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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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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杰姆士拿過來,借了手電筒來看。那是張簡單的草圖,用鉛筆隨便畫成的,只畫出沿途的站名:黃砂坑、皮嶺樟、三柚田……等等,但是站與站之間的距離都很清楚。
「牠還會不會叫了?」
「那是他們吃牛油的緣故。」伊素說。
「個子很高,藍眼睛,帶支槍?」
「那麼,我到香港再和你算吧。」
阿招,坐在梨花旁邊,用鼻子用力吸著菸味,愉快地出神說:「好香啊,讓我吸一口吧。」
船家安靜地等著他的茶。
「是的,當然是去自由城。」
將近六點鐘的時候,天色一片昏暗,范石田回來了,吩咐大家立刻動身。他改變了原來的計劃,認為大家不應該在晚上冒險越過田野,這山谷一帶人家太多了。
小芽兒,人雖小,爬山倒不弱。
杰姆士忽然靈機一動。他俯身向伊素說:「甲魚湯如何?」
「那到底是什麼呀?」
船孃一家人忙著收拾船中央部分,用一塊濕抹布用力清洗著。
「你有個可愛的家庭。」杰姆士對船夫說。「每天晚上有茶,有甲魚湯,有月亮,又有笛聲。」
伊素注意到一個小小的木製神龕,前面燒著幾炷香,在河上清風中閃著點點紅光。
「我不知道。農人有的時候會用陷阱捕野豬。尤其在打鼓嶺附近,在梧桐山就比較少了。」
當他們喝甲魚湯的時候,他們看到一輛汽車的車燈經過,往平山的方向開過去。
「我什麼也沒有聞到啊!」伊素說。
外面,船孃在和她的家人閒聊,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船向前進,每一次划動船槳的時候,竹架子就發出吱吱喳喳的響聲。他們聽見小女孩的笑聲。從竹簾的開闔中,他們可以看到兩岸的燈光。
他們原來沒想到要吃甲魚湯。船上只有四個碗,船孃想到城裏人講究乾淨,特別把碗在河裏洗了洗,才用來盛湯給他們喝。
他們走到黃砂坑的時候,拂曉的天空已現出魚肚白了。
「我讀過。」伊素笑了。
「你知道我們往那兒走嗎?」
「你不覺得我們該叫那孩子不要吹嗎?」伊素問。
女孩在洗茶壺和茶杯,等水壺裏的水開。火光m.hetubook.com.com照亮了她小而圓潤的笑臉。
「這種事一路上由我來負責。你不能在附近留下我們逃亡路線的任何蛛絲馬跡。」
阿雪也覺得空氣令人窒息,她出去和船家坐在一起。
「那是什麼東西?」杰姆士問。
「那就是平山。」他說。「我們要在還不到平山的地方上岸。」
他又轉過頭來問杰姆士:「自由城裏有許多像你一樣的英國人嗎?」
「你能不能替我們做點甲魚湯?」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杰姆士說。
船孃開始忙著弄甲魚湯了。她切了一點蔥。
喝過甲魚湯,大家都覺得精神一振,雙目也變得炯炯有神起來。杰姆士說,他在香港從沒喝過這麼鮮美的甲魚湯。
「那些甲魚還會在那裏的。我們回來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在泥漿中找到牠們。」
「那是媽祖神像。」伊素對杰姆士說,「是主宰風浪的女神。所有在海上討生活的人都祭拜祂。」
她看見范石田的臉上綻開微笑,他點上他的菸,沒說一句話。
「我們要在這裏等最後一班到平山的車過去。」
杰姆士點了一支菸,也遞給范石田和梨花一支。
「就是這裏,這是我們正在走的路線。」他說。
「妳聞不出來,可是野獸聞得到。野獸憑嗅覺保護自己。」
「能不能給我們喝一點?」伊素問。
伊素也出來了,躺在杰姆士的身邊。
「讓他吹吧。他吹笛子對我們可是種掩護呢。」
「我有一個在惠陽動物園做事的朋友,我請他代我收集的。」
那是條用來捉甲魚的船。船孃頭上纏著條黑色的頭巾。她和她十幾歲的兒子,和她女兒和丈夫一起生活,她丈夫年紀較大。他們全都赤腳,一雙露在短褲下的小腿,不是很乾淨,就是糊著厚厚的一層泥。這一家人在小河小溪中來回捉甲魚,整理乾淨後,就賣到市場上去。他們說他們自己的方言,和香港船夫說的差不多。自古以來,他們就不必納稅。政府對他們也鞭長莫及。他們祭拜主司風浪的媽祖,不過他們並不因此而不做此殺生的行業,仍舊捉甲魚,殺和_圖_書甲魚。
范石田專心得出神,他沒有答話。
「怎麼不是?」伊素說:「就像鎮靜劑一樣。」
「老虎糞。那隻狼一定聞到了氣味,所以走開了。」
「我們並不是每個人都帶槍。你是從電影裏看來的。我們平常在家裏,並不是每天都帶槍的。」
「大家全都嚐得到?」
「好的。你們在市場裏絕對買不到這麼新鮮的甲魚。」
「看!」杰姆士叫了起來。他指指一塊岩壁的邊緣。一隻野獸的頭和頸子朝天仰起,在月光下,顯出非常清楚的側影。
「我聽說山裏有狼和野豬,剛才的聲音好像是狼在嚎月。」
「山裏頭有獵人嗎?」杰姆士問。
「我們的茶葉沒你們的昂貴。我們喝濃茶。不過,如果你們要連夜趕路,最好喝濃茶。」
「可以。」范石田說。
杰姆士掏出一些港幣,塞進范石田手裏。
「是的。首先,讓狼聞到虎糞的味道,狼的副腎素就會增加,而且會因恐懼而動彈不得。然後,抓住狼,打一針鎮靜劑,那麼,狼和小羊就會像朋友一樣在一起玩了。」
杰姆士注視著船夫,他安靜地坐在那裏,吸他的旱煙管。這個捉甲魚的船家,一家人快快樂樂地擠在船尾的情景,真叫杰姆士覺得難以置信。
「是不是身上的味道也像你?」
「那是什麼?」
「我們用什麼辦法穿過邊界的鐵絲網呢?」
「噴幾口煙,可以沖淡這裏的氣味。」伊素說。
「是的,我有個朋友在黃砂坑。他是我們的人,我們在那裏十分安全。」
他們等著范石田,他和梨花走在後面。
「是的。我們要在第一和第二站之間經過打鼓嶺。就在三柚田以下,就有武裝邊防部隊巡邏了。」
「時間來得及嗎?」
「我們這麼多人,怎麼擠得下呢?」杰姆士猶疑地說。
天色很黑,月亮若隱若現。水面陣陣漣漪,閃爍著點點波光。船夫將錨拋在水中,水流衝擊著船身,發出清脆、有韻律的聲音。
「籠子裏多的是,養在水裏面。」
在這時候,環境的簡陋完全消逝了。
「那可能是隻狼。」范石田說。「也許是人使牠們受驚了。牠們的和_圖_書嗅覺異常靈敏。」
伊素抬起頭來,對船夫說:
「是什麼聲音?」
「船為什麼停下來了?」
「你們都有。安琪莉卡修女也有外國人的味道。」
他們抬起頭。上面約五十碼的地方,是一塊險峻的削壁,在月光下,可以看出赤赭色的岩石和暗溝。懸崖上面,長著一些松樹和絲柏,清楚地伸向天際。月亮已開始西沉了。
吸了口菸以後,他說:「別急,過了今晚,你們大部分的時間都要睡在露天裏了。」
大約二小時後,他們走到一條小徑的盡頭。大家散開來,坐在地上休息。杰姆士看看手錶,兩點三刻。
幾分鐘以後,船夫起錨,船又向上游划。山谷中,圓圓的月亮升了起來。時間已經過午夜時分了。
聽杰姆士說廣東話,船孃的女兒在一旁咯咯笑個不停。
船家的女兒這時候在土製的爐子上生火,然後從河裏舀了一茶壺的水。船家的兒子,十三、四歲的樣子,拿出一支笛子來,隨便試了幾個音。然後拿衣袖擦擦嘴,開始吹出一條簡單的曲子,柔和、輕快,一再重複。
范石田沒有用手電筒,而領著大家朝山腳走。跨過公路以後,就沒有路了;碎石子的河濱,漸漸變成岩石突出的地面。但是,在他們繞過小丘向東走的時候,路反而好走了。
就在這時候,遠處傳來淒厲的嚎叫聲,好像是狼嗥。伊素覺得小芽兒全身都在發抖。然後,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了,過了幾秒鐘,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又來了,聲音幽長而低沉,就來自他們頭頂上。
「你把這錢給他吧。我們應該付船費。」
「是的,甲魚湯。」
「那是新鮮糞?還是陳糞?」杰姆士問。
「我來試一試。」范石田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他從飯籃裏取出一個鐵盒子。
范石田伸出頭來,張大眼睛極力張望著。他依稀辨認出去平山的公路。在他們的左手,二、三公里以外,有燈光。
船停住了,船尾有人在忙著。
「你們平常就這樣嗎?在夜晚這個時候喝茶?」杰姆士忍不住問。
小山的另一邊,是個小小的、沉睡著的村莊。在那裏,有條短短的鄉村小和_圖_書道,東西向。路的南邊,是逐漸高起來的梯形稻田,綿延了大約一公里長。
他們收拾好了,船家在船首放了幾隻大籠子,遮住裏面。他們要繞著龍崗下去,城裏的燈光會照在籠子上。
「不遠了——大概還有一公里吧。不過這一段路很陡。我們恐怕得花一個鐘頭。」
一個接一個地,他們彎著腰,擠進隱蔽處。每個人坐定後,後面的進口處,放下了一個編織得很好的竹簾子。
他們現在是朝河上游前進,向山邊去,這段水路船划地很吃力。船的晃動,使幾個人睡著了。其餘的人靜靜地,各自想著心事。范石田緊靠著梨花,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仔細研究一張揉皺了的紙。
伊素想阻止小芽兒繼續說下去。
甲板上散亂的堆置著許多甲魚殼。剛捉到的新鮮甲魚,就養在一個大籠子裏,掛在水裏。船中央,是竹架帆布篷,那是船家住的地方。
突然,一股難聞的血腥氣直撲他們的鼻子,伊素用手帕掩住鼻子。空氣滯塞汙濁。
「不要給他,」梨花說:「他還不足十五歲呢。」
「我們很快就全弄好了。」
「好極了,這是種逃亡者的科學。」
杰姆士扶著段老先生走上山路,伊素就照顧芽兒,阿雪就拎著包袱,阿招走在前面。他們沿著一條小小的溝谷走,路越來越陡峭。而在小路表面的碎石子,使他們爬得又慢又吃力。在有些地方,是把岩石鑿成了石階。當他們轉了一個彎以後,聽見遠遠地傳來瀑布的聲音。
「還有多遠?」段老先生問范石田。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我們這裏的人不吃牛油,所以那家有牛油,一聞就聞出來了。」
「你從那裏弄來的?」
船孃十二歲的女兒,看見杰姆士和其他的人一起走下船來,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身材高大的白種人。她的膚色是深褐色,髮上別著一朵粉紅色的花。她掩著嘴,不太敢讓一個外國人看見她在笑。
杰姆士走出去,匍匐在船尾。
「是的。夜晚幹活最好,尤其有月亮的晚上。沒月亮的時候,我們就在船邊掛上燈籠。甲魚就會圍攏來看燈籠。甲魚看不見我們,我們卻看得見牠m.hetubook.com.com們。我們只要用網子一撈就撈上來了。」
「甲魚湯?」伊素低聲問。
他們沿著一條去坪地溪的碎石路,慢慢地走著。離公路橋不到三十呎的地方,一條小船等在那裏,部分船身隱在垂柳中。范石田已和船夫安排好,帶他們經過龍崗去溪里下,從那裏開始爬山。如果他們能在午夜之前到溪里下,那麼,他們在黎明之前,就有四、五個鐘頭好爬山。
然後,小路有了一段平坦的路。伊素和她爸爸休息了一會兒,看著阿招和阿雪仍舊往前不停地走。阿雪已經知道阿招曾幫忙救過她的命。
在他們左邊,一條山澗,在黑夜裏發出潺潺的水聲。除此之外,這裏寂靜無聲,即使低聲說話,在二十呎外都能聽見。
「我的人有工具。」范石田簡潔地說。
「很新鮮。如果稍微濕一點,就能保持很久。我聽說老虎尾巴也有同樣的功效,不過要切靠近屁股的那一段。」
杰姆士笑著回答說:「什麼叫做像我一樣呢?」
大家就這樣在黑暗中擠在一起,聞著嗆人的菸味和刺鼻的甲魚血腥味。當小船過了龍崗之後,大家決定拿掉後面遮擋的竹簾,讓新鮮空氣進來。
「好像很有效。」范石田說。
「怎麼來不及?我們只要剖開甲魚,加水煮,再加點鹽就成了。就是碗不夠。」
就在靠近公路的地方,他們跟船家一一道別上岸。前面是一片黝黑和陰森。公路是一片死寂。
「這些都是山上的站嗎?」
「小紅帽應該帶一點這種東西避邪才對。那麼,狼遇見了她就會落荒而逃了。妳讀過『小紅帽』的故事吧?」杰姆士問伊素。
「我們是不是要去自由城?」他問伊素說。
他打開鐵盒子,抓起一撮粉末撒在空中。
不叫了。一片死寂。野獸的頭也消失了。再也聽不到什麼聲音了。
有些甲魚被丟回到河裏。當然,他們再不會有一晚上賺二十塊錢的機會了。
大家擠在一起。地方太小,無法伸腿。想要伸腿,只有輪流。大夥兒擠在一起,倒很暖和、很安全。范石田又拿些饅頭分給大家,並且吩咐船孃的女兒燒茶。
「原來?我有外國人的味道?」杰姆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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