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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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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范石田遲疑地說:「不要。而且,也沒人知道鄧平在那裏?我看他從著火的黨委會裏,像喪家之犬一樣逃出來。」
「我知道。」梨花簡短地說。「我只是想單獨地和他說幾句話。你最好對他好一點。明天你就會接到鄧委員的電話。」
她縮回手臂,踡曲著身體,挨近他,送上一個吻。
「我怎麼知道?」
「每個人都要生活啊。」
「明天也許沒時間了。今天晚上怎麼樣?」
她伸出手臂抱住他,親了他一下。
「買個玉鐲送妳。」
警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梨花有張清秀的臉,和少女般的聲音。
警察故意的笑笑,有意在路燈下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搭訕。
衛兵似乎很相信她的話。
衛兵說著走開了。
「我就是這麼說。娼妓是躺在床上讓少數幾個人看的。電影明星是讓幾百萬人看的。這是唯一的分別。」
「過來,坐下啊。」她指著身旁的一張椅子。阿招坐下來。
她低頭不停地走著,路上行人很少。
他拉她躺在他身邊,一隻手摟著她,一隻手夾著香菸,仰望著天花板說:「老天,我還要油滑肥美的回鍋肉、香酥雞、黃鱔湯。」
「我要吃炸豆腐,外面炸成金黃色,又脆又香,裏面又嫩又軟。我還要西湖燒鴨,又肥又嫩,躺在鮮美的醬油裏。」他一伸懶腰,向後倒在床上。
她湊上前,附在耳邊低聲說話。隊長低下頭來注意聽著。
「是黨部派妳來的嗎?」
「我得先從這裏出去才行。一切都計劃好了嗎?」
「不錯。每個人都要生活,並且要從頭來過。在香港的難民就是這樣生活的,而且有的人還過得不錯。每個人到了香港,除了身上一件襯衫以外,身無長物。什麼都必須從頭幹起。誰都不必覺得難為情。不過,至少每個人都有自由去計劃他自己的生活,不必由國家來為他計劃,照應、保護、給他住、給他吃,替他動腦筋。這樣子真逼得人發瘋。」
在手電筒的光芒下,犯人們眨著眼,有人擠在一起,有人盤坐著,也有人躺在地上。沒有人答應。
「他們會不會審問他?」
「我是從黨部來的。」梨花大膽地說。
「那我可不敢說,嫂子。我想總要花個幾天才能把名單和報告弄好交上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準備在城裏怎麼辦。好在我們就要離開,可把這一切拋在身後了。」
「才不是呢。她們只是展露她們的肉體。」
「沒有。」
「我等了一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啊?」她壓低聲音,驚和*圖*書慌地問。
「我只怕鄧平。要是他出現了,就應付他一下,就是不能讓任何事情妨礙我們明天晚上動身的計劃。別引起別人的懷疑。我們計劃能否成功,要看我們能不能一步一步按照預定計劃去做。如果必要,我只好幹掉他。我真為阿招難過,他被抓起來了。」
「不要叫。」梨花說。「我來看你的。」
隊長轉身向站在門邊的衛兵說:「讓她進來。」他說聲再見,就走了。
范石田開始說明天的計劃。
突然有一個警察從黑暗處走出來,問她上那兒去。
梨花把證件拿給他看,衛兵看了一眼說:「妳是婦女勞動隊的隊長?」
「很抱歉。上級的命令很嚴格。」
「如果我現在手上就有一瓶威士忌有多好,我只要看一眼那熟悉的老標籤就夠了!我喜歡用晶亮的大玻璃杯慢慢地啜著。我真喜歡屋裏放上一瓶,而且知道,隨時要喝隨時就可以伸手拿到,多好,」
「會被送到東北去吧。有個衛兵認出他是帶頭的一個。」
范石田來到梨花住的地方,輕輕敲門。門開了一條縫,梨花低低地說:「進來。」
大約二十分鐘以後,一位蓄著黑鬍子的軍官走出來,肩上掛著寬寬的紅色肩章,手上拎著公事包,身邊跟著一個衛兵。
「鄧平來過嗎?」
「他已經有三四天沒來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在那裏。他一定躲起來了。」
「真奇怪。」衛兵說。「他的名字明明在十二號牢房。大概搞錯了。」
「我不知道。」
「謝謝你。」
「我不在乎這些。」
「是的。就這麼辦。我們明天晚上就出發。月亮不到下半夜不會出來。給我一支菸。」梨花走向梳妝臺,從抽屜裏拿出一包粉紅色的皇后牌香菸,遞給他。
「是的。」
「那麼,請這邊走。」他說著鎖上牢房,領他們到前面的一間房間,一盞燈吊在天花板中間,下面有張桌子和板凳。
「他可以做個頂呱呱的斥堠。要不要我去找鄧平,請他放了他?」
「外面發生了好多事。不過,別擔心。我們的計劃已經定了。」
正當衛兵遲疑轉身去察看的時候,梨花朝黑暗中大叫:「阿招,阿招,你在那裏?」
「在這兒過夜嗎?」她問。范石田點點頭。他們攜手走到床邊坐下。
衛兵望著梨花說:「妳看,我在這裏值班。如果妳有鄧平下的條子,讓他開釋的話,我就照辦。否則,他就得留在這兒。直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鄧委員在那裏。」
「我一定要在阿招還沒和圖書被送到東北以前,見見我的阿招。」東北已經成了一個普遍名辭,南方人想起東北寒冷的冬天就不寒而慄。「阿招會怎麼樣?他怎麼受得了?」
「我並不反對她們,也不反對電影明星。」范石田說。
「我真愛聽你講些這事情。將來你不會拋棄我吧?」
「噢,是梨花同志。」
「那麼,我就告訴你。不過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喲。我讓你加入我們一起走。就只有我們三個人——范石田,你,我。」
「我不在乎。我還要喝威士忌。我有十年沒喝過了,記不記得,從前我送過幾箱威士忌給妳?」
「你害怕嗎?」她小聲問他。
衛兵朝她走過來,其他的女人也都擠過來。
「你又何必反對?」
衛兵立正,敬禮,讓梨花進去。
「我不知道。妳有黨證,也許他們會讓妳進去。如果妳能見到他,告訴他明天我們會給他送點錢去,讓他自己想辦法。那孩子很機伶,也許能矇騙或買通衛兵跑出來。」
「已經定了?就這麼辦?」她問。
她很驚異地發現,監獄的大門被院子裏的兩盞煤氣燈照得通亮。有幾個女人聚在柵門外面,噤不出聲,像梨花一樣前來探望親戚。從鐵柵門望進去,梨花看見一個肩背著槍的衛兵在院子來回踱步。
梨花遲疑了一下,說:「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孩子,阿招。」
「到香港。」
梨花舒泰地微笑說:「這個我恐怕不能告訴你。」
「喂!喂!」衛兵沒聽見。她用力敲打並搖著鐵柵門。
「妳今晚看不到他了。」
「委員在那裏?」隊長一臉迷惘。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山頭上吹來的風,帶來一絲涼意。梨花沿著窄窄的碎石路走著,兩邊是低矮的平房。她想到她就要和孩子道別,心裏就沉重起來。她向東拐進去,穿過寬闊的柏油馬路。比起下午的騷亂,現在安靜的有如一座鬼城。向東北方看,滿天星斗下,是模糊的樹影的屋頂。再過幾條街,她知道就是阿招被囚的地方。
「請讓我進來吧。」
「到監獄去,我的孩子被抓起來了。」
「假如他們能審問你就好了。不過,我剛說的話都只是唬人的。你當然知道,送到北方去的人下場是怎麼樣。所以,你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越過邊界——到香港去。」
「我記得劉五,記得很清楚。他們一定也記得我。我的事情,他們都會知道。」
隊長站住,認出她是梨花。
梨花轉過身來,說:「別人說,要小心才行,我們的腸胃恐怕https://m.hetubook.com.com一下子受不了。」
范石田笑了。「妳是說,他能偷雞,是不是?」
「你現在可以走了,請把門掛上。」梨花以上級的口吻吩咐著。衛兵聳聳肩,走開了。阿招還站在那兒。
「他是個不尋常的孩子。起先,我很同情他,因為他的父母雙雙遇害,而我自己從小也是個孤兒。現在——可能因為我是個女人,沒有兒子,也可能因為我真心喜歡他——我覺得他已經是我的一部分了。他會怎麼樣呢?」
「電影明星是演戲。」
范石田愉快的咀嚼著這個想法。「是的,差不多再過一個禮拜,也許用不著一個禮拜,我們就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妳只要走進飯館,想吃什麼,就點什麼。我們到香港後,妳第一頓飯想吃什麼?」
菸盒裏只剩下三支菸了。梨花取了一支,銜在口裏,點燃了,遞給范石田,然後挨著他在床沿坐下。望著對面牆上的鏡子,她用手臂環住他說:
「哦?」隊長詫異地摸摸自己的臉。他知道梨花是鄧平的情婦,「妳有什麼字條之類的東西讓我看看嗎?」
「螃蟹。」
衛兵笑了起來。「哦,阿招。是啦,我知道他。」
「哎,邵隊長。」
「嫂子,妳今天上那兒去了?看看今天所發生的事。黨委會被燒掉了,社會主義建設供應站被搶了。有幾家店鋪也燒掉了,要是是一件小事情,抓幾個人也就算了。不過,像今天這種事件,少說也得抓上三、五十個人。這樣才能向上級交代。誰又關心誰被抓了?」
梨花由一名衛兵領著經過前面的辦公室和燈光黯淡的走廊,牢房就在走廊兩旁。一股人體的汗臭味直撲她的鼻子。經過黑黝黝的牢房,偶爾從埋葬所傳來的哭聲,刺破死一般的岑寂,使得她渾身發抖。走廊的兩邊,各有八間到十間的牢房。衛兵轉動一扇門鎖,推開一間牢房,用手電筒往裏面照,叫道:「阿招!有人來看你。」
「那又有什麼關係?妳以前是個賣笑的,又怎麼樣?我打賭妳在香港一定會遇見一些妳以前的姐妹淘。妳一定會碰到一些賣娼的和姨太太,在香港的上流社會裏炫耀她們的珠寶首飾。」
「那怎麼辦?」她最後說。「我正要跟你談談,看看是否我們能帶他一起走。這孩子已長在我心裏了。」
范石田懶洋洋地彈著菸灰,說:「我不在乎,脹死了,我也不在乎。」
阿招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到香港去?」
「並不比『毛主席』或『周總理』有更多的小資產階級。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都喜歡威士忌。他們也都是小資產階級,像我們一樣,貪圖資產階級的享受。」他握住她白皙的手臂,快樂地輕撫著說:「我要威士忌,也要妳。妳知道我到香港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麼嗎?」
「啊?!」梨花呆住了,一顆心彷彿被撕裂了。
「噓,輕一點。你願不願意去?」
有些婦女認識梨花,想過來和她說話,但是她心神不定,無心攀談。她走到對面,看看黨委會。夜色裏,磚造的樓房看來像個黑忽忽,張著大嘴的怪物,梁柱都倒塌了。樓上似乎完全裂開了。
她又慢慢踱回監獄,在門外徘徊不去。一想到她再也見不到阿招了,她再也受不了。她無法想像監獄中現在是什麼情形,有些女人已經絕望地走了。還有少數幾個逗留在原地。
「沒有好一點的嗎?」范石田看來有點失望。
她繼續往前走,興奮得無法清楚地想事情。
「我跟你說了,這還不夠嗎?」
當門打開的時候,衛兵必須攔住他,不讓他往外衝。
「妳來做什麼?」
「是什麼?」
「我真不相信。再過一個禮拜我們就在香港了。」
「來看一個犯人。」
衛兵朝聲音的方向打著手電筒。他看見一個男孩子的臉,緊貼在門上的柵洞裏向外窺視。梨花急急跑過去,阿招用力拍打著鐵門以引起他們的注意。
「我的孩子是冤枉的。應該經過審判。」
「當然記得,那些美好的日子!」
梨花咯咯直笑。她的頭抵住他胸口,喃喃地取笑他:「你這個小資產階級!」
梨花臨走之前,又向衛兵提醒一句,說鄧平明天會有電話來,並且招呼他們今晚好好對待阿招。
「你願意去嗎?因為,經過這一次事件,你以後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離開這裏吧。我是來幫你忙的。如果你願意到香港去,就可以和我同范石田一道走。我們明晚就動身。」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他高聲叫著,衛兵用力攔住他。
梨花也仰望著天花板。「我聽說,詩人杜甫經過長期飢餓的旅行後,到了衡陽吃牛肉吃撐死了。真的嗎?」
梨花決心不失掉這個機會。軍官走近的時候,她迎上前說:
「他對妳那麼重要嗎?」
她告訴阿招,往鄉下走,在城外兩公里的地方上車。如果趕不上汽車,就參加別的人,一起逃過邊界。她又把范石田在香港朋友的地址給他。
一個聲音從走廊盡頭遠遠傳來,「這裏,這裏!我在這裏!」
他突然想坐起來。
「妳沒有向鄧平為我說話嗎?」阿招問。「hetubook.com.com他們竟敢抓我!」
「妳要幹什麼?又要劫牢嗎?」
「妳聽著。我們在一起已經有十四、五年。妳看我是那樣的人嗎?這些年來,妳是唯一可以給我帶來快樂的人。我愛的東西一樣也沒有了——我的藏書、字畫、古玩、僕人,我過去的生活方式。等我們到香港以後,我們要建立一個正常的家,不再像這樣的生活。在香港,我有許多朋友,他們認識我父親,也記得我。我是小爺,闊人家的兒子,教育部長的侄子。固然,我是個平凡人,對社會沒什麼貢獻,不過,至少我是個有教養的人,能夠思想,能計劃自己的生活,並對自己所犯的錯誤負責。妳還記得我的朋友,陳善和劉五嗎?」
「他們會把他送到東北去嗎?」
「妳明天可以到監獄裏去看他。」
梨花說:「關於人民公社,我所聽到的最糟糕的事,是男人住一個宿舍,而女人住另外一個宿舍,夫妻倆只許每兩個星期同房一次。還要在指定的時間去排隊,在社會衛生署一間特別指定的房間裏,每對夫婦只能待二十分鐘。如果他們遲了幾分鐘出來,就要向其他排隊等候的人道歉,說自己『自私,不顧大眾的利益。』老天!我寧願死,也不願在分配的二十分鐘去幹內那件事。」
「他們不會明天就把抓來的人送走吧?」
阿招點點頭。
「像妳這樣的手臂不是用來撿糞的。」他隨口說道。「『毛主席』不讓這樣的玉臂擁抱男人,而叫這樣的玉臂去拿鏟鍬和拾糞的簍子,他簡直違背了男人和宇宙的本性。」
「聽著,我們明天想辦法使你出去。也許打個電話來釋放你。如果沒電話,你自己就說什麼也得想辦法出來,同我們會合。明天上午我會送一點錢來給你。他們現在已有幾分相信,你要不斷地問,鄧委員的電話來了沒有。我知道,范石田會造假。」她微笑著繼續說:「鄧平在那裏是個祕密,我瞞著那批人。」
愣頭愣腦的衛兵抬起頭來,看見一張年輕女人的臉。
「起初我害怕。不過我知道,我有辦法出去。我是少年先鋒隊隊長。他們不能抓我。」
「我得到鄧平的允許讓我進去看看。」
「我們得想想辦法,」她說著陷入沉思。「他從來不懂得愛,因為他從來沒有被愛過。經過好長的一段時期,他才信任我。從那時候起,我幾乎就等於他的母親了。這孩子,你再也想不到他會哭。有一天,他哭倒在我的懷裏。昨天,當你說你要我和你一起走的時候,我第一個就想到他。我想他在路上會很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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