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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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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感謝上蒼,他們都平安。」伊素喃喃地說。
「我想沒有關係,反正老吳知道我們在這裏。」
「我還以為結婚了,他們倆那麼親熱。」
「你有沒有在這裏過夜?」
「我的女婿尤其要謝謝妳。」段老先生說。
「我的意思是告訴你們,棺材底下有板凳。你說,如果我們搬動了其中一個,會不會打擾了死人呢?」
范石田解下他的肚兜,倒出一點炒米在孩子的手心。他狼吞虎嚥地一口氣吃完了,還彎下腰來撿起落在石頭上的幾粒炒米往嘴裏送。然後,他喝一點溪水,用水洗洗臉,精神恢復了,開始四處張望。
大家仍舊在找柴火,一心只想有一堆熊熊的火,燒點開水,吃點東西。
「小心!不要坐在刺蝟身上,牠們身上有刺。」
從他們站的地方,由斜坡而下走到田野只有一公里的路程,經過稻田和幾處農家,就到了濱海的鹽田洞。
這些人漸漸走近了,他們一會被遮住看不見,一會兒又露出來地慢慢沿著山澗走下來。顯然地,蔡山帶他們走了另外一條路。
一個人在走頭無路的時候,是很難說他會做些什麼的。范石田不想空著手回去,假使段老先生或小芽兒病倒了,那會危害到大家的安全。范石田的思考有如科學家的冷靜和精確。他思忖著,是拿走棺材下的板凳呢?還是揹個帶病的老人,冒險渡河衝過邊界。
他在灌木叢中往前走,走近一個峭壁。一條小溪沿著峭壁流下來,水沿著一個黑忽忽洞口往下滴。黑洞看上去像一個洞穴。他走進去,向裏面張望。有一個什麼小動物往裏面跑,從他的腳邊擦過。他小心地向前走,發覺裏面的空間比較大。光線很暗,有股潮濕的霉味。
「我看見許多鬼。」阿文說。
燒得火旺的木柴和熱灰使火穩定了下來。
梨花和蔡山從巡邏隊走出來,身後跟著兩名身穿草綠色軍服的士兵。她向大家揮揮手,洋溢著勝利的快|感。
范石田蹲下來,做出一個想使他放心的姿勢。
「好多了!」段老先生說。伊素可以看出來,她父親很疲倦,臉凍得縮了起來。
段老先生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伊素把自己的外套給了他,要他把棉襖換下來,讓她把水扭乾,吹吹風,就可以乾了,天上沒有太陽,他們不知要在這裏等多久。
范石田忘了找柴火,其餘的人看他帶了一個滿臉病容的孩子回來,都大吃一驚。孩子的上衣撕破,臉上塗著泥巴,眼皮不時地往下垂,一副太虛弱,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的樣子。他張著一對驚恐的眼睛,在別人問他話的時候,慢慢地轉動著。
這裏有一個山澗從山上直落下來。水邊,是茂密的灌木和岩石。頭頂上,樹木成蔭,樹根則從石頭旁邊冒出來。兩邊都沒有路。生火不容易。因為樹枝和樹葉都是濕的。
「感謝上蒼!我又沒做什麼好事。小姐的先生救了我一命,我還沒有報答小姐哩!」
「他沒有說不好呀,不是嗎?他很安靜,動也沒動。他不在乎的。」
「你要不要說幾句話,請死人原諒呢!」阿文問。
跑到小芽兒和阿雪的身影消逝的地上,他們看見一塊石壁,筆直削落下去。下面,阿雪躺在稻田中,半個身子淹在水裏,她身邊,小芽兒正掙扎著想爬起來,一面放聲大哭。
「我們都和妳在一起。妳從山上滾下來了。」
段老先生滿身濺滿泥巴,急得要命。和*圖*書「小芽兒!我們就下來了!」他一邊喊,一邊想跑,伊素制止住他。
「妳還好吧,阿雪?」
伊素很快地扶住她,又取出一條乾淨手帕,替她擦臉;她的臉頰上擦破了一塊皮,仍舊有血滲出來。
阿文輕輕地拍拍棺材,跪在地上,兩隻小手合在一起。
伊素輕輕地彎曲她的手肘,阿雪沒有痛苦的表示,伊素再動她的膝。覺得放心以後,扶她坐起來,揉揉她的臉,又拍拍她的臉,想使她醒過來。
「是的,我在晚上看見的。」
范石田改變了話題。
「拉好他!」做祖父的高聲大叫著。
他們走上一個長坡,又陡又滑,還有許多水窪。伊素攙扶著她爸爸,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條乾爽的窄路上,有時候還免不了要踩進水窪裏。阿雪和小芽兒走在一起,在他們前面的好幾呎遠。
「這樣當然更好,我們本來不敢抱這麼大的希望呢。」
「沒有關係。」阿文見范石田站著不動,就對范石田說:「這些棺材裏躺著的都是安安靜靜的好人,有一次,我以為有一個人在追我,我就躲在棺材下面哩!」
「妳往下滾的時候,心裏怕不怕?」伊素問。
她心裏忍不住地想,如果昨晚不是梨花挺身而出的話,事情不知會演變成什麼樣。杰姆士才不過離開她一個晚上,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隊長為什麼看中了她?是不是因為他不想得罪范石田?她想起來還覺得臉發燙,梨花的做法對不對?她也無法下個判斷。
「那邊有一個洞,裏面有六、七口棺材,離這兒不遠。」
「現在,」蔡山說:「你們等在這裏。在山的這一邊,從公路上看不見你們。我現在要去找另外幾個人,把他們帶到這裏來。」
「經過這一次,」段老先生說:「我再也不會忘記妳,妳和妳的丈夫。」
「阿雪,」段老先生說,「讓小芽兒到我這裏來,妳自己好好烘火吧。」
阿雪的眼睛慢慢睜開,終於能看見東西了。她嘆了口氣。
「不要怕,我不是巡邏隊。」
「你有沒有吃的東西?」
「你叫什麼名字?」
阿雪躺在那裏,她的頭上有淤傷,她的臉上淌著血,仍然被這一跌嚇得說不出話來。而小芽兒卻是一點傷也沒有。
他們洗了一下,乾淨了不少。年輕的士兵們急著要回去。蔡山說,他認識路,他們先回去沒關係。他謝了他們。
「阿雪!阿雪!」伊素又叫。
「你不是來抓我的吧?」細細的聲音顫抖著。
「阿雪!阿雪!」伊素叫她。
差不多是下午三點鐘了,在這個陰冷的十月天,這堆火特別令人喜愛。梨花和范石田幫忙讓火繼續燃燒。每次火焰上升,發出細細的爆裂聲,他們就把樹枝往火堆裏扔。他們圍著火堆站著,滿足地享受著枝葉在火堆裏發出的噝噝細響。
慢慢地,范石田扶著他站起來。他們走到洞口的時候,他才看出這孩子有一張橢圓形的小臉,一對呆滯迷惘的眼睛。他赤著腳穿條深色短褲,膝頭和小腿上有一些深紅色的疤。最多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已餓得渾身發軟,有幾次,范石田不得不緊緊夾住他。范石田乾脆把他抱起來,走過灌木叢,來到了水邊。
「我求求你們,」梨花說:「幫幫忙好嗎?別再提這檔子事了。否則,你們八個人,每個人都謝我一下,豈不要我的命嗎。」
伊素幫她父親解下棉襖,把她自己的外衣hetubook.com.com裹在他身上。然後彎下身來,湊近熱灰,一點一點地烘,看著棉襖慢慢冒出熱氣,摸摸衣服的每一塊地方,直到她覺得滿意了為止。
一對呆呆的眼睛在一個角落望著他。他猛地收住腳步。那對眼睛動了一動,但是完全沒有聲音。
大家一起迎上前去看。
「啊呀!」阿雪一聲大叫,跟著縱身一跳。
「她不是……」伊素想說她不是小姐,可是話到嘴邊又停住了。
范石田覺得有點幼稚可笑,居然和個小孩出來偷東西。他當然是想要兩條板凳。
山谷的風景柔媚,梧桐山巍峨壯麗,在這樣沉悶的日子裏,顯得悅目而迷人。可惜大家忙著只顧走路,要小心繞過水窪和突出的岩石,無暇欣賞風景。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段窄窄的梯田的田埂。由於昨夜的一場雨,潺潺的小溪,從一塊田流到另一塊,有時流過他們面前的小路。
「他們來了。」她高興地說:「這是男人用槍請不到的。」
「他沒事。」段老先生回答。
「來,幫幫我的忙,我抬棺材,你抽板凳。」
伊素按一按她的脈搏,跳得很快。她撐開她的眼皮,用手輕拍著她的臉。
他們首先把小芽兒抱到乾地裏去,然後范石田和兩個士兵把阿雪抬上來,輕輕地把她放在路邊。
伊素要她爸爸脫掉他的外衣,站近火堆,把他濕衣服的衣角擰乾。當他一邊烘乾了,就轉身背對著火。阿雪也幫著小芽兒做。
她的眼光突然停在段老先生身上,看見段老先生牽著小芽兒,站在她旁邊。她用力望望小芽兒,問:「你覺得怎麼樣?」
其餘的人趕緊順著小路往前跑。范石田和蔡山跑在前面,兩個士兵跟在後面。
他站起身來說:「他說好的。」
在幽暗中,他依稀可以看到一張瘦削而受驚的臉。
「阿彌陀佛!感謝老天!我們竟跌了這麼一跤!」說著她的眼睛又閉上了,身體搖晃了一下。
「當然死了,我看見他們從崖上掉下去的。我很害怕,就往河邊跑。」
他們回到客棧時,大家都已經在樓下了。老闆娘正在擺桌子,準備開早飯。
吃過早飯後不久,他們就動身下山。走出皮嶺樟一公里處,從一條左邊是石灰岩峭壁的林蔭小道出來,他們看見水庫俯瞰著下面的梯田。對面就是梧桐山,在多雲的十月天空下,顯得寧靜而莊嚴。
「我在半公里外就看見煙了。」阿招又蹦又跳地到了。「蔡山說,這樣很危險。」
范石田立刻抬起頭來,一個人影從山上跳下來,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預。是阿招!蔡山和其餘的人,慢慢地跟在後面。
兩名士兵扶阿雪站起來。
「爸爸,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伊素問。
「我爸爸媽媽都死了,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大叔你有沒有吃的東西?」
「我做了什麼大善事嗎?」梨花說,一半像開玩笑,一半接受了大家的感激。
「石田,快一點!」他對范石田喊著。蔡山已經跑上前了。
阿文用力抽出凳子,但是不夠快。棺材倒了下來,翻向一邊,碰到了凳子,轟然一聲地倒在地上。棺材的另一頭仍舊斜斜地壓著凳子。
她說話的聲調和臉上的微笑,顯出昨晚的事仍然使她激動。
「你們睡在這裏?」伊素問。「很舒服的樣子。早知道,我也來這兒睡了。」
「他們叫我阿文。」
「附近有個乾淨的水塘,你們可以去和*圖*書洗一洗。」
老闆娘很快地看了梨花一眼,梨花想使自己顯得自然一點,但她知道自己辦不到。
「我沒辦法走上樓去。」
「不怕。牠們是很好的伴兒。牠們擠在一起,我想是為了想暖和一點。牠們一會兒分開,一會兒又擠成一團,發出細細小小的聲音。牠們不管我,我也不管牠們。」
伊素張口結舌地吐出一個「謝謝妳」,一張臉頓時飛紅。
「不是的,我自己也是一個逃出來的難民。」
他們覺得這裏風景很好。可惜今天天色灰暗,段老先生冷得發抖。他沒有衣服好換。
「你認為你的父母都死了嗎?」
「他告訴我,他要派兩個士兵護送我們通過公路。」
「是誰?」范石田問。
「范先生和她結婚了嗎?」
阿文的臉真小,下巴圓圓的。他一對眼睛像兩池潭水,閃閃生光。
「你是誰?」他又問。
「喂,你為什麼躲在這裏呢?」
「那你怎麼辦呢?」
「我聽見了。」
「啊呀!你聽見什麼沒有?」阿文問。
「你親眼看見的?」
「樓上的床不好嗎?」
阿雪用力睜大了眼睛,望著一個走在後面的人。
不到二十四小時,段老先生第二次感謝一個女人,救了他家裏一個人的命。要是在平常,這兩個女人的身分都比他低,而且他原來還以為她們是旅途上的一個累贅。
「沒有。」
「現在小心一點。不要急。」范石田說。他兩腿分開,站好,把棺材從板凳上抬起來。阿文抽板凳,每次只移動幾寸。范石田心裏想,如果阿招在這裏,一定一下子就把板凳給抽出來了。
「你不怕,我們也就不怕了。」
「爸爸,脫掉你的上衣,換上我的外衣吧。你這樣烘是乾不透的。」
「他那樣說了嗎?」
「我在什麼地方?」
在一處彎路附近,有一道山溪,還有幾條小瀑布。士兵告訴他們,這裏就是鹽田洞。他們已經到了平地上了。
大家都駭住了,眼看著兩個人翻滾著,跌下陡直的斜坡,一個人交互的滾過另一個人身上。阿雪已經抓住小芽兒,緊緊抱住他,順勢滾下石坡。
范石田靠近了一點。他看見有幾個黑黑圓圓的小動物,因為他的侵入而緩緩蠕動著。
「沒有。是天快黑的時候,在這裏躲過半個鐘頭。等那個人走了,我就跑上山去。你想,死人會不高興嗎?」
「昨晚我沒上樓睡。」
每人夾著一條板凳,循著原路回去,大家都很高興。他們把兩條凳子在石塊上敲散,立刻生起一堆火。柴火發出噼啪的聲音,他們又把一些濕的小樹枝放上去。
「不是的。是我的朋友。我們有一個小孩,還有幾個女人。」
范石田煩躁不安。他走開去看看有沒有杰姆士他們幾個人的影子。他失望地回來。
看見石灰窯,她想走過去看看,昨夜下了雨,路上仍有點濕。
當晚,伊素也沒說是為了什麼,就睡在樓下。梨花,在隊長走了以後,也沒下樓來。范石田到樓上去,把飯桌拼成的床讓給了伊素。
「我們有一點吃的東西,你能不能走路?」
阿雪的臉龐現在又紅又熱。她半蹲在小芽兒面前,傾著身子和他輕輕聊天,一面轉動他的身體。她的臉上露出驕傲的神情。段老先生看見了,心裏想,他們救了阿雪一命,真是件幸運的事。
蔡山從廚房裏走出來。
伊素起來得很早,昨晚的事使她不安,又掛念杰姆士一夥人,不知道和-圖-書他們怎麼樣了。樓上有聲音。可是她不想上樓去看望她爸爸,因為范石田和梨花可能還在睡覺。她走出客棧,散起步來。
其餘的人著急地,慢慢地向前走,向左走了五十呎,他們才發現通往下面平地的石階。
「是的,我親眼看見的。有的只有兩呎高。他們在洞口偷偷望望就走了。有的有三十呎高,在山上,走來走去的,尖聲喊叫,聲音傳到很遠很遠的山上。」
「現在,快抽!」他說。
「小芽兒跌下去了!」伊素大喊。
「我不知道。小芽兒跌下去了,我就趕緊跳下去抓住他。我緊緊抱住他,貼在我胸口,閉上眼。我只知道自己在滾動,心裏想,這一次大概沒有命了。我不敢睜開眼睛,只覺得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亮。後來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走近一點,站在孩子的面前,孩子顯得很害怕,舉起了兩隻手。
「你帶我去看看那些山洞好嗎?」
「你真會想像。」
一百呎外,一輛汽車經過。沒有人注意山腳下這些滿身泥巴的人。
「你不怕刺蝟嗎?」
蔡山和阿雪已經起來了,窯屋就是一間大房子,靠牆的地方有幾個睡鋪。水桶、鏟子、和掃帚卻堆在屋角。一張沒上漆的桌子,沒有抽屜,桌上點了支蠟燭,算是屋子裏僅有的一樣傢俱了。牆上靠屋頂的地方有兩道窄縫,透進來一絲光線。
山路曲折多彎路,加上紅土很滑,很難走。大家的鞋子上都沾滿了紅泥。在小三柚和大三柚之間,險彎更多;段老先生幾乎滑倒,幸虧伊素扶住了他。
阿雪只擦傷了一點皮,真是奇蹟。她的手背和骨節擦破了幾處地方,顴骨劃破了一道口子。
「我覺得這是天意,我們不要再談了。事情是很不幸但已經過去了。隊長已答應我們安全通過。梨花說,我們到巡邏隊去的時候,她自己去遞名片。」
「他一個人在山洞裏,身邊都是刺蝟。」范石田說。
這孩子來自惠陽東北的山區,他父母帶著他從淡水過來。他們已經到邊界,可是,他的父母都在燕子崖的地方跌下去了,他一個人逃到這裏。他到了深圳河岸的時候,曾有一隊巡邏隊追他。這是三天前的事,他一直躲了三天。
孩子縮回他的腳。
「為什麼?」
「不要動!我們來啦!」伊素高聲喊道。
「我?我就躲在洞裏的角落裏,儘量把身子縮成一團睡覺。」
「你的爸爸和媽媽呢?」段先生問。
「還沒有。」
「不會,我想真的不會。」
范石田很擔心。杰姆士那夥人還沒有來,他希望蔡山順利找到他們。段老先生披著伊素的外衣,直發抖。阿雪和小芽兒仍舊穿著一身濕衣服。
「我已經謝過梨花了。她救了我們大家,尤其救了妳,她是妳恩人。」
「親愛的鬼魂——不論你是誰。我只是個難民,是個小孩子。我們有許多人在河邊,又冷又餓。請你見諒,我們不是想侵犯你。我們只是想借用你的板凳生火。對不起,打擾你。好不好?好不好呢?」
阿文很高興地站起來。他的動作就好像他不習慣於走路,像在找他丟了的腿似的。然後他的步子開始有了搖搖晃晃的韻律。他回頭望望,盯著大家看,臉上展開了笑靨。
「真的?」
「我只有一個人。」
棺材又大又重。有些是便宜的松木,有些是桃花心木,不過全都是結實的斜木板釘成的。他們挑了一付小一點的棺材,大概和*圖*書能夠把底下的板凳抽出來。
他們走到放棺材的山洞,果然就像阿文所說的,有七口棺材排成一列。這些棺材大概已經放了好幾年了。這是當地的風俗,當死者的家屬無力將棺木運回本鄉安葬的時候,就暫時安放在山洞裏。
「小姐,」阿雪叫伊素小姐,就好像她已經是段家的僕人了。「昨晚上……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這種場面。我真替妳擔心死了。另外一個小姐也真叫我想不到,她救了妳,也救了大家。」
阿文說,那邊有幾個山洞,也許可以找到一點枯葉子生火。范石田想起了這個地方叫鹽田洞。阿文每天晚上出來找東西吃,一直走到海邊。白天又餓又累,就躲在洞裏面睡覺。他們現在離海邊有多遠呢?只有一、兩公里的樣子。從他們坐著的地方,他們可以聞到強烈的海水味道,混合著附近濕樹皮和樹葉子的氣味。
「阿雪,」段老先生說:「妳救了我孫子一命,我從心坎裏感激妳。」他記得,今天早上,他曾經對梨花說過同樣的話。
「真虧了她!」梨花喃喃地說,非常感動。「如果不是她,這孩子早就沒命了。」
早餐桌上,有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段老先生對伊素說:
「那是我先生!和他在一起的那三個人又是誰呢?」
范石田用力推一下,整個棺材就都倒在地下,轟冬一聲,震動了一下。
伊素問蔡山,他們是不是能生個火。
這時候,段老先生自己腳下一滑,撲倒在一個水窪中。他這一跌,引起一連串的跌跤。走在前面的小芽兒腳下一滑,阿雪沒抓住,滾下懸崖去了。
那對眼睛盯著他,他向前移動,看出是個小孩子,靠著洞壁坐在地上。
范石田慈愛地看看他,說:「還是你來說吧。」
蔡山走了以後,大家都覺得有點不安,沒有安全感,好像有荒山迷路的感覺。甚至是今日早上還很開心的梨花,現在也覺得不安而缺乏信心。范石田是唯一從來不慌亂的人,他總是想著明天。這該是他們的最後一天了,也是最重要的一天,他希望別再節外生枝,再生變故。他心裏在想,蔡山將怎麼找杰姆士呢?他又能不能找到他呢?他見段老先生冷得發抖,好可憐的樣子,阿雪和小芽兒的衣服,也都濕濕地貼在身上。他一定要找到一些乾柴火才行。
「啊!不要。」伊素和梨花同時叫起來。范石田笑了笑。
「剛才我聽見外面有聲音。是不是警察?」
「會的。」范石田說,並不鼓勵這個念頭。
阿雪的頭髮亂蓬蓬的,衣服又濕、又髒、又皺,滿身的泥,臉上刺破的地方仍有泥和血跡。她的樣子很狼狽。但是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段老先生覺得她的眼睛非常美的。
范石田知道很多人翻落燕子崖而喪命。但是,寧願摔死崖底,也不願被抓回去,送到深圳站西邊的臭洞裏去。許多被抓回去的人,就死在那個洞裏;活下命來的就被釋放,送回他們的本鄉去。
「噢!老天爺,這一跌摔得可真遠那!小芽兒呢?」她一邊問,一邊四處張望,仍舊有點暈眩恍惚。
最後一段路有好幾個險彎。曲曲折折的路,順著一條岩石和泥板岩的陡坡蜿蜒而下。
他們突然聽到「喂」的一聲,好像是小孩子的聲音。聲音來自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在山澗上邊。
「他們現在該回來了。」范石田說。蔡山去找杰姆士幾個人的地方離這裏有多遠,他們一點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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