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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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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你們要幹什麼?」
「你在這兒幹嘛?」
「你還是沒說杰姆士應該付你多少費用啊。」伊素說。
「士兵就要來了。你最好小心一點。」
「是的,我也有份。」
「士兵!士兵來了!」消息立刻傳開,民眾亂哄哄地從供應站往外跑。當初他們聚得快,現在散得也快。
士兵們的腳步聲,從廣場那一邊的一條碎石路的小巷子傳了過來。他們頭戴鋼盔,背著槍,列隊而來。
「來啊,你們大家都快來……」阿招站在大門口大喊。
「我們要見公安局長。」
他一口氣不停地繼續說:「再也想不到,惠陽會有今天!這真是我們的大好機會。明天我們就得動身離開這裏。」
「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不過杰姆士一定得先和我們會合,他可不認識什麼紹前街。」
這種姿態,使後面往前推的人,更加憤怒。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她問。
「來吧,你不能被捲進這件事裏。」范石田說著,連推帶拉地把阿招拖走了。他看著阿招那雙敏捷的腿消逝在一處他熟悉的轉角處。
范石田笑而不答。「我們的人試過好多回了;靈得很。」
段老先生舒了口氣。
「那是什麼呢?」伊素問。
段老先生對他的女兒說:「伊素,這件事就讓它這樣吧。我相信戴先生不會忘記的。」
「哦,你拿到杰姆士的槍了嗎?」伊素問。「他想知道。」
「罐頭、糖、大米!來啊!」
「我們聽說他在這兒。」
他啜了口茶,站起身來要走。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段老先生回答說。
阿招一下子就衝到供應站,他是那兒的常客,他大聲叫喊道:
范石田的話簡潔、精確。「然後,他要留在家裏,假裝忙著收拾行李,直到天黑。我已經和汽車司機安排好了,由他載我們到龍崗。午夜時分我們可以到龍崗。我和你們一起走。明天我www.hetubook•com.com要花一整天的工夫把你們的文件準備好。我們不在城裏搭汽車。我們將從城西的紹前街出發,經過鄉下,走到六公里外的第一站上車。」
有些人退縮了,又重新加入,為了想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大家看到警察並不干涉,都覺得很開心,有一種假日的自由的感覺,這種感覺他們已經久違了十年之久了。
一名雙手被綁的衛兵,認出了這位少年先鋒隊的隊長。
阿招的腦袋昏昏然。他跑出大門外,站在那裏。有些女人捧著幾棵捲心菜出來;有些人拿著罐頭,用捲起來的上衣兜著珍貴的白米。男人則把成袋的米扛在肩上。蔬菜、橘子、黑豆、糖和米,亂七八糟地撒滿了一地;男人、女人、小孩,歡欣若狂地叫著,擠著,我推你,你推我。
一個沒戴帽子的老頭兒走出來。
阿招擠在人群前面向前推進。
「好,那麼,我幹嘛擔心呢?當我們一起完成了這趟旅程,我們就成了患難之交而擁有不可磨滅的記憶。我知道。我現在就已經有一種感覺,我們將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不但沒死,並且活得很好。他現在在美國賺不少錢。如果我住在香港,他就能來看我。我們老一輩,所指望的就是這些,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他不在就是不在。」
「他被一個衛兵指認出來了,說他就是下令把他們綁起來的人。假如我不想想辦法的話,恐怕他就會被送到東北去了。杰姆士身邊有沒有美鈔?有的話,帶三四十塊錢來。我想,美鈔能變戲法。」
「當然,一到香港安定下來我們就結婚。」
聽話的人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
他徐徐地放下了槍。
「你怎麼不進去拿東西呢?」阿招說。
一些少年欣然從命,他們向前一擁而上,拿掉衛兵們的槍,把他們的手反綁起來,讓他們無和-圖-書助的在石階上掙扎。
大部分的群眾如今都集中於一個共同目標。領頭的博羅人,已經從監獄中帶走了他們的親戚,沒有人去管他們。
范石田出現在門口。
在班長來得及做什麼以前,那個老頭兒已經把槍口輕輕地推開,溫和地對他說:「不成,你不能這麼做。」
小芽兒,阿招的崇拜者,此刻看來惶惑又害怕。
群眾繼續前進。四五條街外就是監獄。只有領頭的博羅人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你也有份?」
「等我拿到手的時候再告訴你們。那是種大自然的靈藥。」
「這樣我覺得舒服多了。」范石田說。這檔子有關錢的問題,就這樣以道地的中國人的方式擱置了。不過他知道,他的幫忙不會沒有報酬的。范石田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不過他也明白,有時候,交情比鈔票更行得通。
「街上靜極了。秩序也已經恢復,因為民眾不願再有麻煩。公安局局長已經辭職下鄉了,城裏變成群龍無首的局面。鄧平也不知道在那裏。民兵就快回到惠陽城裏來了。城裏現在只剩下一百名士兵,誰想拿下惠陽,誰今天晚上就能得手。」
憤怒的群眾已經制服了其他的警衛,衝過了大門,像潮水一般湧了進去,一面高聲吶喊著。裏面的衛兵紛紛奔逃,有若亡命之徒。
「喂,繳他們的械,綁起來!」
「我正要找妳把這個消息帶給他。明天會有很多人離開這兒。我想其中有許多人想從邊界逃出去;比如像一些領頭的博羅人和逃出來的犯人。反正他們也無家可歸,非走不可。否則,這些領頭的人照例會被抓起來,送到北方去。向來都是如此;先恢復秩序,再懲罰犯人,然後大家照常工作……我們應該馬上通知戴先生。」
「怕什麼?」
「他為什麼被抓呢?你一定要想想辦法,救救他。」
在前面的人強要往前進,衛兵班和*圖*書長將長槍拿下,做射擊姿勢。
「如果我們在汽車上沒座位怎麼辦呢?」伊素問。
「你要到那兒去呢?石田?」段老先生問。「再坐一會兒嘛。」
「一起越過邊界?」段老先生問。
當范石田到了段家,快步走向一把椅子,一坐下來就要水喝。茶還沒端來,他就已經一本正經地要談事情了;一對眼睛在眼鏡後炯炯發亮,前額光滑而繃得緊緊的。他溫文儒雅的斯文外表消失了;現在他成了緊張而機警的人,隨時可俟機而動。
「沒有,在這兒,很難得到他的消息。有一個時候,我有三四年沒有他的信。你不知道,那種寂寞的滋味,我的心都想空了。」
范石田看著他,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現在惠陽也發生這種事了!」
范石田輕鬆地笑笑。「是的,我有個兒子在美國。你還記得宇方嗎?」
「我相信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他不在。」
他皺起眉頭,陷入沉思。突然間,他看來如此溫暖而有人情味,衰老、又充滿憂慮。好像他的靈魂,忽然從隱藏自我的面具後面顯露了出來。
「妳會嫁給他嗎?」
事情的發展,誰也不清楚。有人在隔壁黨委辦公室放了把火。黑煙從樓上窗口冒出來。范石田沉默地注視著,若有所思。他看到有些穿著襯衫的人從裏面倉惶地跑出來,向後面逃——其中有一個人赫然是鄧平。
「我還有事要辦。」他轉身向伊素說:「妳得做幾個肥兜,每人一個。噢,對了,也要給杰姆士準備一個。差不多五吋寬。儘量多帶些炒米。在路上就只有炒米吃,要找到水的地方才有水喝。記住,別帶行李。只需帶一個小小的布包袱。因為不能帶氈子,就得帶件外衣晚上用。我明天要去拿一種藥,這種藥對付邊界的警犬最管用。它在五十碼外,就能使警犬失掉知覺。」
「對。你們一夥得先一起走。我www.hetubook.com.com有其他的事要辦。也許,段老,明天晚上你可以到他那兒,陪他來這裏。叫他遠遠跟著你,就像在散步一樣。記住,你們全都得穿得像平山縣的農人一樣。」
一個衛兵班長,北方人,眼看著來勢洶洶的人群,顯得很不安。
有人高聲叫道,「來吧,殺死我們吧!」
「他在美國嗎?小時候,我們在一塊兒玩呢。我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我可以帶信給他,」段老先生說,「今晚他們不會監視得那麼嚴。」
「噢,不。妳父親和我是老朋友了,我現在不只是幫忙妳的朋友杰姆士而已,我也是在幫妳父親的忙。何況我自己也要和你們一起走。」
「好吧,那麼,安琪莉卡修女明天一大早就得趕火車走,好趕上搭廣九鐵路。你的朋友戴先生就說是為了要照料她的行李,搭下班火車走。這樣合情合理,通常地方不安寧,老年人總是儘可能地趕快離開。」
「你通知戴先生了嗎?」伊素問,聲音裏透著興奮的顫抖。
「還是讓我來吧,」伊素說。「我可以從醫院過去,沒人會注意到我。」
「算了,談什麼錢呢。」范石田又流露出昔日士大夫的習氣。
在市場附近,阿招看到一大群激昂、叫喊的騷動民眾。前進的隊伍停了下來。有幾家店鋪被摧毀了,趁火打劫的人衝進去搶麵粉、搶米、搶油。有人,也許是意外,也許是故意的,丟下一根火柴,一家賣油鋪捲起了濃濃的黑煙。屋子迅速地著火,亂竄的火舌,捲起了驚慌的尖叫和瘋狂的笑聲。
騷動的民眾,找不到公安局長,就湧向十字街頭。阿招興奮的夾在人群中找刺|激。沒人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有幾個領頭的博羅人,因為有群眾在他們後面,就壯了膽子,跑上前去領著大家直奔監獄。這個時候,街上滿是人,警察觀望著,由於沒有上級的命令,顯得混亂而不知所措。群眾的和-圖-書人數迅速的增加。總有兩三千人之多。一股沉默的,原始的力量,緊緊控制著民眾——一股長久以來積鬱在心底的恨,強烈地要爆炸、要找尋發洩的出口。他們只知道,人民起來反抗了,是一種沒有預謀的反抗,沒有計劃,也沒有目標。
范石田露出神祕、迅速的笑容。「到手了。告訴他,槍在我手上。啊,阿招被抓起來了。我得想想辦法。」
監獄是座灰泥建築,四周警衛森嚴。
「汽車司機和我是好朋友。我們一向是合夥人。為了這趟路程,我要付給他五十塊錢,那已經相當於他一個月的薪水了。他會對人說他預留了五、六個座位給黨裏的人。我過去一向都託他。」
「這倒提醒了我,」伊素說,「戴先生想知道,你的幫忙,他該付多少錢。我告訴他,我們要問問你。」
當天晚上,段老先生從鄰居口中得知黨委會被燒了,供應站被搶了。沒有人願意承認搶了供應站,或是參與了與衛兵的格鬥。大家心情惶亂,為瘋狂行為的後果憂心忡忡。「會發生什麼事呢?」是每個人掛在嘴邊的話。警察又在街上巡邏了,一對一對地。黨委會的火延燒到供應站,把剩下的東西燒得個精光。肥料在火堆裏燃燒,發生難聞的氣味。
「你最好當心一點。」
就是在這段時期,香港虎報每天報導大陸上饑荒的消息,忽然看見一條俄國船上裝滿了穀子,於是社論出現了這樣的標題:「這些是什麼?!」
阿招聽到一聲尖銳的槍響。接著又是一聲槍響,顯然來自監獄以東約五十碼處的「社會主義建設供應站」。兩槍都是朝天鳴放。群眾繼續如暴風雨般橫掃而至,一點也沒被嚇退,這次他們確實知道他們要什麼了——糖、油、罐頭、香菸、麵粉、水果、蔬菜,還有米!幾百擔的米貯藏在這裏,等著被運出去。其他的東西,成袋的堆在後院,上面標明了是要運到香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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