拉傷。除此而外,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傷。當她在醫院中蘇醒過來時,她問到她的婆婆和她的小孩。沒人能告訴她,他們在那裏,雖然很多人立刻想到橋上那兩具被踢下水的屍體。她也問及她的丈夫,張福。誰也不知道他遭遇如何。他們一家人是在夜間逃亡的。原將被送到東北去的孩子,救出來了,最後卻葬身江底。
梨花露出逗人的微笑,很輕鬆的樣子。她看到范石田堅決的眼光。
梨花做人圓通,是少數幾個沒吃過共產黨苦頭的人中的一個。她和每個人都處得很好,尤其和男人處得更好,不管他是共產黨徒,或社會黨員,或是資產階級都一樣。她從小就死了父母,由一個女人領養長大,這個女人把她訓練成一個歌女;所以她始終不知道她親生父母是誰。當共產黨決定要她和一些和尚尼姑一起「還俗」的時候,他們問她姓什麼,她回答說:
「妳看這兩天的開槍事件。老實說,將來事情如何演變,我一點也不知道。可是,這確實是我們的大好機會。公安局想要調派民兵,可是鄧平不答允。這個年輕的傻瓜,根本不知道他面臨的是什麼情況。我聽說他要召見公安局長。看樣子,公安局長要大大吃癟了。」
「你真有意思,」她說。「最有意思的是,我覺得你越大越貪吃了。」
「石田,我不是笑你……我懂你的意思。」
「那麼,我們就去香港,是的,去香港。二千美金是不多。我有個兒子。我從來沒跟人提過這件事。我已報他死了,因為他在美國。他是美國伊利諾大學畢業的機械工程師。他可以寄錢給我。而我昨天見到的那位英國佬,看樣子是個正派人,而且他還有支槍。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我決心要幫他忙,他在香港開店,將來也能幫助我們。我想的不會錯。妳覺得如何?」
「如果槍在辦公室,我就一定能拿到。」阿招快活地說,他很高興有點事好幹。他走了,把手插在褲袋裏,一搖一擺地慢慢地穿過小小的院落。
「我想是為了開槍射殺難民。也許公安局長到黨委員會去請示了也說不定。」
「噢,阿招,進來吧。」范石田看見阿招進來,就說:「最近怎麼樣?」
「好幾年?」
「這裏沒有什麼能絆住妳吧?妳該不會後悔離開鄧平。」
「我記得你告訴過我。」
阿招把這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訴了梨花。
「他也問過我。」
梨花拿了一個小甜餅給他,說:「我知道你一定餓了。出去蹓蹓吧。我們有事要談。」
「他抓到兩條小鱸魚,給了我一m•hetubook•com•com條。我就用我的煤油爐來燒這條魚。第二天我就被打了小報告。如果一個人連在河裏捉條魚自己燒來吃都不行的話,還能算一個人嗎?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決定非走不可了。」
「自力更生」是「毛主席」「三面紅旗」的基本要義。「三面紅旗」是去年初宣佈的,起因是蘇聯的援助發生了變故。
「你不會告訴別人吧?」
「贊成!」梨花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向他露出快樂的笑意。「讓我們這麼說好了。你要逃亡,因為你要吃你想吃的東西,而我願冒生命的危險,是因為我要塗口紅,穿高跟鞋,穿得像一個女人。天那!他們從來不瞭解我是個女人。」
「很好。現在,我想除了我們以外,還會有更多的人湧向邊界。」
「你幹嘛要那槍?」
「還得用你的腦筋。別露出任何蛛馬絲跡。」
「當然。」
「等等。」范石田叫住他。「我有事找你。」
惠陽公安局的警力,有一部分是從鄰近地區借調來的。現在城裏很不平靜;王開尚需要所有的民兵幫助維持秩序。但是黨委卻下令要七、八十名民兵留守在博羅。
阿招來到梨花家裏,只是要告訴她城裏發生的事情,也許還可以找點東西吃吃。阿招整天都覺肚子餓。自從他成為孤兒以來,梨花就一直對他很好;她給予他的,是他所成長的世界中難得有的柔情和溫暖。存在於昔日歌女和孤兒之間的友誼,已經維持了將近十年。自然,阿招現在是少年先鋒隊的隊長,他已經能照料自己了。梨花也曾向鄧平說他的好話。也許是因為梨花沒有兒子,她總能給他一點點美味,一些特別的罐頭食品、牛肉乾和燻魚之類的東西——這些都是只有黨的高級幹部才能享受得到的食物。只有一樣東西梨花不肯給他,那就是三五牌香菸。她不要他抽菸。「你年紀還不到」,她說,而且態度堅定。
「為什麼呢?」
「我告訴妳,是什麼事情使我下最後決心的。還記得幾個月以前——初夏的時候——阿招不是在河裏抓到一些鱸魚嗎?」
「我怎麼知道我姓什麼?」
「我聽說,一共要有三十個公社食堂。一個廚房要做八、九千人的飯,而且還要準時在十二點半開飯,妳願意去管這樣的廚房嗎?所有的鍋子鏟子都要充公。不許人民自己做飯吃。替二十五萬人做中飯和晚飯!而且沒有油,沒有肉,也沒有送貨車——簡直是異想天開嘛!如果蔬菜運到得太遲了或根本沒送到,怎麼辦?黨要管全市人民的伙食。好吧。如果沒東西下鍋怎麼辦?可是鄧平決心要做到底。總有人要倒楣地做替罪羔羊。不過不是我。」
在過去和_圖_書十天「吃雞盛宴」當中,阿招讓自己擔任夜晚的巡邏。當時城市地區成立公社的傳言正盛,惠陽的居民家家殺雞宰鴨,免得雞鴨全成了公社的公產。但是,沒有一隻雞能逃過阿招的手掌心。在夜裏巡邏的時候,他可以到任何他高興去的地方,遇到偷雞賊就抓起來,然後把戰利品沒收。全城的大街小巷他沒有不熟的,每家的雞欄,他也摸得一清二楚。
「哦!香港!」
「街上什麼都沒有。躲起來的人,警察也放棄逮捕他們了。有個警察,他來自博羅,被一個開店鋪的同鄉責問說:『你忘了你姓什麼了嗎?』警察被他說得面紅耳赤,就不進去搜查了。」阿招接著告訴他們,今天早上他在橋上看見的事情。
「我想,我能信任他,」梨花慢慢說。她轉向阿招說:「是不是?」
人人都憎恨拾糞。從年初開始,土法鍊鋼大躍進改為天然肥料大躍進。想像得到的,如果動員一個國家的七億人民去撿拾人和牲畜的糞便,農業生產的原料就一定足足有餘了。歷史就可以證明。這個國家有著四千年的農耕經驗,一向沒用化學肥料也照樣做得很好。現在的自立更生要求如此,蘇俄大鼻子不肯伸援手,那又有什麼了不起?中國一定要仰賴她無限的人力資源。基於何樣的理由,才有了土法鍊鋼的計劃。這個國家由一個不屈不撓的人所統治,要克服一切障礙,使中國成為世界強國。這個國家不能對困難退縮,不能遇到難關就裹足不前,不能吝於犧牲,必須望著光輝燦爛的未來勇往直前。統計資料也肯定了這項理論。平山的「國營農場」已經證明,單單一個農場,六個星期就能有一噸豬糞。雞屎雖然比較少,但富於磷礦。(當然,今年狗屎更少了;因為大多數的狗都被殺來吃了。)
「這類小事情,卻使我非常惱火。我願做個堂堂正正的人,愛吃什麼就吃什麼,而不受上級的斥責。妳贊不贊成?」
不錯,阿招是黨裏的活躍份子。梨花也是,她從去年夏天起就是婦女勞動隊的隊長,范石田還在文化局佔有一張辦公桌。那是在他在「五反運動」時,花了三萬大洋買到了他自由以後的收獲。他在黨內的地位,使他每個月可以配到三斤肉和一斤油(配額時常不同);普通老百姓每個月只能配到三兩肉。以共產黨的術語來說,范石田是個十足的「投機份子」。
「我從來沒聽你提過。」
「非常難過。那是件小事,可是我永遠忘不了。」
「坐下來。」范石田指著一張凳子說。這是間惠陽城裏比較好的房子;鄧平當初動了點手腳,才分配給梨花。屋子四面刷了石灰,光線和空氣都很好;後面和_圖_書窗子望出去,可看見關帝廟的樹叢。
阿招走了,又轉回頭來提醒她照例留給她的禮物。
「是的。我今天早上去過教會。」
「我有眼睛,只要槍放在看得見的地方。」
公安局局長,王開尚,心情沉重。公安局的辦公室是過去惠陽縣政府,惠陽縣治最近廢除了。大概有二、三十個難民,被抓來關在看守所裏。他們的真正罪名是什麼很難說。顯然地,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博羅人。來往於博羅和惠陽之間是自由而合法的。那麼,說他們犯了什麼法呢?根據博羅來的電話報告指出,鄉民們,其中大部分是婦女,衝進了牢裏,救出原本被判送到東北勞改的那些犯人。博羅的婦女們聽說過東北的勞改營;有的人要被送到冰天雪地的吉林和黑龍江的森林中砍伐木材,因為雪地是木材最好的運輸工具。而且,這些在惠陽抓到的難民,也很難確定其中誰曾參與昨夜的劫牢行動。有一個民兵在鄉民衝進牢房時被殺了。另外有兩、三個民兵只受到一點輕傷而已。
「你說你有二千塊美金在香港?」
「你這個念頭有多久了?」
「我的天!」
阿招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第一,現在有狗看家的人已經很少。第二,整個過程無聲無息;只需用手指靈巧地捏住雞脖子,就一點聲音也沒有。第三,除非人贓俱獲,罪名就不能成立。至於剩下來的雞毛,多半在第二天早上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最妙的是,吃「叫化雞」用不著洗雞拔毛,也用不著沾油弄水。只需生一堆火,把雞糊上一層厚泥,然後埋在熱灰裏,過個半個鐘頭就能吃了。吃的時候就像吃椰子一樣,把泥巴球剖開,裏面就是一隻熱騰騰、香噴噴的美味烤雞了,雞毛會附在泥巴上一起掉下來。如果有人看見了,難道自己的雞不能吃?而且愛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可是,眼看著短短一週之內,所有的雞就沒了蹤影,也是件怪悲哀的事,現在阿招連一隻雞也偷不著了。
「好幾年了。」
「是的。跟我一起走吧。」
「你見過那個英國人了?」
「我是個文人,沒有女人的愛,我就無法生存。」他就這樣解釋他自己。所謂「文人」,他的意思是說,他是根深蒂固的小資產階級,血管裏流的就是資產階級的血。
范石田稍停片刻,讓梨花把意思弄明白。
「難道你不認為城裏就要出事了嗎?」
「出事?」阿招覺得很刺|激。
阿招在街上閒蕩著,尋找刺|激。如果有受傷的博羅難民逃掉了的話,他們一定藏身在親戚家裏。惠陽是個大城,許多居民來自鄰近的淡水、博羅、東莞等地。
「是的。我擬好計劃,存了一筆錢,夠我出去以後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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