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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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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大約一小時以後,一陣刺骨的寒風自海上吹來;一切氣味都吹散了,只剩下大自然的氣息。風,好像並非從某個一定的方向吹來的,只是在他們所在的山谷中打著轉。霧,漸漸消散了。天色逐漸亮了起來,山下的景物已隱約可見,低處的山脊顯出了輪廓。西邊,另有一座朦朧的山峰聳立著,像一個站在白色雲海上的沉默巨人。
杰姆士肚子好餓。大夥全坐在草地上,他穿著風衣。伊素也裹在外衣和圍巾裏,好像是在睡覺。幾呎外,段老先生在發抖,頭埋在膝彎裏。小芽兒就坐在他兩臂和兩膝之間,地上是杰姆士替他們鋪開的雨衣。再過去一點,幾個新來的人躺在地上,裹在毯子裏,步槍放在身邊。
「我雖然不喜歡火藥味,可是也不怕。鞭炮的味道不是很好聞嗎?我想火藥味道也差不多。我常常想起我小時候過新年的時候,滿城都是鞭炮的氣味。那種火蕖味,真叫每個人都開心。喏,讓我們說,最後一支香菸萬歲!」
「顯然地,妳很喜歡香菸。」
「另外兩個和我們在一起的人好像也不壞。」范石田接著說。「全都是身強力壯,筋肉結實的傢伙。昨晚,我在燈光下看到老丁的臉孔,他正走進巡邏站,手上還拿著血淋淋的刀子。他好像幹得相當高興的樣子。」
「也許,他們是很不錯的人。當我第一眼看到黃的胸前掛著一副望遠鏡,我對他們就有好感。」
如果不是他們相信爬得越高,巡邏隊越抓不到他們的話,他們永遠也不會嘗試爬到頂峰來。如果這個時候巡邏隊趕上來的話,他們可以四面八方的散開,躲到山裏去。
天色越來越亮了;雨也停了。下面和_圖_書的人開始活動,大部分的人已經坐起來或站起來。小芽兒還沉睡不醒。
「是的,我知道我這樣穿戴可不是為了要赴宴。不過,很有用。妳不是也帶了幾個塑膠袋嗎?」
「這些袋子用處是保護東西乾燥,包括腦袋在內。當游水渡河的時候,我們可以把東西放進去,甚至放整套衣服都可以。」
「最好起來不停地走動走動,保持身體的暖和,這樣妳就不太覺得冷了。」杰姆士說。
伊素仰起頭來,一副可憐的樣子。
杰姆士走過去,輕輕拍著段老先生。
梧桐山的峰頂,籠罩著層層寒霧。一片分不清是白天或夜晚的灰濛濛,人置身其中,彷彿在太虛幻境裏,逐雲而遊。
伊素這天早上興致特別高,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大概是今天晚上就要過邊界的緣故吧。她倚偎在杰姆士的臂彎裏,和他們一起走到上坡去,可以眺望得更清楚些。
她快樂地噴了口煙,仰起臉來,讓雨點打在臉上。
「這根本不是我的原訂計劃。我並不希望有任何流血的戰事發生。」
沒有一點風,但寒氣澈骨。除了附近的臉孔外,什麼也看不見。大家在陰冷中縮成一團。雖然他們需要睡眠,可是單是那份冷勁兒就使得他們難以入眠。
已經是早晨三點半了,梧桐山海拔九百呎,他們現在正在離山巔大約二百呎的地方。月亮隱在雲層裏,但朦朧的月色,還能使人辨出至十呎外的人臉來。
此刻,他們覺得很安全。
「冷不冷?」他問。
「毛澎似乎是我們這一批人的指揮。或者他自以為是的。我一定要跟他談談關於如何安排婦女和小孩這些非戰鬥人員的計劃。」杰和*圖*書姆士說。
她的舊毛衣,雖有幾處濺濕了,可是還滿管用的。杰姆士抹掉她身上的水珠,用手環著她的肩。
「是的。」
杰姆士拿出他的袖珍羅盤,注意看方向。
毛澎和蔡山已經走近到能和他們說話了。
「你戴上那個袋子,樣子好好玩。」伊素微笑著說。
蔡山和毛澎走開了,他們要去看看另外兩批從西邊上來的人,他們也許在比較低的地方過夜。
「聽妳說話的口氣,就好像妳已經在自由城了似的,真好。」范石田說。
「深圳河在這一帶很淺,一個大人可以站在水裏,走過大半條河。它其實只能算是一條溪,兩邊混凝土的河岸,向兩邊傾斜而下。」
三個人在一起吞雲吐霧,深深吸了幾大口,相互大笑,最後,把菸蒂丟在地上,就像朝地上扔香檳酒杯一樣。
「你曾經住過毒蛇出沒的地方嗎?我住過,我這十年來住的就是這種滿佈毒蛇的地方。我對付的法子是:別去驚動毒蛇;只要自己走路小心。我從來不相信打蛇有什麼好處。我寧願和毒蛇合作。這就是我這些年來和牠們相安無事的緣故。那些人全像非洲大毒蛇一樣。他們不會給你一點機會的。我相信老子的生存之道。他說,在一場戰爭中,『勇於不敢則活』,那些不想作戰的,才是勝利者。」
有帽子和外套,杰姆士倒不怕冷。他勸段老先生起來,把雨衣穿上,也同樣勸伊素起來,穿上雨衣。伊素把圍巾拉上來包住頭,免得頭髮被淋濕了。
他們把頭靠在一起,帽子碰著了帽子,杰姆士擦了根火柴,熄了,又擦第二根。
毛毛雨打醒了老丁、毛澎和其他的人。他們都沒有為下雨做準https://www.hetubook•com.com備,他們坐起來,勇敢地抵抗著風雨。老丁和他的朋友曾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人,他們不在乎幾點雨絲打在他們的臉上。梨花用一個塑膠袋把頭髮包起來。
「香菸裏有一種很容易燃燒的硝石,所以香菸才不會自己熄掉,光是菸草本身是會熄掉的。定時炸彈的引信裏也有硝。」
「冷。我從來也沒想到這上面會這麼冷。」
「妳不怕火藥味?」
「你覺得毛澎這個人怎麼樣?」杰姆士問。
范石田大聲笑了起來。「妳不是建議燒火藥來代替吸菸吧?」
「我們得上去和他們會合了。我帶你們下去,然後我就要走了。」蔡山說。
「是的,是你要我帶的。不過,我以為是為了過河用的。」
等待再等待,他們在等待赤色中國中的最後一個黎明。人的一生中,有時候會什麼也不想,因為不知道要想什麼。過去,遺留在他們身後的濃霧中;今天的前途,躺在山下一片白茫茫之中。等待著,卻又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麼。是一次熾烈血腥的火拼?還是一次千鈞一髮,驚險已極的逃亡?或是一次幸運、順利的偷溜出境,所有的邊界巡邏隊一齊睡著了,或全被調走了?
「你永遠也說不準事情會怎麼發生。」杰姆士說:「他們究竟都是農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正規軍隊。到時候,有些人很可能行為狂暴起來。而他們在殺一個黨委的時候,他們也有充分的理由——他們很可能是失去了妻子,或孩子,或喪失了祖產。可是一旦開始作戰,每個人就只為了自己了。他們很可能只一味地顧殺,而忘記渡河這回事了。」
一行人已經在橄欖園休息了一會兒,現在已www•hetubook•com•com經爬上山頂等待黎明的來臨。如果沒有了嚮導,沒有人能在這樣的黑夜裏抵達山頂。
「起來吧。」杰姆士對伊素說。「妳累得站不起來了是嗎?」
他們看見蔡山來了——從他戴的寬邊的漁人斗笠和綁腿可以認得出來——還有一個同行的人,穿著制服。那是毛澎。
「走吧,我們去看看。」杰姆士說。
「小心你的火柴。最好放在塑膠袋裏。」
「也許今天晚上你們會聞到不少的火藥味,讓你們不會再想要吸菸了。你們知道,香菸是用火藥做成的。」伊素說。
「我爸爸是為了他才和我們一起出來的。」她說。
「我想,他這個人還不錯。就我昨夜在巡邏站的觀察,他做事很有條理。不過計劃是一回事。實際打仗嘛,又是另外一回事。除了在真槍實彈的戰火下,你永遠也不知道一個人的表現會是什麼樣子。」
「讓我們到山脊那邊去看看。」杰姆士說。他掏出最後一包香菸;裏面只剩下三支菸,他遞給范石田一支,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最後一支放進貼身的口袋裏。
孩子們都還挺得住,但是段老先生累得快支持不下去了。他們坐在秋天的蓑草上,可以聽見露珠在草上凝聚和滑落的細微聲音。
這裏沒有避雨的地方。如果雨越下越大,他們只有往山下走,找個地方躲雨。
杰姆士扶她站起來。她用雨衣把小芽兒裹起來,輕輕地讓他翻身側躺著。這是個艱苦的夜晚;可是,伊素心想,孩子終究是孩子,自有辦法睡著。
杰姆士解開他的腰帶,抓出一點炒米,放進嘴裏,慢慢地嚼,他不想吵醒伊素。
他們所在的地方,毫無疑問的是一個山巒起伏的地區。連綿的崇山峻嶺,從左右兩https://www.hetubook•com.com方,和邊界的對岸湧進眼簾。底下一條狹長的銀灰色帶子,就是深圳河,以由東向西的方向奔流著,相當平直,河流兩端就是白色混凝土的碉堡。往西再過去一點,河就被丘陵擋住了視線而看不見了。兩山丘之間有一條從內陸通向邊界的山徑,有好幾段,因為沒有蔥鬱林木的遮蔽,可以看得很清楚。
「有什麼不好呢?」伊素興高采烈地說。「假如滿屋子都是鞭炮味或火藥味,那就沒有人要吸菸了。」
「雨很快就會停了。天上的雲沒有昨天多。」他說。天上已現出幾塊明亮的地方,表示今天會出太陽。緩緩飄動的烏雲,在風的吹拂下,變成片片形狀各異的雲朵,懶洋洋地在天際浮著。看見杰姆士和伊素已經起來四處走動了,范石田也站了起來。他的頭上也戴著一個塑膠袋。
「我相信。只有具有悲天憫人胸懷的人才能征服敵人。不錯,他不是不用兵,但只有萬不得已的時候才用兵,用完了就停止。打勝了,就罷手,為在戰爭中被屠殺的人而哀悼。這就是老子的精神。」
「我們現在去和他們會合。他們在一個很好的樹林裏。小心走路,別滑倒了。有些地方又濕又爛。從現在起,要是聽到槍聲,就伏倒在地上,別跑,一直要等到槍聲停止了才行。」
「妳怎麼知道?」范石田問。
「你不是真的相信這一派胡言吧?」
「我想不必了。」伊素說:「把最後那一支菸給我,讓我也嚐嚐吸菸的樂趣。我想,你下一次吸菸的時候,大概是在自由城了。」
突然一陣風吹過來,帶來一陣毛毛雨,霑濕了草地。誰也沒有辦法,只有坐著,希望別越下越大。
「孩子們怎麼辦?」
「喂!」
毛澎在發號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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