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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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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大概沒有。」
他們只是在等待蔡山,據他太太說,那天傍晚他隨時都可能回來。這是個安詳的夜,偶爾從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啼聲,和野獸的低吼聲。
「他們怎麼知道那個人就是鄧平呢?」
「我不知道。我們看不清楚。」
「什麼情形怎麼樣?」
她指指溪水上游。范石田看見阿招站在溪水中間,俯下身子,不知在幹什麼。他沒穿鞋子,他說赤腳比較舒服。
「有多少巡邏兵?」
「不知道。警察一來,他就逃掉了。」
「打過以後,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孩子們問我,在惠陽橋上,把一個死了的老太婆和一個死了的小孩踢下橋的事情,還問我那件事是不是真的,他們還聽說博羅舉行公審,鄧平把一位老奶奶的衣服剝了,讓她跪在大太陽底下,一直跪到她昏過去。」
「我叫開門。」
「好!」
范石田和梨花及其他的人商量。伊素相信,杰姆士的失蹤很快就會被發現,他們應該離開惠陽,越快越好。然而,他們現在卻迷失在這亂山中,除了等待蔡山以外,一籌莫展。
「巡邏兵做些什麼?」
「他是個獵人。我們這裏的人過的日子和你們不同。我先生常常在晚上才出去。」
阿雪一直站在一旁,一句話也沒說。當范石田告訴他們,聽說有博羅來的難民的時候,她說,她一定要去找她先生,至少也要和博羅老鄉談一談。范石田答應了阿雪和阿招一起去。他對阿招說:
「那個委員長得什麼樣子?」
「他什麼時候回來?」
「抗拒今夜。」
「我是惠陽來的范石田,他們是我朋友。」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才好。我愛妳。現在我們已合為一體了。妳裏面有我,我裏面有妳。我從來沒這樣愛過自己。有妳,有天上的星星,下面,有土地——再也沒有這麼美的新婚良宵了。」
兩個孩子,口袋裏有錢,高高興興地在街上逛著。見山認識平山的警察,警察也都認識他。他們站在電影院門口,電影是兩點鐘開演。牆上張貼著黃色的大海報,畫得像黑色的木刻。海報上是一個農民,面帶笑容,背著初昇的旭日,高高舉起一枝槍,前面是群眾愁苦的臉。已經有好多年輕人排隊等進場了。
「吃松子。」范石田順口和*圖*書開玩笑說。「別擔心。我想那女人一定會煮稀飯給我們吃。我們會付錢給她的。阿招呢?」
「我們早上吃什麼?」梨花問。
她打量著范石田,最後她的眼光落在站在他身後的那群人身上,居然還有個白人。她馬上就明白了。
「沒有,沒有。」女人很客氣地說:「我先生平常都差不多這個時候回來。」
開門插|進來說:「我想,他們一定認出『黨部』就是在博羅殺過他們親戚的人。他們就揍他,抓住他不放,要不是警察來阻攔的話,他早就被人撕成碎片了。」
「是的。去年夏天就有好幾百人。他們一來就是一大群,然後消失在樹林裏。巡邏部隊一點辦法也沒有。」
阿雪的臉上一片空洞。她的眼睛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你兄弟的名字呢?」
最大的男孩,十八歲。他在旁邊說:「昨天下午我去了平山,他們說,你們還沒露面。你們在那裏嗎?」
「昨天一大早。有急事。」
晚上出乎意料之外的有雞吃,大家都很高興。吃完飯,他們就在後面散開。烏鴉的呱呱聲,和其他啾啁的鳥叫聲,都在黑夜裏靜止了。梨花和伊素,白天都睡了午覺。段老先生和他的小孫子睡在裏面。他們已經把外面的屋子打掃了一下,把地掃乾淨了當床睡。杰姆士和伊素說,他們寧願睡在露天之下。
見山在旁邊插嘴說:「昨天我們在平山。許多人在街上閒逛。我聽說他們是從惠陽和博羅來的。他們跟平山的警察打起來了。我猜,他們快要爬山過來了。」
「不錯。我爸爸總是很忙。」
「我先生出門去了。他去了漢岡,臨走的時候告訴過我。我的孩子說,你們要去平山。」范石田打量著屋子,室內黑沉沉的,是沒鋪水泥的泥土地。一共有四個男孩在屋裏。兩個最小的坐在靠牆的床上。
「你打聽的結果怎麼樣?」
他們回到獵戶家裏時,已經七點鐘了。范石田站在門口,焦急地等待他們回來。阿招的臉上漲滿笑容。他高高舉起了一隻雞,雞的兩隻腳,被繩子緊緊綁著,那是他們在山腳下央求一個農夫賣給他們的。他找了根樹枝當扁擔,水壺就掛在肩膀上。
女人推開門,裏面雜亂地堆著些柴。屋子一角堆著些已砍好的木m.hetubook.com.com柴。牆上掛了些種田的農具,一枝舊式的獵槍、打火石、籃子、一把鋸子。屋頂上掛著大蒜頭和別的草藥。
吃完早飯,范石田把大家召集到樹林後面。他把整個情況說明一下。他們也許還得等上一夜,蔡山才會回來。
范石田漫步踱向屋後,發現他們都隨處躺著。段先生和他的小孫子在屋外睡得正熟。伊素坐在樹下,梳理她的頭髮。范石田心裏覺得,他從來沒見過伊素像今天早上一樣這麼容光煥發。杰姆士,躺在地上,一邊看她梳頭,一邊用手抓著地上的松針。梨花在邊屋旁的小溪邊洗臉,她從廚房借了條毛巾來用。
伊素沒有說話;她覺得她的心跳得很厲害。他們不久就躲在彼此的懷抱裏了。她翻過身來,仰面躺著。頭上,是高大的樹木織成的幕帷,再上面,是深不可測的天穹,滿天星斗。松樹的松香,墨藍的長天,山上清新愉人的空氣,黑夜無垠的神祕,初到陌生地方的興奮,這一切似乎都抹掉了白晝的記憶;留下來的,只有眼前這一刻,他們互相的擁抱。
「這裏有得是讓你們休息的地方,沒人會來打擾你們的。巡邏部隊有時候會到山那邊去,不會來這邊。來吧,我來帶路。」
四點鐘剛過一點,她看見人潮從電院裏蜂湧而出。她耐心地等待著;阿招正和一群年輕人在聊天。他們買了些東西以後,他們往回走。
「他什麼時候走的?」
赤褐色的打鼓嶺,隱藏在灰濛濛的長空下,山上沒有岩石,沒有樹木,剝蝕得很厲害,只鋪了層薄薄的枯草。但是,在山頂下面兩百呎的地方,卻是一片蔥鬱的林地,長滿了松樹、杜松子、樅樹、樟樹和柏樹,這些樹木長在擁簇在打鼓嶺四周的小山上,向東綿延,成為一大片向下傾斜的濃綠原野。在林木深幽處,疏疏落落地散佈著一些山上人家的小屋;顏色已剝蝕了。要走好遠一段路,才有三四家人家,也煞有其事的美其名曰「村子」。
范石田聚精會神地聽著。他在想,會不會是博羅的黨委?不過他也想到了鄧平,因為鄧平昨天才到平山。
「你不要取笑我們鄉下人,我的名字很土氣。」
見山那孩子願意和他們一起去。
「你怎麼知道?」
「他是不是矮矮hetubook.com.com胖胖的?臉方方正正的?」
「叫我觀音,我喜歡觀音。」伊素說。
「哦,是的。」
「我們要抗拒嗎?」他問。
不過,近幾年來,經過這裏的旅客漸漸多了。少數的黃砂坑和皮嶺樟的居民,可以領到寶安縣「邊界居民」的居民證。有了這種居民證的人,可以在有邊防部隊巡邏的邊境一帶自由往來,假如是帶了農產品的農人,還可以越界進入英界。
「你的意思是,有許多人經過這裏嗎?」
「抗拒什麼?」
有些居民,靠合法和非法的生意,賺了不少錢。
「一點也不土,我覺得你們的名字很迷人。」
「三、四個兵一組。有時候,他們到山那邊的皮嶺樟巡邏。」
「不是。我聽他們叫著說:『黨部,黨部!』」
「還有,」范石田解釋說,「現在好像有好多難民,有些是從博羅來的,他們可能也會上山,往邊界逃。等我們的嚮導一回來,我們就馬上過邊界。離開那些難民遠一點。人一多,一定會和巡邏部隊發生衝突、打鬥的事。我們現在這些人已經夠多了。我們要偷偷溜過邊界,不能碰上巡邏隊。」
平山是個小市鎮,只有一千多居民。有五、六條街,一家百貨店,一家電影院。但是,卻是好幾條公路線的終點站。
他們的唇,尋找著對方的唇,他們的手,是愛的輕撫。
「有沒有人看見你們?」
「還有呢?」
范石田是個睡覺容易驚醒的人,他打了個盹,就發覺天已亮了。他走到前屋去,和最大的男孩聊天。孩子的臉黑而瘦削,頭上裹著黑頭巾。做母親的正忙著幫小孩穿衣服。
「哦,伊素,這樣的夜晚,此生恐怕不會再有了。」
「你叫什麼名字?」范石田問大孩子。
「他們打一個年輕人,警察過來,叫他們不要打架。有兩三個人就和警察打起來,結果讓警察抓走了。」
她俯身湊近悄悄說:「黑夜增加了我的勇氣。即使你剛才不要求我,我也願意給你。」
「開門十八歲了。見山才十六。」做母親的驕傲地說。
「睡在我的風衣上。我們用妳的外衣當被蓋。」
「又何必抗拒。」
「不,我不看。你們進去吧。我要找找看,有沒有我同村子的人。」
熱血,在杰姆士的腦子裏洶湧澎湃。他俯下身來,捧住她的hetubook.com•com頭,熱烈地吻她。
范石田忍不住笑了。
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雙眼溢滿了淚。她很少表現出絕望和悲傷,她的臉,仍舊是張沒有表情,難以測度的臉。
「他是個賊嗎?」
「我是問,這裏的一般情形怎麼樣?」
「妳有沒有找到妳同村的人?」阿招問。
「阿招!」范石田叫他。
「見山。」
「我們可以不可以在這裏休息,等妳先生回來?」
黃砂坑是個村子,座落在黃砂溪的源頭。黃砂溪有三、四公里長,一直流到平山縣城。
阿雪走到兩條街之外的汽車站,望著從車上下車的旅客。最後,她又走回頭,進了一家茶館,繃著一張陰鬱的臉坐下來,想聽聽別人的談話。
沿著這片廣大山區的山脊,就算是寶安縣的縣界,這裏一向是不法之徒藏身之所。
「不錯,是鄧平。」
「我的觀音。不管我叫妳什麼,妳都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
經過爬山越嶺的艱苦旅程之後,大家都又累又睏。女人送來了茶水。段老先生和別的人早已就地躺下。杰姆士和伊素在屋外面找休息的地方;他們在樹下找到一塊鋪滿松針的地方,杰姆士就把雨衣鋪在這大自然的軟床上。
女人點亮一支蠟燭,快步向屋後走。後面有塊空地,再上去就是松林。這塊空地平常當後院用,附近還有間邊屋在松樹底下。
「不在。我們是從阿樹頭直接上來的。所以我們到得這麼早。希望我們沒打擾你們。」
「他做什麼事?」
女人做個「請進」的手勢。
「我剛才還看見他在這裏。大概跑到上面去了。」
「到這兒來!快要吃早飯了。吃完早飯,你到平山去一趟。我派你做後勤隊長。我們照軍事管理,好不好?」
「現在情形怎麼樣?」范石田問開門。
「那是怎麼回事呢?」
阿招應了一聲口哨。
「我要你去打聽一下,那個大家喊揍的委員是誰——是博羅的袁委員?還是老朋友鄧平?記住,睜大你的眼睛,閉緊你的嘴吧。這個……」他給阿招一些人民幣——「拿去買東西。千萬別惹麻煩。買一個水壺回來,最便宜的,可以丟掉不心疼。天黑之前要趕回來。」
范石田心裏想,只有心地單純的人,才會想出這麼上口的名字。老大叫「開門」,老二叫「見山」。「開門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山」正是獵戶所渴望的生活方式。
蔡山的小屋,傍著一條小溪。范石田從沒來過這裏——通常他的聯絡工作都在平山,而現在平山卻是他要避免的地方。小屋孤零零的悄立在溪邊一棵柿子樹下。范石田敲敲門。一位胖胖的鄉下女人,大約四十歲左右,前來開門。
這一帶地方,鮮為人知,也罕見人跡,因為幾條去大鵬灣的鄉間大路都繞過這些山。有些靠捕獸為生的人住在這裏,以獵野狼、鹿、獐和野兔為生。
「好,那妳可別迷路喲。要到這裏來等我們。我們四點鐘就可以看完出來了。」
「來,讓我們看場電影吧。」阿招說。「阿雪,妳也來嘛,我請妳。」
「我們看不清楚。街上亂哄哄的。這些街頭打架的事,我們看得太多了,可是,還沒見過暴民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毆打委員,這可是頭一次。」
「他們和警察為什麼打起來了呢?」
「我問過幾個人,可是沒有人見過我先生。其中有一個人認得我,他說有些博羅來的人藏在親戚家裏。他住在我們下一個村子,他說,他認識張福。我跟他說,如果他碰見張福,就告訴他一聲。假如他還活著,他會到這上面來的。」
「後來有兩、三個人被抓到警察總局去了。趁著警察抓人的時候,鄧平就乘機逃掉了。」
「那個年輕人後來怎麼樣了?」
「今天傍晚或明天。」
過了一會兒,她坐起來,說:「奇怪,和你在一起,我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你屬於我。我真開心。」
「我睡那兒呢?」她問。
范石田咬住嘴唇,思索著。
「我沒地方讓你們睡覺。對不起。要是你們不嫌棄,可以在這裏休息過夜。前天我跟我先生說過,如果我們把這地方打掃乾淨,我們可以讓過路的人休息過夜。這幾年來,經過這條路的人好像漸漸多了。」
「我跟好多小孩子談過話。你知道嗎,鄧平挨揍那件事就是在電影院門口發生的。他進場的時候,有人認出了他。等電影散場,他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就被七、八個博羅人團團圍住,把他拖到街心。他們對他拳打腳踢,活像是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一樣。他被打倒在地上,眼鏡也掉了。後來,還是警察來了才止住。有個孩子說,他打掉了一顆牙。當警察把人群驅散以後,他還看見地上沾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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