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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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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什麼也不做。」范石田草草回答。
「求求妳,梨花,我們是朋友啊。」
「阿招,」他說,「我知道你會往這兒來的。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跟你一起走?」
「張福!張福!」她沒命地喊。沒人聽見她的叫聲。
沒有人發問,大家等鄧平開口。
「他不會再出其不意的找我們麻煩把?」梨花問。
「別擔心,」杰姆士對鄧平說。
「一刻鐘以後,我們就要走到北邊的大路上去。」蔡山說,「大家要靠近一些。」
走了一會兒,到了一個很陡的下坡;他們轉向北走,漫山遍野都沐浴在陽光中。附近的山峰,到處可見怪石嶙峋;一個峽谷,越走越近。下面約二百呎的地方,一道激流自亂石中流過,形成一處狹窄、湍急的隘口。
瘋狂的人想走進一點,向前踉蹌了幾步,他的眼珠突出來,身體痛苦地扭曲著。
他的臉終於化開了一個嚴肅的微笑,他兩手合掌,鞠躬致謝。姿態並不很優雅。
「大家為什麼不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杰姆士和范石田走過去,他們看見張福了,沉默寡言;眼中隱含怒氣。他不住地喘氣。他無法忘記這個凌|辱他母親,又使他兒子遭到死亡的人。
杰姆士慢慢掏出他的手槍,瞄準。一聲槍響。掛在樹上的身體軟下去了。大家轉過頭來看。他的身體仍舊掛在樹上,由於槍彈的力量,懸著的身體急速地打了個轉。可是腦袋和手臂已經垂下去了。僵僵地毫無生氣。腦袋的太陽穴噴出一股鮮血,濺紅了他的衣服和手臂。
鄧平這樣懸空掛在樹枝上要掛多久呢?要慢慢地精疲力竭,饑渴而死嗎?或者,他能掙脫樹枝,痛快地一下子死掉?
大夥停在三叉路口,阿雪哭倒在他丈夫的胸前。
樹葉一陣搖晃,分開,一個黑色的人影從濃密的樹叢中跳出來,向大家飛奔而來。他剛才發出的那種絕望似的呼叫聲,就好像一隻野獸在逃命時發出的悽厲叫聲一樣。
蔡山的叫聲粗厲,他舉起一隻手來飛奔上前,當他看到阿招聽他的話,迅速走回路中間的時候,才鬆了一口氣。
「你認為怎樣?」杰姆士問范石田。
https://m.hetubook.com.com他們繞過一個灌木濃密的山彎,阿招稍為落後了一點。他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叫聲:
他們繞著打鼓嶺,走南邊的一條路。路上雖然有許多上坡、下坡,不過泥土地走起來很舒服。大部分的時候,他們成單行走。蔡山領頭,阿招和阿雪殿後。這孩子已和這個老農婦建立了友誼,因為她在大夥中間,一副迷惘不安,孤獨無援的樣子,又不和別人說話。
「站在路上不要動!」他高聲喊。
早上大夥起來以後,就到前屋去了。他們看見蔡山躺在一張長靠椅上,睡得正香。他老婆壓低了聲音告訴他們說,他今天早上五點鐘才回來。吃了頓熱飯,就躺下睡了,以彌補昨晚失去的睡眠。他們不想吵醒他。
「這樣還比較仁慈。」杰姆士轉身,輕輕對伊素說。
他們準備出發的時候,已經將近兩點鐘了。對蔡山而言,這將是個長途旅行,至少要一個禮拜才能回來。
隱約傳來驚叫聲。前面走下來的幾個人,在片刻的遲疑後,開始追趕鄧平。鄧平拼命地跑,衝向左邊的一條路。
「哦,」阿招說,「這把槍是我替你弄出來的!」說著,雙手插在口袋裏,走到杰姆士身邊坐下。每個人都坐下來了。只有鄧平站在他們面前,垂下頭,一隻手按住膝蓋,慢慢地坐了下來。
可是鄧平還是瞪著那支槍。
「這真像公審哩!」阿招在杰姆士耳邊悄悄說。
鄧平,眼皮也不敢眨一下地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微微跛著腿走向前,回頭向梨花看最後的一眼。
蔡山堅持每個人要穿雙牢固的鞋子,因為如果鞋破了,會在路上惹出很多麻煩。他拿雙新草鞋,套在段老先生的布鞋上,他又側目看看伊素穿的皮鞋,然後剪了兩根帶子,繞著她的腳背和腳踝處轉了幾道,把她的鞋子繫緊。
農民們也驚呆了。有人拿了石塊,瞄準著樹,想砸下去。但是其他的人叫道:「不要砸!隨他去」
蔡山退了回來,站在路中間,擋住路,很不耐煩的樣子。梨花在驚恐中緊緊抓住范石田,望著那個可憐的人,頭髮蓬亂,兩眼充血。他穿的和_圖_書黑色列寧裝,胳肢窩下面破了,露出了裏面的白襯衫。
鄧平——也許是故意地——癱倒在地上。
伊素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然後雙手摀住了臉。太陽已向西沉,斜斜照在那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個陰影。
「站在路上別動。我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事,不過請站著別動。」
突然,鄧平看見前面的來人,迅速轉身,沒命地往回跑。
鄧平沒走多遠,蔡山和其他的人就看到那條路上走下來幾個人。鄧平走得很慢,好像他並不很知道他往那裏去,他的眼睛看著地下。前面來的三個人已離他不到十呎了。
張福木然的臉上沒有笑容。他仍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
「是我不好,忘了警告你們。」蔡山說。
鄧平慢慢撐著站起來。
鄧委員孤獨的身影在三叉路口上停下來,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向右朝上坡走。
「救救我!梨花!」他哭叫道。
「來啊!」大漢高聲叫道,一邊毫不放鬆地追趕著鄧平。
有人踩他的手。他手一鬆,筆直的掉了下去,幸虧他的衣服掛住了路面下三十呎的樹枝,不然就要掉到一百五十呎下面的山谷底了。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鄧平縱身一跳,跳到路上,利用奮身跳下的力量,滾到路邊。他兩手緊緊抓住路邊,身體就吊在空中搖晃著。
他叫阿招、阿雪走回來,等他們一起走。阿招停下來了。他和阿雪大約超前了五十呎,阿招踢著路上的小石子,漸漸走向路邊。蔡山的眼睛突然呆住了。
「這條狗,應該被吊死才對!」范石田說。「我不會忘記,他搶走我三萬塊錢的時候,有一萬流進了他的口袋……不要插嘴,我不會吊死你的。不過,我們不歡迎你和我們一起走,因為我絕對不信任你。離我們遠一點,要是你想耍什麼花樣的話,我的朋友,戴先生,是位神槍手。記住,一位神槍手。現在,你高興往那裏走,就往那裏走吧。」
鄧平的表情有了顯著的變化,幾天之前盤問杰姆士的時候,那副精明、自信和權威的神氣,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的肩膀垂掛下來,不敢正眼看他們。
阿招已經和圖書跟上來了。鄧平望望這個人,又望望那個。一臉的狂亂。
「讓我來同他說。」范石田走向前。
阿招覺得全身掠過一陣寒意。那個人跑路的姿勢有點跛,矮壯的身材,闊肩,那個聲音,是鄧平!
杰姆士望著懸空吊在山谷的身影,現在沒有人注意他了。鄧平突然奮力一掙,伸手去抓上面的樹枝。但是樹枝鉤著他的衣服,他的手顯然搆不到,樹的本身,也彎了不少。過了幾秒鐘,他的右手往上伸,但什麼也沒抓到,又垂下去了。
「你們一定知道得很清楚,我為什麼來這裏。橋上開槍的事件,不是我的命令。不過,卻引起了當天下午的暴動。鄭吉回廣東報告去了。當然,大家就全都責怪我。當我看到供應站失火,大家搶東西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厄運來了。不願面對東北或新疆的冰天雪地,我就選擇往南走。我想,我也無需再多說什麼了。」
第一次,杰姆士掏出了槍,放在草地上。
向前幾步路的地方,是一塊空地,大家跟著蔡山走到這裏停了下來。
「那要看大家的意思。」梨花說著,給他一個冷冷的微笑。
杰姆士上前搜鄧平的身,但沒找到什麼東西。他轉過身來,取出一支菸。
「到自由城去。」她的丈夫回答。
「他們準備怎麼做?」杰姆士問。
鄧平勉強擠出一絲笑。他已經鎮靜一點了。
「你不謝謝他們嗎?他們救了我一命。」
「別讓他逃掉了!」一個高個子大漢站在三叉路口,一面喊,一面向後面的來人揮手。山坡上出現更多的人,往這邊走下來。
「讓他先離開這條路。」范石田說。
「你們大家決定吧。這可不是假日出來遊山玩水。除非你們同意,否則我不願多帶人。」
每個人又覺得輕鬆起來了。這裏的地勢比較平坦,路也相當寬。就在正前方,有一條路從山北的山坡部分延伸下來。
「你在這裏幹什麼?」范石田問。
「你們這些人要到那裏去?」阿雪問。
嚮導蔡山一身獵人的打扮,背上掛著一個大斗笠,身上穿件簑衣,棕紅色的,大約有半吋厚,使他的肩膀顯得更寬了。腰間縛一根皮帶,插了一把大鐮刀,準備www.hetubook•com.com經過叢林時披荊斬棘開路用的。他的體格魁梧,有五呎十吋高,一雙結實的小腿上打著白布綁腿,赤腳穿草鞋。他腰帶後面,掛著一個細工編織的方盒子,和漁人的魚簍差不多。他這身裝備,適合各種天氣。
「怎麼回事?」
范石田深深地感到不安。鄧平要是一路上都跟著他們,天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他很可能把他們交給邊防巡邏部隊。
大家開始離開路邊,七嘴八舌地談著。這群博羅農民,不靠嚮導就想往邊界逃,再度碰到了鄧平,完全是他們的運氣。
阿招往前跑。其他的人都站住不動,望著那個瘋狂的人影向他們奔過來。
范石田一面挖鼻子,一面用眼睛盯著鄧平,好像要看透他。
阿招抬起兩隻手,好像要知道危險在那裏。蔡山只是微笑著喊了一聲,表示回答。
阿雪一臉茫茫然的呆站在那裏,等著他們走上來會合。大家走到她那裏以後,蔡山指著路旁一條幽暗的小徑說:「真高興你們沒走過去,那邊有個捕野豬的陷阱。」
「不太可能。到皮嶺樟,只不過還有一公里的樣子,這段路崎嶇難走。」
范石田對眼前這個人,心中充滿了仇恨、憤怒和輕蔑。這個人,毀了他家產,在他得勢的時候,又是如此狂妄和愚蠢——在公審的時候,當眾羞辱他。他想上去一拳把鄧平打倒在地上,摑他的耳光,就像六、七年前打他耳光一樣。但是梨花拉住了他。鄧平又合起兩掌,作出祈求的樣子。
他指出一堆綠色樹枝。在路邊一條林蔭小徑的入口處約十呎的地方。
「他怎麼能呢?」范石田回答說。
「那你應該和我們一起走。」
「不是,為什麼要槍斃你呢?」杰姆士故意輕鬆地笑笑。
他望望梨花,露出懇求的目光。「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對不對?」
鄧平爬上了一塊岩石,望著下面包圍他的人,他覺得已經被逼得無處可逃了。一個農民想打他的腿,他用一根棍子搗他,想使他站不穩。
「石田,梨花,我們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我也曾幫過你們的忙。如今我有了麻煩,我只求你們讓我跟你們一起走。」
杰姆士呆呆望著這情景。他們站的地方hetubook.com.com看得最清楚了。險峻傾斜而下的峭壁就在他們面前。
「梨花!梨花!」
幾分鐘以後,大家決定繼續走。阿招不時跑到前面去,看看鄧平,然後再跑回來報告。阿雪也走在大夥的前面。
「我們要走兩三個鐘頭,才能到皮嶺樟。我們將走南邊的一條陰蔽的小路,北邊的一條路雖然比較容易走,但是容易遇見人。一路上大部分都是平坦的路。走完了,就到了打鼓嶺的那一邊。」
「那條是回平山的路。」范石田帶著一絲憐憫說,「他要回平山嗎?也許他只是迷路了。」
最後,鄧平慢慢開口說話了。他定定神,努力做出體面的樣子,仰起了頭;但是面容憔悴;他偷偷望望梨花和范石田。
「不要動!回到大路。回來!」
「你是誰?」蔡山聲色俱厲以命令的語氣說。
「你不是要槍斃我吧?」
梨花不理他。她和范石田一樣煩惱,他們的計劃如今被鄧平危害了。
雖然他還是同樣一個人,不過已經不是他們所認得的鄧平了。梨花驚呆的說不出話來。
伊素轉過頭去不敢看。這真是個驚險鏡頭,假如樹枝斷了,或者他原已破了的衣服斷裂了,他的身體隨時都會像條死狗一樣掉到溪谷裏去。就這樣,他吊在那裏,手腳懸空地打著轉。
鄧平顯然吃了一驚。他認得這把槍。
范石田、杰姆士和其他的人,一起跑到路邊,目不轉睛地望著五六十呎之外的情景。只有阿雪,她跑向一群博羅來的農民。
「站起來。」范石田的聲音短促而不耐。
阿雪突然身體向前傾。
「打!打!」憤怒的喊聲,四面山中都響起了回音。路沿著山邊,橫過一條深谷。
阿雪低聲細語地和她丈夫商量起來。顯然張福必須做個決定,他走過去和他的人討論。
「他是你們一夥兒的嗎?你們要不要帶他一起走?」蔡山問。「請記住,我們最好別找麻煩。」
阿雪指指阿招和杰姆士,對她丈夫說:「他們救了我的命。」
「那條路上有沒有巡邏隊?」
阿雪倒並不急於想走,她每分鐘都懷著一種強烈的希望,希望她丈夫能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最後,當蔡山宣佈一切都準備好了的時候,她不得不放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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