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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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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明天,下午四點鐘,我們從梧桐山下去。今天晚上要辛苦一點,我們一定要翻過山,在天亮以前,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希望大家好好準備一下。要是鳥飛起來,不過五公里路,可是我們都要走大半個晚上才到得了。」
他轉過身來說:「別走開。也別再生火了。這地方夠好了。我要我回來的時候,你們都還在這裏。」
他們把腳抬起來烘火,段老先生走過來說:「杰姆士,昨晚發生了一點事情,我要你謝謝梨花。」
他們靠近火堆坐下。
「怎麼回事?」杰姆士問范石田。范石田把他拉到一邊,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事。梨花為了避免難為情,走過去和段家人在一起。
「我們並不冒險。我們的人有鐵棍、鐵耙、十字鎬和鏟子當武器。我們還有繩子,可以扔到河對岸,幫我們渡河。」
「沒有一個計劃是十全十美的。他們的計劃還不錯。」他頓了一下。「也許,我們要損失幾個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無論怎麼做,總有些危險。人多也是力量。」
他們是一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計劃。他們採取軍事組織,準備隨時對抗巡邏隊。可能的話,就混過去,必要的話,就打。他們幾乎全是附近地區的人,由「國營平山農場」的三個黨委組織和指揮。
梨花看他一眼,把臉偏過去,吃吃地笑了起來。
他們的首領是黃城和朱八達,朱八達也是高個子,兩個人都受過軍事訓練。他們的人共分成三組,每一組有十幾個人,一個隊長。在淡水和平山地區,有許多難民。每一件事都經過他們嚴密的計劃。他們把鐵鍬、鋤頭、鏟子、槍,從農場偷偷運出來,藏在城外。當預定的時間一到,大家就悄悄溜出農場,拿了他們的武器,連夜朝梧桐山出發。按照他們的計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就可抵達香港。一些孤立零星的巡邏隊,不會給他們帶來太大的麻煩。朱八達曾向張福和杰姆士解釋他們的戰略:「敵聚我散;敵散我攻。以虛擊實;以強擊弱。敵進我退,敵退我追。」
「不過,這一切都已過去了。我們已經決定逃出去。到那裏去都無所謂。只要能夠做事的地方,就是種白菜也好,只要我們能把一棵白菜抱在這裏說:『這是我的。』這樣我們就心滿意足了,大躍進的結果怎麼樣?人民不能餓著肚皮大躍進。但是,如果百姓不生產糧食,就要永遠餓著肚子。如果把百姓當牛馬,用鞭子抽,用集體逮捕的辦法,百姓就沒辦法生產糧食。這樣是行不通的。」
「不知道原因就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謝一個人,不滑稽嗎?」杰姆士說。
他們把水壺放在火上,大家圍著火。梨花拿著一個紙口袋走回來,說:
「親愛的,妳沒受傷吧?」
「沒有,你呢?」
杰姆士跺跺腳,抹掉風衣上的水。
「為什麼?妳不能告訴我?」
「閉住你的嘴。」毛澎說著舉起一隻手來,阿招一溜煙地跑掉了。
「我在北平住過好幾年。」
他撥動火堆,然後在附近拾些樹枝,扔在火堆上。
杰姆士不明白這個小孩是誰,就像伊素見到和張福一起來的三個人,感到詫異一樣。
「我們最後的一頓晚餐。」杰姆士神情嚴肅地說。
「你贊成他們的計劃?」
杰姆士取下手錶給他。他知道伊素和別人還有錶。
他站起來,說:「讓火繼續燃燒。」他回頭望望伊素,說:「前面一段路很艱難。上路之前,我們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們還有一包茶葉。」梨花說。
范石田用力嚼著炒米。摸摸鬍髭,然後吐一口痰。
「因為他見梨花和我在一起。不必再談了,事情已經過去了。」
「我把手錶借給了他們,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杰姆士淡淡地說。
「我帶來這幾個朋友。我們是在山腳下的一條小路上遇見一大群人。他們見到我,告訴我他們要怎麼做。」
「我們要吃晚飯,是不是?」
「我們在山頂上會齊,然後三批人分頭下山,兩隊之間相距約一百碼。除了七枝搶,我們有什麼武器,就用什麼武器進攻。在這樣的一條長線上,敵人的巡邏隊兵力分散。他們看見我們人數眾多,很可能就嚇得溜之大吉。每一個巡邏隊的兵力頂多七、八個人,如果我們中間一組人遇到巡邏隊,其他兩組就可以從兩側包抄。假如他們和我們的側翼遭遇上了,他們多半會逃之夭夭。」
「如果一切都進行順利的話。不過,事情常常和人們計劃的不一樣。」在他心底,他但願沒這些女人和孩子就好了。
夜晚寒氣逼人,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樹林的陰影更濃,霧從四面氤氳而來。由於附近多溪流和樹林,所以特別覺得潮濕。
「沒關係,你只要誠心誠意地謝她就好了,以後我再解釋。」
「沒關係,」伊素說,「你的手錶呢?」
「只要天一黑,可以安心穿過平地的時候,我們就動身,要爬一段山,才能到對面山腰的村子。我們得在村子裏等上半夜,下半夜的時候,再從村子爬到山頂,這樣比較沒有危險。」
每個人都拿出了自己帶的一份乾和_圖_書糧,和張福幾個人一起吃。沒有茶杯,等到茶涼了,大家就輪流遞著水壺喝,然後再燒水。
「杰姆士!杰姆士!」伊素喊著。
「我想,我爸爸和孩子們最好別冒這個險。當然,知道我們的力量雄厚,人數可能比巡邏隊還多,很叫人感到安心。不過,我們怎麼游水過河呢?河水有多寬呢?」
「說正經的,」毛澎繼續說:「我認為我們不會失敗。我們不但人多,而且可以出奇制勝。我們可能損失幾個人。我曾參加過韓戰。你知道有多少人喪命在『人海戰術』裏嗎?我們的人寧願冒這個險,也不願被逼得做志願軍,在人海戰中去送命。如果我們死了,就死了算了;如果我們能逃出去,我們以後就不必做志願軍參加邊界戰爭了,這場戰爭遲早是要打的。」
「明天晚上我們就在香港了,是不是?」
「跟你們一起來的那些人是誰?」伊素問。
「據我所知,」范石田說:「深圳河在這一帶並不很深,大概有二十呎或二十五呎的樣子。河的兩岸都架有鐵絲網,離河岸很近。只要巡邏隊沒有發現我們,偷渡過去實在並不很難。」
毛澎站在一旁,他是新來的三個人中的一個。他原來也是平山農場的黨委之一。在他陳舊的黑色列寧裝外面,掛了一支有皮套的手槍。除此而外,他的外表和瘦長的身材,流露出讀書人的斯文氣質,而不像個軍人。他安詳地微笑著。
毛澎不太說話。杰姆士先說。
「每個人都儘量吃點東西。」范石田說。他把肚兜解開,攤在地上。
「親愛的,我回來了。」
「喂,阿文,過來和我一起吃。」
「你認為如何?」杰姆士問。
「我們用得著他。」毛澎說。
他們走回火堆旁邊,蔡山向大家說話。
伊素傾身向前,搖搖晃晃地踏下了溪澗。杰姆士剛好跳下來抱住她,水花四濺。山澗的水淺,伊素的外衣和臉上濺滿了水珠。
「很難說。這三個人和我們一路,我認為很好。他們看起來很強壯的樣子。情況也許有劇烈的轉變。」他指著杰姆士說:「他會告訴你們一切的。」
「為什麼你們選擇逃亡呢?因為你們被派下鄉嗎?」
梨花和范石田併肩站在一起,背對著他們。
「算不了什麼,算不了什麼,真的。」
「有人告訴我,我該好好謝妳,雖然我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一定是和伊素有關。請妳接受我誠摯的感謝,好嗎?」
「你想和張福說些什麼?」
張福和阿雪忙著講話。三個新難民是和他們一起來的,其中一個穿著列寧裝,和-圖-書還帶了支槍。
「我們湖南人,不論在北京住多久,也改不掉一口湖南腔。你看有些簡化了的字,那些令人困惑的子音,就好像專門為湖南人的方便而設計的——這是為了取悅毛澤東而做的微妙的努力。」
男人圈著手,或蹲,或坐,或站著。女人就靜靜地坐著聽。張福說:
伊素走上前去,坐在一塊石頭上,凝望著火堆出神。
「你把自己算成一個大人嗎?」范石田說。
「當然。你們誰都沒有我跑得快。」
「昨天晚上,我聽到他們的名字,」阿招說,「我心裏就想,我們這群人當中,也有一個豬、一個貓。」大陸上的人民把朱德和毛澤東叫做豬和貓。
「你是不是毛澤東的親戚?」
蔡山說,他要先去看看;他帶著阿招一起去。他一開始就喜歡阿招,覺得他機伶,聰明。
「喂!」他向張福喊了一聲,又停住了。
段老先生開心地望著他們。「你們最好把鞋襪都脫掉,那邊有火。」
范石田一直凝神細聽,沒有說話。
「不是,不過我是湖南人。」
杰姆士望望伊素,她的臉紅了起來說:「爸說的對,你去謝謝她吧。」
「實際情形變了,」毛澎繼續說:「大家都成了撥一下動一下的算盤珠子,叫他們做什麼,才做什麼,沒人願意多做事。每個人都是吊兒郎當的樣子,問題就在這裏,每個人都滿不在乎。在倉庫裏,我見到白菜被亂丟一氣,隨便堆在地上,全被壓爛、糟蹋了。要是你要拿白菜去賣,你絕不會這樣亂丟,一定小心翼翼地,唯恐把白菜碰壞了。根本上,我就不相信,老百姓在世界上最大的奴工營中做奴工,能夠生產出足夠的糧食來。那就是黃、朱八達和我對黨失去信心的緣故。一個人一定要對他所做的事有信心,是不是?我們已經對馬克斯、列寧、史達林,這三位一體的『聖父、聖子、聖神』失掉了信心……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范石田問。
杰姆士和伊素都笑了起來。
「這是我們最後一頓熱的晚餐。」范石田說。「我們無法在梧桐山上生火,在到香港以前,也沒有熱飯吃了。」
「他們一共有多少人?」范石田問。
杰姆士向大家說明,他們是天快亮的時候遇見那些人,公然地在路上走著。杰姆士和其他的人躲在灌木叢裏,望著那些人經過。當時,明月當空,那些人自由自在地有說有笑,發出吵鬧的聲音。張福認出其中一個博羅人,就走過去和他說話。他們請張福加入他們的行列,張福就用口哨聲,把杰姆士等人叫出來。他們要看他的m.hetubook.com.com槍。他們一共有七枝槍。
「是的,也可以說不是的。」毛澎以黨委的口氣,開始他客觀的分析。「每個人都會犯錯,做錯了就該受罰。可是事實並不是這樣。一點也不是。自從一九五五年以後,幹部們想賞罰分明簡直就是不可能了。不論我們做什麼,總是動輒得咎。如果百姓倒在路邊呻|吟或病倒了,或是不來工作,上級就指責我們誤解了中央領導階層的用意。假如我們對老百姓寬大一點,上級又要怪我們沒有達成任務。因此,我們成了什麼了呢?成了不得不用鞭子的工頭。你揮舞著鞭子,左一鞭,右一鞭,閉上眼睛不要看,否則你就會翻胃。誰又不希望看到中國獨立強盛,而迎頭趕上西方的資本主義國家呢?可不希望看到我們所看到的,和我們所被迫看到的。然而,不該看到的我們在農場上全看到了。」他停頓了下來,望著杰姆士。
「你有什麼反對意見嗎?他們明天晚上就要過邊界。他們不能等,他們要早一點走,免得遲了被人發現。」
杰姆士還沒有說明他的手錶怎麼丟的。他餓了,其他的人也一樣。他掏出香菸,看看還有四支,又放回衣袋中。
「你聽爸爸的話,謝謝她就好。」
水開了,梨花拿一根棍子把水壺從火堆裏挑出來,然後放了一把茶葉進去。
「這孩子是不會閒著的。」
在當時的情況下,杰姆士覺得還是加入他們以保留手槍比較好。
范石田一雙銳利的眼睛,一直盯著博羅來的農民,他從張福望到杰姆士,心裏為越來越多的人數擔心。
「我想……算了吧。」
「我想到和我們一道的女人和孩子。我希望她們不要遇到戰爭場面。我們的計劃是要悄悄的溜過去,儘可能不要動槍。」
「總共有三、四十個。我請他們之中最強壯的兩三個人和我們一起走,我們要一路打過去。另外有兩批人從杭北走,我們要在山頂上會齊。我們是第三批。」
「我先去看看我的朋友,好讓你們去。你們有這麼多人,不過,上山不遠處就有一個橄欖園,那裏很安靜,是個歇腳的好地方。通常巡邏隊都在十一點左右經過那裏。從這裏去大概要花一個鐘頭——要是在白天的話,當然就用不著花這麼多時間。從那裏到山頂,大概還要個把鐘頭。我們一定要在你們動身之前回來。」
「去拿來。」
杰姆士轉向伊素。「妳的意思怎麼樣?」
伊素伸開雙臂。杰姆士站在十呎外的一塊岩石上,正準備往下跳。
「這個我倒不知道。告訴我,你們確實的人數有多少?」
「謝什麼呢和-圖-書?」
「哎喲,我的天!」伊素笑著說,臉上是淚水混著溪水。
「村子裏有沒有巡邏隊呢?」
他們同聲大笑。阿雪和張福坐在附近一塊岩石上,微笑地望著這對戀人。杰姆士和伊素手拉手地走上來。
「累嗎?」
「我們出發的時候,名單上有三十八、九個人。有幾個人沒有來。我們之中有些是海陸豐人,原來流落在淡水一帶。你也許知道,海陸豐的人驍勇善戰,他們是有名的海盜。我們在四個月之前計劃逃亡,就在黃城和朱八達到達平山農場以後。我們偷偷引進了一些人,安插在農場裏做工。身為黨委,我們擔任的都是重要職位——主要是辦公室的工作。我們也派了幾個守門人。」
「我們還需要一個錶。」
大家散開,坐在石頭上,石塊是唯一可以休息的乾地方。段家的人在一起,幾個新來的人在另一處。范石田和梨花去找山洞。他們說山洞裏比較乾燥,阿文跟著他們。阿雪和張福兩個人靠在一塊岩石上。一個新來的人在一處轉彎的地方,擔任哨兵。
朱八達伸出手說:「我們要你的槍。」
「這有段故事。我們要餓死了,走了一夜,白天躲了一天,什麼都沒得吃。」
杰姆士點點頭。
「你知道他們的計劃嗎?」范石田眉頭蹙得更緊了。
阿招聽到這些行動計劃,大為興奮。「別擔心,」他說:「我可以幫助女人和小孩。我們先躲起來,一等到機會就衝過去。也不過只有兩個小孩,交給我好了。」
「他們要和我們一起走。等一下再告訴妳。」
「為了今晚,我們最好要加強我們的體力。」他望著范石田向他們走過來。
這三個黨委為這次的逃亡,已經計劃有好幾個月了。
杰姆士是最後到的一個。
「那個隊長為什麼看中了伊素呢?」
他蹲在地上,和伊素說話。抬頭望望張福,張福比其他的人要高出一個頭,使他看來像個北方人,他所知道的典型北方人,外表沉靜,內心堅毅、熱誠,又有幽默感,危急的時候,有很大的耐心和勇氣。
杰姆士想找毛澎聊天,毛澎和另外一個人歇在上面一塊岩石上。看他走過來,毛澎坐起來,挪出一塊空位給他。
「這和我們原來的計劃完全不同。」
「不累。你的中國話怎麼說得這麼好?」
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到了。為了不讓巡邏隊發現,他們曾連夜趕路——走了大概有十公里,才到一個地方,那裏,如果按直接的路線走的話,半個鐘頭就可以走到了。每個人都鬆了口氣,尤其是范石田。
杰姆士赤腳套上皮鞋,走到梨花的面前,向她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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