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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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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范石田開始吩咐大家。
「你知道伊利諾州立大學嗎?」
「是范石田。」段老先生輕輕說。
伊素用口哨吹出一首柔美的曲子。
他們站在大路上,謹慎地望著上面的公路。附近一個人也沒有。甚至連個旅客候車站那裡也沒有。
「當然。這使我想起以前我們在明陵遊玩的日子——是三天?還是四天?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如果你想走,走就是了。」
范石田露面了,杰姆士覺得鬆了口氣。
「你們一共多少人?」司機問。
「她真令人難以抗拒,她那麼活潑。」
伊素和杰姆士緊張起來。她覺察到他的手緊緊握住她手。
太陽早已落山了。杰姆士急著想走。才八點過一點。昏暗的光線下,還是可以看得清路。向老漁夫道別後,他們就上了岸。阿雪跟上來,堅持要提那個黑色的小包袱。到這個時候,杰姆士才看清楚她有多瘦小;她有種沉靜而哀傷的臉,好像歲月和滄桑已在她臉上輾過,磨平了生命中所有喜怒哀樂的表情。
警察看看他,看他身穿列寧裝,戴著一副玳瑁眼鏡,相貌堂堂,完全是一副黨部知識份子的樣子。
「有多遠啊?」杰姆士問,他手上拿著雨衣。他一遍又一遍地摸著口袋裏沉甸甸的東西,確定它還在那裏。
「不,我要去平山國營農場。車上都是些鄉下人。你要是想上去看看,就去看看。可是,腳步請放輕一點,不要吵醒了我內人和家裏人。」
沒有人答應。
「香港,」他說,「我已經十年沒去了!想想看,香港就在山那邊,而我居然從來就沒想要過去。聽說香港能吃到最好的陽清湖大蟹,而蘇州人連見都沒見過,是真的嗎?我是聽人這麼說的。」
范石田很高興梨花一開始就能有這種精神。他自己也興致很高。
「差不多半個多鐘頭的路程。」范石田轉身問梨花說:
他用手電筒照了照他腕上的錶說:
「再好也沒有了。今天是禮拜一。你想我們禮拜五晚上會不會到呢?」
「你想在香港做什麼呢?」
「阿招!」梨花輕輕叫道。她又叫了一聲。
「戴先生,在香港的館子裏,你愛吃什麼就叫什麼,不用給糧票,是真的嗎?」梨花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已經差不多忘了。」
「想想看,禮拜六晚上我就可以享受到螃蟹大餐了!」梨花的聲音圓潤而爽朗。
「別告訴別人喲,我覺得妳朋友的鼻子很漂亮。」梨花說。
「你們吃過了嗎?」段老先生問。
「不。何必難過呢?我在逆境中盡最大的努力……而且,我在等待時機。」
「我希望你們在路上沒引起別人的注意。」范石田說。
「我在等一個十四歲的小男孩,長得很秀氣。」
夜,清涼如水。沒多久,杰姆士就覺得伊素的頭往下垂,靠在他的肩上。他輕輕動了一下,拉開他的雨衣,蓋住伊素的腿。
她就站在他旁邊,當他們轉身走進樹後面的時候,梨花把一隻手挽著他的手臂,就像他們已經認識多年一樣。杰姆士沒料到她會這樣。他英國人的莊重拘謹,受到第二次的震動,梨花的態度倒可說是相當漫不經心,而且她做的這麼自然,他很喜歡這樣的不拘小節。
談話的內容漸漸親暱起來了。而且,梨花還拿杰姆士危險的處境開玩笑。這是十足的東方風味,杰姆士也就照著說話人的意思接受了。他說:
他們拿不準是不是范石田。
「很高興能見到妳。」
范石田把菸頭丟在地上,轉身上車。在車門上,他把一包還沒吸完的菸拋www.hetubook•com•com給警察,低低說聲再見。警察面帶微笑,揮揮手,車子繼續前進。
「如此說來,天下女人都是一樣的。不過,我喜歡她那樣。」
杰姆士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對范石田多了解一點。他曾經在中國多年,有許多中國朋友,一般遊客對一個地方有輕率而籠統的看法,而杰姆士早已過了這個階段了。他已經不會有籠統的看法了。范石田是一個單獨的人,從伊素告訴他的,和他自己的了解,范石田這些時候是在做把人偷渡出境的生意。同時,他又知道,范石田來自一個書香世家。他竭力想了解他的個性。范石田,雖然已四十五、六歲,但是走路的步伐穩健有勁。
「我們走得太快了,他們恐怕跟不上。」范石田說。
「哦,別這樣!」杰姆士壓低聲音說。「伊素,記住,我們可不是在郊遊啊!」
杰姆士心裏想,這個女人真是個絕佳的伴侶。他曾聽說過逃難時危險艱辛的故事,可從來沒想到逃難的人心裏還充滿著歡欣、希望,甚至還夢想到吃螃蟹。當然,他提醒自己,朝香客都有希望和憧憬,否則他們就不會是朝香客了。梨花說話的語氣親切。他雖然知道中國人平易近人,不拘小節,不過還沒遇到過像梨花這種類型的。歌女之流的女人,說起話來多半是這樣吱吱喳喳地輕快而尖銳,而且終其一生都是如此。
「噢,謝謝妳。」
「我們在車上會被搜查嗎?」
「我告訴他今晚在下墟搭十點半的汽車。」梨花說。「我希望他知道宵禁的時間,能來得及離開城裏。」
「等到有人阻擋我們的時候,我們再傷腦筋吧。你覺得我們會成功嗎?」
「啊!我老是忘記。」
「我們應該在九點鐘以前到那裏。」杰姆士說。
等范石田走近了,他抬起頭來,匆匆地細查樹叢後面,他們藏身的地方。
「就像他們美國人說的,『你沒辦法打敗他們,就加入他們。』你心裏不難過吧?」
「怎麼認法?」
「爸爸,你看得見嗎?」伊素問。
沒人告訴杰姆士這件事。看樣子,人是越來越多了。
「當然會成功。真的。」他說,「所有的動物都有腿,或者翅膀,或者鰭,可以離開他們所不喜歡的環境,到另外一個他們喜歡的環境去。」
他們已經走到往清江的公路上,轉向南走,是一條和公路平行的鄉下大路。公路上沒有燈光。汽車在越過一個小山丘之前有一個小站,公路從這裏開始坡度漸高,要高出鄉村大路好幾呎。小山此刻在星光下一片灰濛濛的。公路上稀稀疏疏地種著小樹苗。
「我會說平山的話。以前我家有個女傭是平山人。」伊素說。
「我們在這裏!阿招呢?」
「可是,還有個女人哩。」杰姆士說。「那又是誰呢?」
夜晚很寧靜,只有水塘傳來陣陣的蛙聲,和偶爾被人驚擾的小鳥在樹枝上飛來飛去。大約三里路外,郊外人家的燈光隱約可見。
范石田還沒有到。大約一刻鐘以後,他們才隱約看到兩個黑色的人影,由城裏朝他們這個方向過來。
他們在前面走,老祖父、阿雪和孩子緊緊跟在後面。伊素和杰姆士手拉著手,腰桿挺直,步履輕快,生氣勃勃。她看來一點也不像在逃難。望著鄉間的景色,她愉快地說:
「那是他帶來的女人。」
「他絕不會出賣我們的,」梨花說:「我敢打賭。」
杰姆士將伊素擁在懷裏,心裏很愉快。段老先生睡著了,他的小孫子就睡在他和圖書的腿上。范石田和梨花坐在前排,倆人相依偎在一起。
汽車開始下坡了,不久,停在一個小鎮上,小鎮的街燈朦朧。一個警察等在那裏,他走到車門旁邊,問司機車上有多少人,城裏的情況如何。范石田在車門邊望著,警察隨時可能上車來看看。
「杰姆士?伊素是這樣叫你的嗎?我老是學不像。」
「我兒子就是伊利諾大學畢業的。伊利諾大學是不是很大、很有名?」
他們分坐在兩張椅子上。杰姆士靠著伊素,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把帽子拉得低低的,踡成一團,靠在伊素的肩上。如果有人過來,他的臉就可隱藏起來。
上路了,每個人都有冒險的感覺。甚至連段老先生都覺得他是領著全家人踏上意義重大的旅程。
「她是誰?」范石田指著阿雪問,滿臉狐疑。
「車子一路不停了吧?」范石田問司機。
「才剛好九點。我們不必到得太早。我們上路以後,大路上恐怕還有人走路。如果你們要吃點東西,現在就吃吧。今天晚上可不吃東西了。」
「那麼,你就是戴先生囉,我是梨花。」說著她伸出了她的手,也不等別人介紹。
「我們全到齊了。」段老先生回答說。
「禮拜五或禮拜六,看情形而定。」
這時候,小芽兒叫著衝出來。
「不是,在那件事發生以前,它就已經在我家裏了。那孩子——我希望他能成功。我知道他已經被放出來了,現在在城裏。我希望他沒把指示聽錯。」
「好了,我們都在這兒了,都準備好了。」他說。「我要謝謝你願意和我們一道走,真使我喜出望外。」
「這是我頭一次聽見這麼好笑的名辭。信仰自由、宗教自由、良心自由,這些我都還懂。可是,為什麼連說話的自由還要法律來保障呢?對我來說,它好像就沒那麼重要了。除非你有話要說,否則說話的自由有什麼用處?」
「我還是不敢相信。」
「七個人。有沒有一個小男孩在車上?」
「我看這部車裏面沒有燈光。那最好。」
「你要去龍崗嗎?」
「你的內心沒有改變嗎?」
「現在我們一共有七個人,如果阿招來了,就有八個人。汽車也許擁擠一點,不過沒關係。有幾件事你們一定要明白。第一,無論是誰都不准單獨行動。我有一張好地圖,我的人知道沿路的情形。過了平山,在龍崗以後,從浦溪和深圳起,就有邊防警察的巡邏。而且,鐵路兩邊佈有民兵。所以,假如有人走失了,不要往西跑。要記住避開鐵路範圍。我們是朝梧桐山出發,梧桐山大約有一千呎高。三個主峰,隨便從那個方向都看得見。如果有機會,我會指給你們看的。不過,一路上我們都必須是晝伏夜行。別忘了,我們一定得在一起,不然就會走散了。每天該走多少路,都小心地計算好了,使我們在天亮之前,就能走到一處隱蔽的地方。誰都不許單獨行動,大家明白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排妳才好。我會看著辦的。也許妳最好仍舊說妳是博羅人;就說妳要到平山段先生家幫工……我擔心阿招。」
「英國人個子大,鼻子高。大家認白種人,就看鼻子。」
「所以,他們就走,一直到有人擋了他們的路為止。不過,要是他們不走的話,又怎麼知道會有人要阻擋他們呢?」
范石田示意叫小芽兒安靜下來,然後向眾人走過來。
「我想沒有。」伊素回答。「我們是坐船溜出城,然後天黑以後才到這裏的。」
梨花穿一身土布衫褲,手上抓著一件外和-圖-書衣。即使如此,仍舊顯出她婀娜柔美的體態。緊身長褲,更使她曲線畢露。她向段老先生和伊素打招呼,並且向杰姆士迅速地瞄了一眼。
范石田走下汽車,靠在車門旁邊。他掏出一包香菸,遞給警察。
「這算不了什麼。我很高興幫助自己,同時也幫助段老先生和他的家人……哦,是的……」說著,他從一隻飯籃大小的小藤箱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用黑布包起來的東西,遞給杰姆士。
「也許是生活在共產黨統治下的關係。你想說的話,他們不讓你說。所以你也就不說了。這還不算是頂困難的事呢。我要的只是安安靜靜的自由。不受打擾,走我自己的路,想我自己的心思,別像猴子一樣,跟著喊口號。我曾有過一次經驗。當時我受公審,兩手反綁,跪在地上。群眾照著共產黨委員的指示,高聲喊『是』或『不是』,活像一群吼叫的土狼。我用錢買回了我的自由,參加了黨。此外我還有什麼法子呢?」
范石田回到座位上,說:「你們現在可以睡覺了。兩個半鐘頭以後,我們就可以到龍崗了。」
「我答應過你,要把這樣東西拿給你的。」他簡潔地正色說道,聲音裏透著幾分得意。
「喔,還不是那一套——壓榨人民啊,放高利貸啊,虐待職工啊。當然,這全是捏造出來的。我祖父是道臺,我家有三家店鋪,一棟大房子。那就是我的罪。所以我就加入了黨。」
不久,遠處出現汽車的燈光,車子轉了個彎,朝他們的方向駛來。因為汽車筆直朝他們開過來,所以燈光就好像一動也沒動似的。
「當時你的罪名是什麼?」
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了車。司機用手電筒照著,讓他們坐上位置。有些旅客抬起頭來看了他們一下,其他大多數的人都在木椅上睡著了,頭垂下來,或者靠在別人的身上。
一切似乎都安定了,杰姆士坐了起來,凝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山影。他點了一支菸,定定地望著司機的背,每次車子轉彎的時候,車頭的燈光就映出了司機的背。旁邊坐著的是范石田。他粗壯的身軀俯靠在一支橫桿上,正和司機低聲交談著。
「是的。」杰姆士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結巴起來。
他們告訴他。
「我也不知道。」
「妳還好吧?」
「我想,你大概是在黨委會失火的時候拿到手的。」
「我聽說過。怎麼樣?」
杰姆士覺得很有意思。他半信半疑地跟著說,「如果你想走——走就是了。就這麼簡單,不是嗎?」
「就拿英國女人來說吧,」杰姆士說,「她們的言論自由是受法律保障的,所以就成了一種神聖的權利,對不對?」
「還是別說的好。還有,阿雪呢,妳有沒有居民證?」
范石田一點也沒鬆懈,至少沒有輕鬆一點的樣子。在他心裏,他可認為在這種旅途上帶個洋人同行可真是傻的要命的事。不過,他也想贏得這位洋人的好感。
「我看得見。」
伊素動了一下。手臂落了下來,杰姆士握住。她的頭髮揉著他的頸子,頭髮散出一股淡香,身體沁出一股溫暖,不久,杰姆士也安適地進入夢鄉。
杰姆士又鬆了口氣。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能去成。我看看,我們有多少人在這兒?」他數數人數。
「第三,汽車上,儘量別說話。你們最好看著小芽兒。你們一張口,口音就會被認出來了。」
「就是這班車!」范石田低聲說。他們一齊退到路旁的暗處。
「沒有。我是單身漢。我的太太在共產黨來之前就去世了。她倒省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受過去十年中的這些罪。」
「我很樂意這樣叫你。」梨花若無其事地說,其實心裏很喜歡這樣的閒聊。
「這樣的話,我就不去驚動他們了。」警察溫和地說。
「無論在那裏,我們中國人總是一眼就能認出一個英國人。」
「真抱歉,現在我沒辦法把鼻子割掉。」
「是的,很大,而且很有名氣。」
從上船起,老祖父的手就一直沒離開過小孫子。現在阿雪要來照應孩子了。
「除非有人在新墟下車;天色這麼晚,大概沒什麼人下車了。」
「那妳是知道香港的了。」
「抽支菸吧。我是黨所來的。」
「你是英國人。石田告訴過我。」
三樟樹就在村莊中間的一條小河旁邊。有好幾條路通到這裏。在路口|交叉處,有個紅磚砌的小土地廟,大約有三呎來高。杰姆士抬頭望著樹梢,這些樹一定有一百多年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在陰暗的地方,他們看見一處小池塘,長滿了蒺藜和燈心草。
一路上只見幾個回家的農人。黃昏是寧靜而愉快的。他們慢慢地走著。伊素指指遠處依稀可辨的水井轆轤說:「那邊就是三樟樹。」
「你喜歡我朋友嗎?」他問杰姆士。
汽車的隆隆聲已可聽見了。車子很快地停住,司機打著手電筒走下來。
「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去過幾次。」
杰姆士聽了,覺得很有趣。不過他只短短的回了一句:「你真這麼想?」
「噢,知道。」
「當然是真的啦。」
「你想汽車會按時間上來嗎?」杰姆士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杰姆士說。「我聽說,有個從山東逃出來的老太婆,在她親戚家裏見到又肥又大的山東花生,大吃一驚哩。她說,她在山東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過這樣好的花生了。」
「我知道。我覺得,人的兩條腿真是妙極了。我們就這樣晃著兩條腿,一搖一擺的,擺到邊界為止。」
「當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才十八歲。當她來到惠陽,每個男人都為她傾倒。宴會裏沒有了她簡直就不算是宴會。那時候,我還年輕,不過總是她說話。我常去看她,就為聽她說話。白種女人說話也像她一樣嗎?」
「我沒看見這麼一個男孩。車上的位置夠你們坐的。因為城裏宵禁的關係;車上有一半的位置是空的。」
「是呀,我想他們就不會知道了。」杰姆士懷疑地說。「不過,妳總不能這樣一路哼著歌逃亡啊。」
「全都到齊了嗎?」梨花問。
杰姆士解釋說:「我請她和我們一塊兒來的。街上開槍那天,她一家人都沒有了。我希望你不會反對這件事。」
阿雪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范石田用手電筒照著看。
「你坐上汽車以後,」梨花說,「你最好把帽子拉低,把大衣領子豎起來。我怎麼想,都不能想像你能冒充中國人矇混過去。而且,杰姆士,你上了車以後,最好裝一副生氣的樣子,別開口說話。」
「你聽見了沒?」伊素對前面的杰姆士說。「她好羨慕你挺直的鼻子那。」
「高興嗎?」杰姆士問。
「我不知道。我有朋友在那兒,我也存了點錢。我會看著辦。」
當伊素把他搖醒的時候,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伊素低聲說:「我們要在這兒下車了。」
汽車發動了,繼續前進,引擎發出吵人的聲音,慢慢地在兩山之間蜿蜒爬行。幾個坐在後面的人已發出了鼾聲。有個嬰兒哭了起來,母親輕輕拍著他入睡。
「沒有人能改變別人的內心……告訴我,你知道美國有個地方叫伊利諾的嗎?」
和圖書「讓他們先上吧。」伊素說。
「是范石田,沒錯。」伊素低聲說。「那個女的是他朋友,梨花。」
「你結婚了嗎?」
「叫我杰姆士就可以了。」
「妳究竟知不知道香港呢?」
「他跟我說,他確實拿到了。」
好長一段時間,他凝望著窗外飛逝的黑影。車子向前開,發出隆隆的聲音。他們現在正經過兩座山丘之間的峽谷。月亮已悄悄爬上了左邊的山峰,神祕而安詳。他心裏想,他姑媽該在今天下午就到達香港了。段老先生安靜地睡在他身旁。月光照映下的梨花,穿著黑褲子的雙腿伸直了放在椅子上,她的頭就舒服地枕在范石田的腿上。
「我們就是這樣呵,有什麼不可以?這只是看法問題。你,要嘛成功,或者不成功。反正無論成不成,都不如這樣開開心心地唱著歌……怎麼,你擔心嗎?」
「怎麼拿到的?」
聽到女人柔細的聲音,有人睜開眼睛望了望,但隨即又閉上了他們的眼睛。
「不是。我只是關心那枝槍。范石田拿到手了嗎?」
「我真不能相信,再過幾天,我們就在香港了,」她望杰姆士一眼,彎起嘴角流露出滿足的微笑。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如果我在香港,他也許能來香港看我。」
「阿招拿到的,他連子彈也沒忘呢。」
「相信什麼?」
「阿招去不去?」小芽兒又問了一遍。
「車上有好幾個小孩子。」
「城裏的情況很亂。不過,都是些沒知識的暴民。我們逮捕了二、三十個人。現在已經被軍方接管,已經恢復了治安。」
他坐起來,看了看。車子已經停了。別人都已準備下車。
「第二,我們是一個團體,不過,在汽車上,或其他別人看得見的地方,我們必須分開走。段老,你和你的家人當然在一起。別人問起,就說你住在平山墟。等一下我會給你居民證。現在你還不需要。你們是要到龍崗去的。別說去幹什麼,別人管不著。
「真是一樣!」
「相信人在香港可以上任何館子,點任何自己愛吃的菜。戴先生,我們會請你來吃螃蟹的,就在這個星期六晚上。」
開開小玩笑,使他們精神抖擻。如果歌女的工作就是娛樂大眾,那她確實做到了。段老先生他們落後幾碼之遙,他們停下來等他們。等他們跟上來了,伊素就向梨花走過去,問他們在笑什麼。梨花告訴了她。
雖然如此,她還是繞過去陪在她父親的旁邊。沒多久,他們走上了一條碎石路,大概有四五呎寬,兩邊有灌溉用的溝渠。田裏剛收割完,大部分是乾的。他們自然而然走成一行。伊素和她爸爸走在一塊兒,阿雪緊緊拉住小芽兒。梨花走在他們面前,緊緊跟著范石田和杰姆士。
「我想會準時到。除了宵禁以外,軍隊希望一切照常。好笑的是,當地的黨委在暴動以後就不見了,而省委曾凱已搭火車回廣州報告這次的事件。他也不認為他有義務擔當起地方的行政責任。從東莞來的軍隊,是調來恢復秩序和安寧的。對你而言,這未嘗不是件好事。黨委會的日常工作已停頓,等新來的人把事情弄清楚的時候,你可能已經在香港了。」
「不會。到了下一站清江,有的時候會有一個警察上車來看看。你不要管,一切有我。他們不會太打擾我們的。到了龍崗,我們就得小心了。我們一定要在龍崗還沒到以前就下車。那時候,我們才算真正上路哩!」
「我是打算這樣。我可以假裝睡覺。」
「或者是擺到別人阻止我們為止。」
他下了車,問伊素:「這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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