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逃向自由城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他們談到了鄧平。
「『爸,你吐啊!』鄧平站在旁邊說:『用力吐。』
「在那幾年,一切都是一團糟。中學的校長……在一次五反運動中死了。他的年紀大了,受不了。鄧平費了很大的力氣,想要他坦白。你想想看,他是地方上有聲望,受人尊敬的讀書人,他怎麼肯坦白。鄧平就派些年輕的學生,每天輪流坐著卡車來,用擴音機朝他大喊大叫:『陳英!陳英!出來坦白!』另外一些學生則到他家裏去,日夜輪流地用一些歷史和數學問題來煩他,最後,他被逼得從學校的三層樓上跳下來自殺了。
「這件事,我再也忘不了。」
「『我沒有什麼好坦白的。』我回答他。當時,無論他們要怎麼樣對我,我都已經不在乎了。
「我心裏當然很難受。不過,過了一會兒,我就麻木了。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客店的老闆,五十來歲,一張忠厚老實的臉,是個嘻嘻哈哈,笑口常開的人。他戴了頂舊式的瓜皮小帽。他的樣子就是一個生意興隆的老闆,笑臉迎人,熱心歡迎所有的來客。
客店老板吩咐女傭:「還有些熱水。把桌子抹乾淨。我們可以將兩張桌子拼起來,就是一張床了。」
「這就是馬克斯主義嗎?」范石田問。「或者是列寧主義呢?」
他們把燈捻小了一點,不久就進入夢鄉,忘了自己身在何處了。
各人自掃門前雪
「控告我的罪狀當中,其中之一是高利貸,榨取窮人的血。天知道我家究竟周濟過多少人家。我家的女工、男工、我們的朋友,需要錢的時候就來找我們。從我和_圖_書祖父時代就這樣。他們一共找來了十幾個證人,鄧平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個。鄧平的父親和我是多年的莫逆之交,他知道,我送錢給他,給鄧平繳學費,不是借錢給他。可是,鄧平強迫他父親說假話作證陷害我。他們就像一群猴子一樣,指著我又叫又喊的,而我就跪在地上,雙手反綁在背後,聽那些證人輪流訴說我的不是。肉體上的折麼,群眾高聲叫囂的聲音,全都不是人能忍受的。當時我心裏想,他們一定要槍斃我了,就像他們槍斃了許多其他的人一樣。可是鄧平的心裏卻是有打算,這我到後來才知道。
「怎麼處置的呢?」
「他父親幾幾乎要昏倒,別人只好把他抬走了。
未晚先投宿
他們吃飯的時候在旁邊侍候的女傭,拿著一塊又髒又油的破布抹著桌子,她是個極醜的女人,有著一對高聳的顴骨。蔡山告訴他們,她是個寡婦,今天才三十來歲。她的頭髮剪得短短的,像鴨屁股一樣。混身上下,除了一對的大胸脯以外,沒有一丁點女人味兒。她的一對胸脯,在她彎腰用力擦桌子的時候,幾乎碰到了桌子。
杰姆士望望他。他知道,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范石田。「我想你忘不了這些事情——這些事在我來說是難以想像的。」
范石田現出一個苦笑。「你心地很好。我告訴你,共產黨做的事,我們再也做不出來。有的時候,遲緩的刑罰實在可怕。一九五〇年,他們捉到一個國民黨的將領,你猜猜看,他們是怎麼處置他的?把他槍斃了嗎?不是。」
和-圖-書嶺樟地當交通要道,是農人、獵人和過往旅客歇歇腳,在這裏喝杯酒或一杯茶的好地方。北邊,有條小路通往橫岡墟;西邊,俯視著一條通往三柚田水庫和山下公路的急坡。
「這幾天有沒有巡邏隊來到這裏?」蔡山問。
當女傭在抹桌子的時候,伊素扶著段老先生到唯一的一張藤椅上坐下;椅座部分已經下陷,中間也破了。最後幾公里路走下來,段老先生似乎已經完全筋疲力竭了。
「一星期以前,有幾個兵來喝酒了。他們到樓上歇了一會,就走了。」
「我還是忘不了這件事。」范石田說:「我真慶幸現在沒事了。當時我真擔心呢。你一槍打死了那條狗,做得真對。」
杰姆士沉默了片刻。
「沒幾年工夫,鄧平的權力就大到成為惠陽這一帶的土皇帝一樣。你不能說他很壞,他為了保持在黨內的地位,他非這麼做不可,就是所謂的寧左毋右。」
照山上的標準而言,皮嶺樟的小客店算是相當舒適的了。天花板上垂掛下來一盞煤油燈,燈上有個綠色金屬罩子,燈光照著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屋角還有另外一張桌子。屋子乾燥而溫暖,後面是廚房,從旁邊的窗子望出去,不遠處就是個峭立的懸崖。刷成白色的牆壁已經褪色,還有好幾處裂縫。牆上貼了兩對對聯,對聯的紅紙也隨歲月而褪色了,字跡雖劣,但還顯示出小客店的一番心意,無非是自古以來對於行路旅客的一些忠告。
經過一天的興奮和刺|激,每個人都累了。
另一副是:
「你們吃過這頓飯,一定心滿意足,連黃帝都不想做了呢。」愛開和*圖*書玩笑的客店老闆說。
「『孩子,』他父親說:『我沒有口水吐他,你唸書的錢都是他給的。』
「我要告訴你一件我再也忘不了的事。今天下午,我們圍成一圈坐下來的時候,你看他的樣子有多害怕?他還以為我們要就地槍決他呢。這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公審。
莫管他人瓦上霜
雞鳴早看天
「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今晚的酒對我很有幫助。」他安慰他的女兒。
「唉,是的,說起鄧平,別人都叫他『小拿破崙』,他還是小孩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他父親在同正街上開了一爿店,他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我是他的老師。那時候,他母親已經去世了,兄弟兩個,一個都不成材。他家的店生意不太好。為了鄧平的學費,他父親還常常接受我家的接濟。說來好笑,在公審的時候,我的罪名之一竟是高利貸和窮人的剝削者。他那時候才十三、四歲,聰明、活躍,在學校裏鋒頭很健,就像阿招一樣。共產黨來的時候,他去了廣州和長沙。他回來的時候,已經二十二歲了,還娶了位很不錯的女孩,是他廣州黨部的同事。
客店主人和他太太和大家道了晚安。
安排好了。段老先生和他的孫子佔用一張床;梨花和伊素睡另一張床。經過一番客氣的推讓以後,范石田同意拿桌子當床鋪,杰姆士則堅持說,他只要那張破籐椅,再拿張凳子墊腳,就覺得很好了。其他的人就睡到窯屋裏去了。
「好結束他的痛苦。一場迅速的刑罰,對不對?」
他又轉身向客人說:和_圖_書「我不知道你們願怎麼樣安排。樓上有兩張床。我相信,女士們願意要那間房。下面的客屋裏有幾個鋪,不過又冷又濕,又沒燈。」
附近還有個石灰窯,這一帶的山嶺,盛產石灰石,許多懸崖絕壁都已風化,變成各式各樣的尖削、壯麗的形狀。幾年前,寶安縣當局大事擴充這個窯,派了一組窯工加緊工作,因為石灰對於建築工程和肥料都很有用。但是,由於官方變化太多,又常常為了各種「突擊」計劃而調動人力,譬如去年的土法鍊鋼,石灰窯就此廢棄,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
「當時我心裏的感覺,我實在沒辦法告訴你。我看著鄧平,我知道,他父親的心裏比我更難過。
「首先,他們叫他在熱鬧的街上遊行,頭上戴著一頂小丑的帽子,上面寫著『帝國主義者的走狗』,讓大家恥笑他。然後,他們剝光他的衣服,把他送到牛棚去和牛拉磨子。他在一邊,牛在另一邊。一圈又一圈地轉,轉到後來,他幾乎癱瘓了。當他想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牛繼續轉,他們鞭打他的次數,比鞭打牛的次數還多。牛不停地叫著,一定奇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鄉民們發誓說,他們當時還看到那條牛流眼淚呢。牛會流淚嗎?那個可憐鬼的肩膀都磨得淤腫了,背上被鞭子抽得一塊紅,一塊青,一塊濕,一塊乾的。七天以後,他就一命嗚呼了……」
「我看見鄧平的父親走過來,輪到他了。我仰起頭來,準備他往我臉上吐口水,可是他停下來了。他望著我,我望著他,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起。『來吧,該你了。』我說。他看著我,突然流下www.hetubook.com.com淚來。
店的老闆娘從門口伸頭進來說:「你們要是沒什麼事,請把燈捻小一點。」
范石田緊緊捏住他的拳頭,捏得骨節發白。
女傭想在桌子上鋪上一床髒棉絮和草蓆,范石田告訴她不必麻煩了。她退了下去。
他們坐下來,凝望著灰白的煙霧在燈光下嬝嬝上升。
伊素看見他一對圓眼珠子眨了一眨。
「『你坦不坦白?』鄧平坐在廣場上臨時搭起的一個堂上高聲咆哮。
「你剛才說到借錢給鄧平的父親和後來的公審,怎麼樣了?」
他們晚飯吃山芋;這裏買不到白米。小客店的老闆看見這批城裏來的客人,其中還有個外國人,推想他們一定有錢付賬,就送了一盤醃野豬肉,和自己釀的高粱酒。野豬肉很粗,但是味道很香,由於山上的新鮮空氣,每個人胃口都很好,吃得津津有味。
范石田吸了口菸,情緒平靜了些。「我好像還是看見鄧平懸空吊在懸崖上。像這樣的情景是忘不了的。我不願說鄧平是個壞人。他所做的,本來就是委員應該做的。心狠手辣,不講感情,就像一塊又冷又硬的岩石一樣。你我又能怎麼樣呢?在這種制度下,只有心黑手辣,野心勃勃,出賣朋友的無恥之輩,才能出人頭地。講感情,講人道的軟弱之輩,馬上就被淘汰。留下來的核心份子,就是領袖和一批拍馬屁的傢伙。這就是制度。
「『好!』他大聲叫:『把他拖到角落上去,你們排隊,一個一個朝他臉上吐口痰,以表示你們對黨的忠誠。然後,我再處置他。』
「這是我今天第四支菸,我們應該吸支菸了,是不是?」杰姆士一邊說,一邊將菸遞給范石田。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