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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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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我們預定什麼時候和范石田會面呢?」杰姆士小聲問。
杰姆士沉默了一會說:「我想做一件傻事。」
「她起初和我們住在一起。真不容易,你想,剛剛新婚就沒有了丈夫。不過,那時候她已懷孕,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她的家庭也是打魚的,所以是個好幫手。然而,有一天,小孩三歲半的時候,上面下了道命令,要把小孩送到國家托兒所去。她不肯。這孩子吃我們家的,住我們家的,一點也沒礙旁人的事呀。後來,來了個年紀輕輕的女黨委,找我媳婦談,她還是拒絕把孩子交出去。第二天,那位女黨委又來了——她最多才不過十六歲的年紀——她們吵了起來。你知道,她是那種上過學堂的新女性。她說我媳婦愚蠢、頑固、沒知識。
「那包袱裏還有些什麼?」
杰姆士心裏想:當忽必烈可汗當中國皇帝的時候,他相信透過他的征服,中國的男人、女人、小孩,以及每一頭牲畜,每一朵花,和每一片草,都屬於他的。
在城市周圍,有許多船隻靠在江邊,但是,當他們靠近郊區的時候,船隻稀疏,隔了一大段,才有兩三條船。杰姆士的高大躺體侷促在低矮的竹篷下,不舒服地移動著,最後,他從坐鋪板滑下來,躺在船底,伸長了他一雙腿。
真的,在這個時候,有塊芝麻餅在手上,就像擁有一份財產和擁有一種享受一樣,而自己平常從沒注意到它的份量。
「我就是想這樣做,也解釋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沒看見你打的魚。市場上也很少見。」
「還好。現在幾點鐘了?」
「怎麼會不願意呢?」
「進來吧。」他拉開門等著。
阿雪接過芝麻餅,放在她口袋裏。
「四點鐘。」
「妳總知道磁觀音和有血有肉的活觀音的區別吧。摸摸我的心。」
「你和我差不多年紀吧。總不會已經到了花甲之年了。我五十九。」
杰姆士的憤怒,更勝於感動。他對他姑母說:「我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救她?這個女人以後怎麼辦?」
「我明白。我們大概要走個四五天——當然誰也不敢說一定。我自己會分配一下。現在這支菸……」
「是的。反正我也要來告訴你。情況有了改變。今天早上范石田來說的。你聽到廣播了嗎?」
「什麼時候?」
「等。那邊沒問題。」
「我的伊特瑞斯女神。」
茶很快地就燒好了,茶沖在一把粗瓷的大茶壺裏。段老先生叫他女兒打開他的包袱,拿出一點芝麻餅來。每塊約有巴掌大,一共大概有十二塊。他拿一塊給孩子說:
伊素望著他,眼裏流露著讚許的目光。她緩緩地,幾乎像唱歌一般說:「我們可能在做傻事。不過,誰又知道呢?」她靜靜凝視著杰姆士。然後,很快地吻了他一下說:「我得走了。」
「你的意思是帶她一起越過邊界?」
「沒有。」
他到了司令部,結果卻沒有用。經過週末的一場動亂,事情都變得一問三不知,誰都搞不清楚。大家忙著接電話,沒有人對他的事有興趣。終於他設法見到了一位黨部官員,他在這裏設有臨時辦公室,他總算把他的事做了報告。
「在三樟樹,離這兒大概一公里左右。」
段老先生如今呼吸的更自由了,兩眼注視著岸上搖晃的街道。
他們和醫院裏的人告別,但是伊素卻不在那裏。使杰姆士大感意外的是,別人告訴他,有個病人想見他。
「你看我年紀有多大了?」他反問道。
「幫工的小孩在嗎?」她輕聲問。
「她叫什麼名字?」杰姆士問。
「謝謝老伯,我還不餓。」
「『這話很難說www.hetubook.com.com。我可以告訴妳,這問題我不懂。』現在學校裏教的就是這些。
「四點鐘。」她離開時轉身說。
杰姆士到司令部去。他要官方的記錄顯示他們是公開而合法地離開惠陽,他姑母匆匆離開,他必須留下來收拾行李搭下一班火車走——簡言之,他希望他的離開越平常地不引人注意越好。
杰姆士緊緊地擁住她,不讓她走。帶著一股望穿她的眼神,他深情地說:
「你忘了我是在這兒出生的。」伊素回答說:「那兒有個土地廟,有口井做記號。」
不過,他們還是向這女人告別,勸她別太傷心。他見這女人眼中沒有眼淚,因為她的淚已流乾了。她又向他拜了一拜。
「什麼事情?」
「在教會。她所有出境的證件都齊備了。」
「不會,為什麼要說你們的壞話呢?我們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是你們要趕走我姑母的,她以並不願意離開。」
「她說他們是在士兵開槍的時候分散的。她想,她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警察也許把他當成越獄的逃犯而抓起來了。她身無分文。可憐的女人!只不過一天的工夫,整個家就沒了。」
天色還很早。又划了半公里,兩岸的房子不見了,一片田野和樹叢的鄉村景色,沐浴在午後金色的陽光中,極目望去,斜斜地一直綿延到山麓。
「好吧,既然你那麼客氣,我就收下了。」
「大家躺下去。」他壓低了聲音說。
「我希望能把我的槍發還給我。我三天前到這裏的時候,黨委會答應我,等我離開的時候就發還給我。我能不能進去看一下呢?」
小芽兒,像教養良好的中國小孩一樣,等長輩的話說完了,才提出他心裏盤桓已久的問題。
「哦,怎麼說呢?」
杰姆士想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
這個病人就是昨天在橋上奄奄一息,被他抱回醫院來的那個女人。雖然時間已經很匆促,但是他覺得他無法拒絕。她坐在病床上,瘦削的臉上,兩隻大眼睛望著他。杰姆士彷彿只看到她的兩隻眼睛。
「妳覺得她的身體怎麼樣?路上吃得消嗎?」
「杰姆士!」伊素溫柔地從他懷抱中掙脫。「我整個人都是你的。只要再過幾天,我們就是夫妻了,我就完完全全屬於你的了。讓我們好好期待吧。」
「不在。安琪莉卡昨天就打發他走了。現在只有我們兩個。」
不發一言地,他們走向江邊,一隻小漁船正等著他們。船艙很窄,幾乎容納不下三、四個人。但是,上面的竹圓蓬可以遮住岸上行人詢問的眼光。
沒人說話,沒人想說話。
「我們還有幾分鐘的時間,我要到醫院去向朋友道別。」
「等一等。」
杰姆士從口袋掏出幾支菸來,除了已經拆的一包外,他還有兩包菸。已經拆的一包裏有六支菸。他決定每天最多只能抽五支菸。他遞給段老先生一支,然後自己也拿了一支。
當巡邏艇靠近的時候,船首的女人一點都沒動。她只是無動於衷地望著巡邏艇,也許還帶著輕蔑。也許她這副樣子,保護了躺在船底的人。她穿著一件土布棉襖,黑褲子,完全是鄉下女人的樣子。一路上,她都沒說話,大概因為她自認是鄉下種田的人,覺得坐在船裏的人不找她說話,她就不該開口。巡邏艇走了以後,她仍舊默不出聲。
「這是不是表示我們無法搭晚上的汽車到龍崗了呢?」
「包袱裏有我幫你縫的一個肚兜,裏面有炒米。」伊素說。「等會兒到了三樟頭,我就拿給你。」
「不要客氣。」段老先生婉謝了。「留著自己抽吧。」
老漁夫又點起了他的旱煙管。他有張皺紋滿佈,飽經風m•hetubook•com•com霜的臉,和稀稀疏疏的頭髮。當他斜瞇著眼,凝望著夕陽西沉,他彷彿也溶進了風景裏,就像阿雪一樣。漁夫在船上,就像農夫在田裏一樣,顯得滿足而堅強。
「不,還是可以。不過我們一定要在宵禁以前出城。」
「我告訴她不要多話,跟著我走就好了。我知道路,所以我們很快就溜走了。從那時候起,她就變得好興奮喔,把煩惱全給忘了。你以後會看得出來,一個鄉下人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救命恩人的。我想,我們以後恐怕擺脫不了她啦。她會很願意服侍我們的。」
「你摸摸我的。」
他靜靜地向段老先生和他的孫子致意。
段老先生拿起一塊芝麻餅來遞給漁夫。
杰姆士十分不情願地放她走了。
伊素坐起來,從篷下朝外窺望。
「你知道在那裏嗎?」
「我們現在可以走了。」段老先生對船尾的漁夫說。
「真可憐。她的孩子和婆婆都死了。她又找不到她丈夫。他們本來是在夜裏一起逃出來的。」
段老先生說:「我什麼也沒告訴他。我只說是僱船到鄉下去。說好六塊錢六個鐘頭。價錢很高那。」
秋天空曠的鄉野,景色美麗。朝南和朝北望去,遠處山峰隱在雲霧中。這時候,太陽又從雲端出來了,整個山谷洋溢著一股暖意,也照亮了一片綠樹、橘園的富裕景色,山坡上映著一塊塊斑駁的紅色和金黃色。
「恭喜你,就快六十了。」
「一把小刀,一把剪刀,幾盒火柴和許多塑膠袋。」她見杰姆士笑了起來。「都是范石田要我帶的。」
「你能不能馬上為我帶個口信給伊素——段小姐?叫她和我聯絡。告訴她今晚有宵禁。她會明白的。」
「爸爸,你還舒服嗎?」伊素問。
「香港見!」杰姆士向安琪莉卡保證說,一面在月臺上跟著火車跑,一面揮著手。
「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說明宵禁的時間。我們一定要在天黑前趕出城去。我今天下午四點左右來。在後門口。我們要坐小船出城。天黑之後,在宋江上岸和范石田會合。」
「在那裏和范石田會合?」
「在那裏。」伊素指著船頭說。杰姆士定睛看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坐在船頭,頭上包著黑頭巾的樸素女人,不是漁夫的老婆,而是他曾經救過的那個女人。只有在她轉過頭來輕輕一笑的時候,杰姆士才認出那對深陷的眼睛。
護士答應了。
「那個女人呢?」杰姆士問道。
「聽說大部分的魚都做成罐頭外銷了。在東莞有個很大的罐頭廠,我們的魚就往那兒送。這裏因為沒有好的罐頭廠,所以這兒的人還能吃到一些。東莞的老百姓還不如我們呢。當到這裏成立人民公社的時候,日子就不好過囉。甚至這條船都不再是我的了。」
「你姑媽在那裏?」這名軍官問,一面翻弄著他的護照。
「然後,這孩子死了。我媳婦就在一天夜裏投河自盡了。老天爺,她會游泳啊,不過,她不想活了。我們在江北岸撈到了她的屍體。」
「妳舉一個例子看看?」
「我不知道。」他爺爺說:「希望他在那裏。」
「是的。我和你、和我父親、和我侄子一起走。」
「你兒子在那兒呢?」
「哦?」她希望他再說下去。
「我不知道我媳婦是怎麼回答的。她只口口聲聲地說她愛她的孩子,沒有人能把孩子從她手裏帶走。等那女孩自己長大做媽媽以後,她就會了解這種心理了。我想她們倆還吵了幾句。
「她只要有吃有住就很感激了。她大概會把你當兒子一樣照顧。」
「我告訴她我們要帶她去香港。起初她不懂是什麼意思。當我告訴她是你要帶她走的時候,和圖書她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了。」
可是,辦公室裏和沿途到處張貼的宵禁佈告卻使他怔忡不安起來。依照宵禁規定,天黑以後,街上不能有人。這樣的話,晚上開的汽車該怎麼辦呢?伊素說他們要在晚間搭車哩!
這一趟,花了比他預訂的時間還長,當他回到教會,已經是十點鐘了。
段老先生請漁夫燒點茶。漁夫經過竹篷的外面,走到船頭來生火。這樣,阿雪就有點事做了。她做起來就像那是她自己的事一樣。
「她的丈夫呢?」
「我們昨天剛到。」
「杰姆士……杰姆士……」她輕輕嘆息著。
然後,她雙手抱著他的頸子,給了他一個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吻。
段老先生高高興興的噴了口煙說:「如果你把菸頭留下來,就能多吸一兩天呢。」
杰姆士和他姑媽在開車十五分鐘以前到達車站。許多人都在看他們,不過,沒有人和他們說話。一位中國醫生和醫院裏的一位助手來為安琪莉卡送行。伊素和她父親都沒有來。杰姆士心裏明白。
杰姆士從篷簷望出去。
教會在江的南岸,遙望對岸,有著絕佳的鄉村景色。一條陡直的小徑通住江邊。像南方大多數的教會房屋一樣,這個教會佔地頗廣,四周環繞著樹木,倒很像一個佛教廟宇。
「那麼,就這麼說定了,幫她一起走。讓她和我們一起上船。」
「妳是塊暖玉,」杰姆士湊近伊素的耳朵,輕輕地說:「我的心肝,我的肉。」他不知道,這是兩性之間極度親密時所說的話。
「『妳的意思是說,妳愛妳的小孩更勝於愛人民大眾嗎?』
在去醫院的路上,安琪莉卡嘆了口氣說:「唉,這是最後一天了。我簡直不能相信我就要離開了。」她又做了個滑稽的微笑說:「我想,我大概是中國最後一名傳教士了。」
「好吧,不過我們在醫院裏不能超過五分鐘。」
在黨委會,他看見一片閃亮的刺刀。二三十個頭戴鋼盔的士兵,隔幾步站一個,佈崗在被祝融光顧過的黨委會的前面,他們的步槍,三四支一組,架在空場上。
杰姆士到電報局,拍了一份電報給他在香港的職員:「姑母下午四時抵達,請至火車站接她,我照料行李,隨後就到。」這個電報是為他自己拍的,同時也是拍給黨委員看的。
十一點半的時候,伊素低著頭走過醫院的草坪。他在屋子裏耐心地等著,注視著她。她穿一件藍色圓點的碎花衣服。走過一株大榕樹,她抬眼望見杰姆士正在房門口等著。她的眼睛露出激動地緊張,她的嘴唇卻流露出不可覺察的笑容。
城裏情形有了變化。所有重要路口都有士兵佈哨。市面已恢復正常。隨著軍隊的開到和民兵的回來,人心已經穩定。他走過岳王廟,看見學童在廟裏玩耍。
「當妳把我們的意思告訴她的時候,她怎麼說?妳跟她怎麼說的?」
「你想做件傻事的時候,常常是你最好的時候。」
杰姆士觸摸著她的胸口。他的指觸和愛撫,使伊素感到一種本能地快|感。
「我來報告一下,我們今天要離開了。」
伊素微閉著雙眼。她希望多聽一些。
「我想,你是新來的吧?」他問。
「還記得吧,以前我談過關於伊特瑞斯藝術和佛教藝術的落實和空虛?是的,我熱愛藝術。但是,在妳面前,我才開始有了生命。前天見到妳,我才覺得我是真正活著。」
伊素很少將感情形諸於外。她常常用她的眼睛表達感情。在她身上,他感到一種巨大的內斂和平靜的力量,能夠抿緊嘴唇應付一切環境。
「很快地香港見!」安琪莉卡朝車窗外揮著手。心中漲滿了激動的情緒。
「他說在九點以後和他碰頭。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九點鐘左右一定到那兒。」
「他告訴妳這些袋子是幹什麼用的嗎?」
「那麼他年輕的媳婦呢?」
「你不是新聞記者吧?」
回到教會,杰姆士心裏想,如果她姑媽在樟木頭換搭廣九路的火車,那麼今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就可以抵達香港了。他不安地等待著伊素的回話,因為他們晚上動身的計劃可能受到影響。為了表面做得像,他就收拾整理了些金屬器具、字畫和一些紀念品,他希望醫院方面能在他走以後運給他。他點燃一支菸,將兩條長腿跨坐在椅子上,想集中自己的思想。
「我五十八。」
杰姆士在九點鐘的時候去黨委會,通知他們要離開惠陽,同時要求發還他的手槍,這樣才不致於引起懷疑。
「他大概有些疑心。不過他又何必多管閒事呢?」伊素說。
「這裏沒有人,」軍官說:「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如果這種情形你再多見幾次,你就會了解我為什麼不想離開這裏了。」
從船艙裏,杰姆士看見船夫將船推離江邊,拿起槳,一前一後很快地划動著。槳深入水中,在水面上劃出一個半圓形,向船尾划動,船就向前進,船槳同時也當船舵用。船到了橋下,是兩條江水匯流的地方,水流湍急,然後轉入右邊較小的宋江。
安琪莉卡修女在她日記上記下九月二十八號是她動身的日子。她在中國工作了二十二個年頭之久。早晨的天空,陰雲密佈。氣溫陡然降低,使火車上的旅程可以舒服一些。她的兩隻箱子已經收拾好了,也已經告訴醫院裏的朋友不要來送行。開往九龍的早班車是十點四十五分。
段老先生和其他的人,都鬆了口氣,重新坐起來。
「他是幹這一行的呀。其實這些塑膠袋是他自己給我的。這些袋子很好,質料很厚——一定是從香港弄進來的,他的汽車司機替他走私不少東西呢。」
「我是中國人。」伊素快樂地笑著說。
「她問題多不多?」
船已靠岸了,漁夫蹲著在吸菸斗。阿雪仍舊獨自坐著,什麼話也沒說。
「是啊。再過兩年,我就整六十了。說起來好聽,可是,看看我,一個快六十歲的老人了,還得自己一個人划這條船。你問起我的兒子,唉,他在十年前娶了媳婦,那邊的第二個篷就是我為他們的喜事做的。我打算從此自己可以含飴弄孫,等我老了,我兒子就可以接替我。那知道,有天夜裏,有人把我兒子帶走了,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頭兩年,他還寫信回家。他起先在東北,後來又到了韓國。以後就再也沒有他的音訊了。」
「『妳為什麼不肯把小孩交給國家?』她問我媳婦。
他們轉身離開,安琪莉卡向她的侄子說:「如果你像我一樣了解善良的中國人民,你就會知道,她這一輩子都會為你燒香默禱。」
每個人都滑到船底,默不出聲。只有那個女人,盤著腿,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船梢,船緩緩地移動著。
「譬如,你想把我們一起偷偷帶出去。做事謹慎小心的人一定會說你神經病。」
老漁人的額頭的皺紋更深了。
「船夫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嗎?」
老漁人停下來,吸了口菸,又說:「看看那把茶壺。已經和我在一起三十年之久了。當人民公社成立的時候,每樣東西都得登記,交出去。我知道在鄉下的公社情形就是如此。他們告訴老百姓說,現在是『人民的共和國』了;所以一切東西都屬於人民。要是要我把這把茶壺也交出去的話,我心裏可會難過死了。這是我太太生我兒子的時候,我送她的禮物。就是國民黨拿下惠陽的那一年。」
老漁夫從嘴裏取下旱煙管說:「馬馬虎虎啦。同別人一樣,我也有我m.hetubook•com.com的口糧。我為國家打魚。打來的魚多過配額的時候,就歸我自己留著。我聽說在海豐和陸豐的漁人就差多了。他們在巡邏艇的嚴密監視下,成隊的出海。他們必須把打到的魚全都交出來,如果他們想逃往香港,巡邏艇就開火。」
杰姆士想說什麼,不過喉嚨卻哽咽住了。他沒說話,卻轉身向護士。
「『因為這孩子是我的。我愛他,而且我把他照顧的很好。』
茶表示一種感情,也表示聯誼,老漁夫掰開芝麻餅,放了一塊到嘴裏,連聲說:「好吃!好吃!」
「你不會報導這裏的情形,說我們的壞話吧?」他的眼睛自然而然地掃了被大火毀了的黨部一眼。
「這麼說來妳是贊成囉?」
「阿招會不會在那裏?」
「他準是個專家。」
「妳知道昨天我抬到醫院去的那個女人?我忘不了她的那對眼睛。她已經無家可歸,也沒親人可依靠了。我想帶她一塊兒走。」
「不是,你不是剛看過我的證件嗎?」
她拍拍自己的腰際,表示她也帶了個肚兜。
「杰姆士,我就愛你這一點。讓我們就這麼做。她不過是身體虛弱疲憊了一點。我們餵了她一點湯,她好像已經好多了。這些鄉下人,身體比我們城裏人結實多了。」
「他們走了。」她低聲說。
江邊蘆花,在下午的秋陽裏,白茫茫的泛出絲一般的光澤,更使大地增添了一筆秋意。
「任何人都不能進去。就我所知,槍可能已被埋在碎瓦礫之中。恐怕我也幫不上忙了。」他建議杰姆士去司令部,司令部不過在半公里以外。杰姆士注意到軍官說的是標準的北方口音。
「妳知道地方嗎?」
「妳得到我的口信了嗎?」
「好吧,我的觀音,可愛的觀音,仁愛的女神。妳是我的活觀音。」
「我想,你過得不錯。」段老先說。
四點鐘的時候,杰姆士小心翼翼地讓屋子的門敞開著,然後沿石階而下,趁四顧無人,溜下爬滿藤蔓的圍牆。斜坡下二十尺的地方,他看見伊素藏在灌木叢中。
橋那頭傳來一搜巡邏艇的馬達聲,朝這個方向駛來。
「第二天,一位士兵來把孩子帶走了。我媳婦就像瘋了般跟他們到了托兒所。她從此不吃、不喝。吃飯的時候,她就偷偷溜到托兒所去看她兒子吃東西。其他的母親們也如此;她們寧願自己挨餓。
「那我們幹什麼事呢?」
這些士兵都很瘦,也很年輕,頂多不超過二十一、二歲。杰姆士走向其中一位軍官,把證件給他看。
「我想可以。」
「我和妳一塊兒去。」杰姆士說。
「別客氣。我們總得好好準備一下才上路。一路上,范石田也許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
「沒說。我想,是用來保持東西的乾燥吧。他還說,如果米不夠的話,炒麵粉也一樣。」
「雪,或者阿雪。」伊素說。
馬達聲越來越近,已經只有二三十呎遠了。小芽兒正要開口低聲說話,伊素臉朝下,躺在杰姆士的身上,趕快伸手摀住他的嘴。馬達的聲音慢下來,漸漸只剩下嗡嗡聲。空氣緊張得要爆炸。大約十秒鐘後,馬達聲又響了起來,巡邏艇在江上繞了半圈,到了對岸,又往城裏開回去了。
「拿著吧,我們今天沒晚飯吃。也拿一塊給那個女人,阿雪,她也該吃點東西了。」
「五點差一刻。」
「我必須和伊素聯絡一下。」他對已經準備動身的安琪莉卡說。
「軍隊已經接管了惠陽。天黑以後實施宵禁。」
軍官走來。
這個女人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話。然後兩掌輕閤,低頭彎腰,拜了三拜,前額低得碰到床單。她說什麼,杰姆士一點兒也不懂。護士為他解釋,說她是在感謝他,他有如她的「再生父母」。
杰姆士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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