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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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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像這些亂子,」伊素說,「越來越平常了。去年冬天,在山區,有些農民殺死了去視察他們的委員。後來,有十幾個鄉民被圍捕,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和那件事有關係,就把他們送到北方去了。你們在外面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一望見伊素穿過前門進來,杰姆士馬上站了起來。她戴了頂普通小販戴的寬邊斗笠,穿一件藍衣服;走在她旁邊的是一位有著鬍子稍疏的老人,穿著的衫褲。在老人另一邊的是他的孫子,小芽兒。
段老先生說:「那只是反對警察的胡亂開槍射殺。不過我還是勸你不要在街上露面。安琪莉卡修女和戴先生,暴民任何事都幹得出來。」
「可是他們沒和外國人過不去吧?」
「感激什麼?」
段老先生的眼睛在打結的眉頭下,閃閃發光。他的聲音透著緊張,就好像他想說的大多,而不知從何說起一般。
「范石田?」
「她很好。」段老先生說。「我要讓你這一輩子都好好照顧她。」
「公安局長大概一個人躲到什麼地方去了。范石田今天早上告訴我,他早上離開黨委會出來的時候,連帽子也沒戴,一個人急吼吼的自言自語,咆哮如雷。有人聽見他和黨委爭吵。」
「這些油紙糊的傘一向是從江西的贛縣來的,因為那兒盛產桐油。有些生意人把桐油運過省界到廣東來,在這兒做油紙傘的買賣。」段老先生的聲音變得清朗,他換了口氣繼續說:
「沒有。一大群人擠在公安局門口,吵著要進去。公安局的人告訴他們說,局長不在。有人說,他已經辭職了。我從來沒見過這種鬧哄哄、亂糟糟的場面,那些人喊呀,叫呀,來勢洶洶。警察想阻擋他們,跟大家說好話。警察大概也怕了。然後我看到鐵柵門被推開了,群眾一湧而進,要求見局長。可是找不到他。我離開的時候,我聽說大家正往監獄出發。」
杰姆士喝完了第二杯水了。他用力拍打著那些看也看不見的蚊蚋。這些蚊蚋已在他腳脛和小腿上叮了不少紅點。他不時地從客廳往窗外望。桌上擺了些茶點。一部會擺頭的老爺電風扇,正從高高的架檯上吹來一陣陣熱呼和*圖*書呼的風,間歇地淹沒了街上傳來的市囂。偶爾,有村民經過,在火熱的大太陽下,默默地趕路,汗濕的襯衫,黏答答地貼在身上。一絲風都沒有,樹葉動也不動,鳥聲也聽不見。
「爐子上的水開了。」安琪莉卡修女說。「我希望我們單獨談談,所以今天我把幫工的小弟打發走了……杰姆士,幫幫忙好嗎?」她向客人解釋,她今天特意讓傭人放假一天。
「好。」
「是的。他說他要親自陪你走這一遭。萬一路上碰到任何困難,他沿途都有認識的人幫忙。」
「你瘋了嗎?」伊素甜甜地斥責他。
「那次不是的。那次是為了衣服。在山上,天很冷。但是,你知道,棉襖已變成了公社財產。公社裏的人,什麼都沒有。不是分配不公,就是棉襖不夠分配。天氣又冷,又沒有煤。在這裏東北有些山區,可以挖出煤來。可是農民卻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挖出來的煤被運到北方去。而老百姓連把掃帚畚箕都沒有,也沒有鐵鎬鋤頭。一切都屬於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想採取供給制,又辦不到。甚至下雨天連傘都不夠。」
「是的,我們曾談過。」伊素說。「而且我覺得他應該一起走。假如我們讓他在這兒長大,他可能會接受這裏所有的觀念,變成另外一個阿招。他還那麼小。他應該有一個好機會。」
杰姆士在和做父親的談話,不過眼睛卻總是望後瞟著伊素。他偷偷地輕撫她的後頸,不時捏一把。他顯得又得意又快樂,有了這麼一位美麗的女孩子。
「警察怎麼辦?」
「他是少年先鋒隊的隊員。他對算術的反應很快。這年頭,他們在學校所學不多。我就在家裏教他。」段老先生說話的口氣,就像帶孩子去看病的母親,醫生還沒開口問話,就絮絮地說上許多事。
果然不出所料,醫院很快地就派人來請安琪莉卡和伊素過去。段老先生也帶著小孫子告別走了,屋子裏只剩下杰姆士一個人。
「他們有什麼辦法?那些人能把任何人嚇倒。一定有上千的人,在外面還有越來越多的人。」
伊素坐著望著窗外,一手支著下巴。杰姆士專注m.hetubook•com•com地凝視著她。從她臉上看不出興奮的表情,就好像她早就習慣了這一切似的。
「我們遲了。」她愉快地說。「噢,杰姆士,這是我父親。爸爸,這位是戴耶先生。中文就叫戴先生。」
「一直到過邊界?」
「沒瘋,只是傻了。」
「那裏,那裏。」杰姆士以流利而客氣的北平話說。
老人似乎無法再繼續說下去了。
「小姐和戴先生,你們最好留在家裏。」幫工的小孩說。
「杰姆士,我相信我們會成功。我們一定要成功。」伊素激動地說。
「所以,他大概是不在公安局了。」
段老先生低聲娓娓道來,聲調平和,好像這一切都屬於過去的歷史。
「你們最好收拾一下東西吧。要和范石田保持聯絡。」杰姆士說。
「我們看見好多人在街上遊行,所以我們來晚了。」伊素解釋說。
「段老先生,我真感激你。」
「我自己曾想過,如果黨不願意讓老百姓自己做雨傘生意,就該製造七億人民用的傘,分配到每一個城市和鄉村去。但是,我看任何人都沒辦法做到。」
「伊素也很擔心。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有過兩個兒子,你就比較了解了。我最大的兒子是個醫生,在韓戰中死了。第二個兒子是工程師。兩年前,他在吉林的失事死的。我以前以為我能有個舒舒服服的晚年,不過,事情都變了樣……是的,我是個命苦的人。」
「這麼說來,難怪一切都要怪黨不好了。」杰姆士說。
「這孩子的父親,有個共產黨員的太太,後來又改嫁了。現在我的二兒子也死了,段家的香火就只靠這個孩子了。自從伊素在兩年前回來以後,對我的幫助很大。我曾和她談過,我們覺得你或許會讓這孩子跟她一塊兒走,照顧他,讓他長大受教育,成為一個有教養的人。」
杰姆士轉身向著段老先生。
段老先生伸出一隻手來。他的頭髮已灰白,一張氣色難看如羊皮的臉,透著青黃,加上他灰白的鬍子和眼睛下面浮腫的眼泡,使他看來就像個盛年已過,已到了生命盡頭的老人。單薄的夏衫,顯出他瘦骨嶙峋的單薄,肩胛下面是空m.hetubook•com•com盪盪的窪洞。他說起話來,聲音輕柔安詳;只有他的兩個眼睛露出習慣性的憂慮。
伊素抿起嘴笑了,安琪莉卡高興地望著這對快樂的年輕戀人。段老先生也端詳著他未來的女婿。
「段老先生來自書香世家。」安琪莉卡說。「他第二個兒子死了,給他老人家打擊很大。」
「伊素已經告訴過你,她要我和我的孫子也一塊兒走。我一定要解釋一下,請你特別幫忙。伊素現在是我唯一的孩子。她一走,我就只剩我孫子了。」
「我很瞭解。」
小芽兒一進來就坐在一張沙發上,兩手放在大腿下面,靜靜地聽著,這是他所受的訓練。他比大多數的孩子整潔,手指甲洗得乾乾淨淨的,顯然是伊素的功勞。他一點也不害羞;就和所有的孩子們一樣,態度自自然然。他對這個白種人看了又看,覺得又有趣,又好奇,又興奮。
「我知道你和伊素的計劃,你將冒很大的危險。我很感激。」
「他是我孫子。」段老先也加了一句。他枯黃的臉擠出一抹微笑。當他說到「孫子」這個字時,聲音顯得特別輕脆。別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他的希望,和生命的意義,全都灌注在那孩子身上。自從那孩子的父母雙亡後,就由老祖父一手照顧。
「你別再不安分的往外跑了。」安琪莉卡臨走的時候說。
「你怎麼不去看看街上到底怎麼樣了,然後再回來告訴我們?」杰姆士對幫工的小孩說。
「這位是我的侄子,小芽兒。」伊素說。
「情況看來不妙。」段老先說。「我問過幾個看熱鬧的人。他們告訴我,那是些博羅人,抗議他們的親戚被捕。他們當時正朝惠陽縣政府那個方向走。」
「你北平話說得真好。」
「我只是希望你能瞭解,為什麼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可能成為你旅途上的負擔。」
杰姆士站起身來,在房裏來回踱步,伊素望著他,報以充滿愛情和希望的微笑。
他又轉向他姑媽說:「我們恐怕隨時都可能走了。妳應該明天就動身。」
「我有個好消息。范石田要陪我們一起走。」段老先生說。
正在這個時候,幫工的小孩從前門進來了。杰姆士打www.hetubook.com.com住了沒往下說。
她先遞了一杯茶給她父親,然後給了安琪莉卡一杯,再給杰姆士。安琪莉卡驕傲地望著她,一面想,杰姆士所說的,下個禮拜他們將在香港團聚的計劃,不知是否可實現?
「我猜醫院又有得忙了。」
「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伊素突然引述老子的話。
「他是對我這麼說的。」
這些事對杰姆士而言都不算是新鮮事了,因為他能看香港的中文報紙。不過,當他讀到這些故事時,從沒有這一刻這麼有真實感。
「你是說他要和我們一起越過邊界?」
「感激你把你女兒給我,就是給了我生命中最可愛的東西。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感謝你。她真美麗。」他把最後兩個字的聲音拖得長長的。伊素朝他眨眨眼。
「有人開槍嗎?」
杰姆士知道他要說些什麼,這是段老先生的禮貌,自己親自提出來。杰姆士望望伊素,伊素的表情希望她父親繼續說下去。
大家面面相覷。
「我不會?」
「那就是段先生,伊素的父親。」安琪莉卡低聲說。
伊素笑得發嗆。「如果你們兩個再這麼沒完沒了地客氣下去,我們就永遠談不到正題了。」老人抬頭望著杰姆士,輕輕咳了一聲,開始誠懇地轉入正題。
「我就去。」
「我把廚房的門打開,以防那幫工的小孩突然回來。」她說。
「范石田真要和我們一起走?」
杰姆士拿了張椅子在伊素身邊坐下。其他的人都坐在沙發上。伊素,感覺得出杰姆士望著她的目光,微微地紅了臉,只管望著安琪莉卡修女和其他的人,就是不看杰姆士。她的鼻翼輕輕揪動著,笑得侷促不安。她坐著,也像她的小侄兒一樣,把兩隻手壓在大腿下,就像怕它們亂動似的。她的半截袖子,露出兩隻白皙渾圓的手臂,是一對屬於成熟的女孩子,準備當妻子和母親的手腕。
「本來就該怪黨,因為黨控制了我們的生活,從棉襖,做飯用具,到撿狗糞。」
伊素看到桌上的茶點,就對安琪莉卡說,「啊,妳太客氣了,不必那麼費心的。」她說著站起身來,拿起水壺走進廚房。
「為什麼呢?」
他們進門後,杰姆士迎上去。小小的hetubook.com.com房間勉強夠容納他們這幾個人。伊素已將她和她父親的斗笠掛在前廳,並就著前廳的鏡子整理頭髮。
「爸爸,我們可別浪費時間。請您快向我們的朋友解釋好嗎?」
「那你怎麼辦呢?」
「我必須送妳去車站。我要讓別人知道,妳是急著要走,由我殿後照顧笨重的行李,然後搭下一班火車走。」
「我自己倒沒關係,」段老先生說,「只要我孫子能有機會接受教育,生活得很好,我這一生就別無所求了。」
她把開水沖進茶壺,當她要把茶壺拿進屋的時候,她握住他的手,停了一會兒,輕輕吻了他一下。
「我們知道。我們在香港也聽到不少的故事。通常這些亂子都是為了糧食。」
這個年方十歲的小孩,有一張小小、圓圓的臉蛋,配上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黑黝黝的。他似乎總是黏在他祖父身邊。他看來吃得還不壞,雙頰紅撲撲的。
「我想那些警察一定都惶惶然不知怎麼辦才好了。」段老先生說。他神情放鬆地輕輕笑了笑。「他們不想射殺群眾,他們也不敢。」
「那次事件是棉襖引起來的。」伊素接下去說。「有的人分到了棉襖,有的人沒有。他們就殺了一個在當地視察的委員。那個委員曾和他們爭辯,老百姓一肚子火爆發了。三天以後,一連士兵開到了,就照例抓了幾個領頭鬧事的,把他們送到北方去,這件事就這麼結束。」
「不敢當。」
「當然,我們自然會有些風險。誰也不敢擔保路上的情形會怎麼樣。不過我見過很多老先生、老太太都成功地越過了邊界。」
「外面出事了。」幫工的孩子跑進來,氣喘吁吁地說:「我趕快跑回來告訴你們,不要到街上去。」
「他有沒有提到過一支手槍的事?」
「我想是的。」
杰姆士對伊素說:「你們留在這裏,等外面的騷動過去了再走。」
「當然,」杰姆士回答,馬上就站起來,跟著伊素進廚房。
在廚房裏,伊素對他說,「你別動,讓我來。你不會。」
「人人都想走。他說這正是逃亡的好時機,天氣和別的許多因素都有利。」
「他是這麼對我說的。事實上,他還力勸我一起走呢。我們是老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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