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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向自由城

作者:林語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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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他們到巡邏站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已經走了。一百碼之外就是邊界。
「沒關係。你留下來當紀念吧。」
「我們會來找你。我們有你的住址。」
「妳還好吧?」杰姆士到了她面前,問她。她感覺到杰姆士的手抱住了她,她崩潰了,失聲痛哭。
手電筒的光自動熄了。杰姆士領他們到三十呎外的路邊去。
「爸,你沒事吧?」她問。
阿招拉著小芽兒,向河邊飛跑過去。
前面兩隊的人都已經看不見了。下面傳上來模糊的低沉的腳步聲。路面越來越窄,只得儘可能地走成單行,並扶持著路旁的峭壁。
黃遞給了他兩支菸。
「伊素,伊素!」他喊。
過了一會,燈光轉到路上,有幾個穿制服的兵向他們這個方向走過來。在路轉彎的地方,巡邏隊消失在黑暗中。他們向山谷走來,很快就要經過他們下面。探照燈間歇地亮著。然後,可以聽見腳步聲了,還夾雜著細弱的談話聲。上面的人屏息等待著。
「我在這裏,杰姆士!」
阿文和小芽兒兩個孩子依偎在一起,一臉驚恐地望著范石田。
最後,伊素的神智恢復了一些,她伸出手來扶住小芽兒說:「爺爺已經走了,我們也必須走了。」
哨聲響起,接著有三聲槍響來自巡邏站那邊,探照燈忽然熄掉了。大地一片漆黑。杰姆士和朱八達早已從遠遠的那一頭繞到巡邏站附近了。在一面黑暗中,他們走出躲藏的地方。
「那就是了,我們損失了兩個人。」他清點人數之後說。
「女人和小孩,你們留在這裏,」毛澎低聲說:「我們下去,有兩個男人在這裏陪妳們,不要出聲。」
黃走了沒多遠,又轉回來,送還了杰姆士的手錶。他說:
黃經過杰姆士的面前,說:
「能給我一兩支菸嗎?過邊境的時候,我需要菸。」他對黃說。
他吹了三聲哨子,幾道手電筒光向中間移動。
「我會小心的。」
「張福,我在這裏。」阿雪說。
有幾個人在咬指甲;當最後一抹夕陽自山巔消失,有喃喃的低語聲響起。黃抬頭望望天,對大家說:
「那麼,就再見囉!」杰姆士在黑暗中揮揮手,范石田和梨花也和黃揮揮手。伊素太累了,需要休息一會兒。
一個急轉彎以後,就是一個陡坡。
路的高坡處,有兩道手電筒光慢慢移過來,佈置在那邊的人的任務是誘敵。
「朱八達呢?」
突然,阿招問:「小芽兒呢?」他望著伊素,再問一遍:「小芽兒呢?」
到了河對岸,杰姆士轉身,把梨花放在堤岸的斜坡上,推著她的臀部向上走。
「當時,一聲槍響,」杰姆士說,「我馬上仆倒在地上,那好像是卡賓槍的聲音,我看見朱八達張開兩手向我跑過來,歪歪倒倒地摔在地上。」
天色如此黑暗,伊素還沒看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范石田和梨花同時失聲驚叫一聲:「啊呀!」
他們凝望陰影的移動,已經望了半個鐘頭了。大家都不說話,一片死寂。說話的人,都壓低了嗓子。三支隊伍已經分好了,有幾個不耐煩的農民站著,手放在鋤頭把上。隊長們聚集在一起,不時向四面望望,不安地等待著,隊長的頸子上掛著一個哨子。
第一隊已經到了路上,越過了路面,隱入路對面的岩石和樹叢後面,現在,甚至連白圈圈也看不見了。黃相信第一隊已經進入了埋伏地點。他站起身來,一個手勢下,第二隊的也跟他前進。這是火力最強的一隊,三枝步槍構成狙擊的中心。許多人都有頭巾,也有武器。
「喂!」他叫了一聲。
向高處跑的巡邏隊現在正經過他們的下面。
「拉住她……」段老先生驚慌地叫起來。
阿招記得三國演義中,關公遭遇死亡的故事。關公是在經過一道隘口的https://m.hetubook.com.com時候,一條橫過山中通道的繩子絆住馬腳,因而喪生。阿招要求讓他到路的對面去。他輕輕跳過去,把一條頭巾綁在樹上,試了試縛得牢不牢,然後又溜回來,躲在路下面的山溝裏。
巡邏隊已經走過了路的上坡部分。
她覺得有什麼東西湧進她的喉嚨。她想跑,可是跑不動。
杰姆士扣了扳機,沒擊中,他又開了一槍,這是他最後的一顆子彈。他的背後,同時有人開了一槍。那個奔跑的兵回了一槍,擦過他的肩膀。士兵重重地倒在地上,步槍摔在地下。
附近有兩個農家,沒有燈光。如果農家的人剛才聽見槍聲和爆炸聲,他們也寧願躲在家裏睡大覺。
河對面,是安謐的夜。黃派了六個男人往河的上流,守住右邊的來路。
「他沒和你們在一起?」
「阿招,起來!別再絆人了。」黃命令他。
「噢,阿雪,我們自由了!只要有妳,我就心滿意足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探照燈亮了。起初,朝前後左右轉動了幾次,然後照向東邊的深圳河。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那燈光上,被那燈光所吸引。
「哎,好一條繃帶啊?」杰姆士微笑說。
過了一會兒,杰姆士問:「還有沒有?」
「沒有,他在下面巡邏站附近。」
阿招,滿心不情願地,慢吞吞地從山溝裏爬出來。他滿臉泥巴,擠出一個鬼臉。
他們把朱八達慢慢地抬到巡邏站。黃低聲說:
杰姆士掏出了手槍,他記得,槍裏還剩下兩顆子彈。他還放了一盒火柴在口袋裏,不過已經沒有香菸了。
黃爬上岸來,繫在河岸的繩子,他也懶得收了。共產黨的巡邏兵不會過來追他們了,毛澎靜靜地站在河邊等他。
然後,一片寂靜。
探照燈又在轉動了,燈光和黑暗交替出現。
「你們散開,繼續往前走。眼睛睜大點,注意埋伏。到了巡邏站以後等我。」黃說。
「全部的人都到齊了嗎?」黃問。
走在巡邏站前面的路上,杰姆士迎面跑過來,伊素看不見他,但是他看見她們了。
「好,走吧!」杰姆士對阿招說。
向山下走了幾百碼,他們到了一條高低不平的泥土路上,灰塵很重。三隊人,相互間的距離是五十碼到七十碼,但是仍舊可以保持聯繫。他們在急速變黑的黃昏裏,迂迴地走在陡削的山坡上。黑暗的山谷似乎在往上升,把他們一起吞沒。他們不停地往下走,又往下走。大家已經不知道究竟是往那裏走了。每個人只是緊緊地跟著前面的人,慢慢地走,小心地走。有人滑了一下,幾乎滾下山去。
過了五分鐘,一聲尖銳的喊聲撕破了夜的寂靜。好像有人背後被刺了一刀。聲音發自路面的上坡處。接著又是一聲垂死的尖叫聲,然後是一聲槍響。
杰姆士並沒有出現。下面是第一隊埋伏的地方,只有三、四個敵人死傷。
幾分鐘以後,他們趕上了別人。下面有人聽見一聲悶響,而在昏暗中跑了起來。這種不完全是黑暗的昏暗,有時比完全漆黑的星光之夜更難看清周圍的東西。
「大概已經結束了。」黃說著,一面用髒手抹抹臉。
在路頂端的那兩個人走近了。黃問他們:「你們剛才為什麼開槍?」
「再見!謝謝你的幫忙。」
杰姆士馬上拿出裹著他手槍的塑膠袋,準備過河去。
在右邊,閃起間歇的手電筒光,接著是幾聲槍響消逝在黑夜中,像是痛苦的悸動,拖著長長的尾音,在群山中盪漾著。
杰姆士站在黃的背後俯身向前。
杰姆士遠遠看見張福跑上去,一鋤頭砍在士兵的胸口上。
「沒有。我們不要俘虜。」
阿招拉著小芽兒飛奔而去。
伊素驚駭地說不出話來。她簡直不能相信。https://www.hetubook.com.com
「別慌。」范石田說。「我們會下去看看的。」
他們現在比較隨便了,男的,女的,分成許多小組向河邊出發。張福和一個從海陸豐來的男人已經放下了孩子。
「一個兵從另外一邊開槍打我們,我們就還擊。」
他抬頭望望黑沉沉的夜空,搖了搖頭,像是在驚嘆宇宙的神奇。然後,他低下頭,看見站在他身邊的女人。他拍拍她的肩,深深吸一口氣,縮緊他的胃,然後又深深嘆口氣說:
「謝謝。」梨花說。
死亡,就是這樣——是對一個人的希望和恐懼的總解答,一種絕對的,毫不含糊的解答。人,對死亡是無能為力的,現在甚至連安排個莊嚴的葬禮都沒有時間。
黃跪下來,用手電筒照著朱八達。朱八達伏臥在地上,背上有兩個小洞,上衣被血浸透了,可是他還有一口氣在。
范石田回到婦女們休息的地方。他任意地讓手電筒一直亮著,不到半分鐘,電就沒有了。
到了河中間,梨花雙手抱住杰姆士的頸子說:「別忘了,我們明天晚上請你吃飯。」
河的深淺,隨著季節和海潮而變。河中間的深度,能淹到一個人的頸子。繩子被拋過河,一頭綁在一根水泥柱上。河岸傾斜,表面光滑而平坦。
「最好打電話給我——三三三二〇〇。」
他們帶著大剪刀,準備剪斷鐵絲網。一個漁民帶著一根繩子繫在河的兩岸,當作準繩。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四、五分鐘之間。
「你看見杰姆士沒有?」伊素問。
一聲「噓」,使喃喃之聲沉靜下來。他們在等待時間。黑暗的蒼穹,星光開始閃爍。
「大概沒有了,我們在黑暗中幹掉了四個。出奇制勝哩!」
黃用手電筒照著路面,死者和傷者躺在地上。有的人伸出手臂,步槍歪倒在一邊。有七八個士兵或被勒死,或被刀戳死,或者被打昏了。幾個脖子上有白手巾的人,呆呆地坐在地上。
山坡上傳來微弱的呼救聲,警犬瘋狂地吠叫著。突然,人聲和狗叫聲都停止了。是人,也許是狗,沒命了。
「把話傳下去:等一會兒,路的上坡處會有槍聲響起。可是,沒聽到哨子聲,我們就不開槍。往下走的時候,要互相拉著手。」
「發生了什麼事?」范石田問。
張福扶著掙扎中的阿文,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阿雪和小芽兒跟在後面。段老先生仍舊穿著雨衣,因為他覺得很冷。伊素聽到她父親急速的呼吸聲。
「靠左邊峭壁走。」范石田低聲對段老先生說:「我跟著你。」
「喏,你的手錶!差點忘了。」
杰姆士躲在一棵樹後。一個士兵,一邊向河邊跑,一邊朝黑暗中胡亂開槍。杰姆士沒開搶,他怕開槍打中自己人。
「我和你一道去。」阿招說。
幾個身強力壯的海陸豐漁民到了,他們之中一個人在第一聲槍響時送了命。原來有五個兵的巡邏隊從上流沿河下來;其中四個被砍死了,最後一個剛倒在地上。
「別哭了……」毛澎低聲說。「他已經死了,哭了也沒有用了。」
「我爸爸死了!」她說。
他們跳下水游了出去,杰姆士拿出手槍。
黑暗了傳來一聲垂死前的尖叫聲,幾個海陸豐漁民在追趕著巡邏兵。
五十碼外,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叫著:「阿招!」那孩子在黑暗中哭著,向他們的方向奔來。
伊素渴盼地望著第一隊的杰姆士,當第一隊隨著朱八達出發的時候,她揮揮手。一直很開心的阿文,這時候開始覺得有點害怕了。范石田和張福編在第三隊,和女人們在一起。阿招則被分配在中間那一隊。
「跟著我。我們順著路走下去。」毛澎說。當阿文走過他父母墜崖喪生的地方,全身劇烈顫抖著,低聲哭泣,克制不住自己。
和-圖-書伊素和杰姆士同時站起來。
是的,終於是張福上岸了。他跺跺腳,摔掉身上的水,嘴唇冷得直打顫。
他們轉了一個彎,大約在一千碼外,巡邏站的燈光劃破了黑暗。他們每個人都抬起頭來望望。他們距離巡邏站前面的山谷已經不遠了。前面兩隊人已輕停下不前。
毛澎停住腳,後面有人從黑暗中擠上來,幾個海陸豐漁民依次地滑了下去。但是婦女無法拉著繩子滑下去。
伊素覺得口乾,好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裏,又像是有人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來,把你的手伸到我襯衫下,把我的胸罩解下來,」伊素對杰姆士說,「至少我的胸罩還是乾淨的。」
黃從暗處走出來,問:「你受傷了嗎?」
「我想大概沒問題了,這邊沒有多少英國巡邏兵。而且,附近全是山地。」
阿雪也在河邊等張福,一邊扭她的濕衣服。她一雙眼睛盯著對岸,最後一批人游過河來。這批擔任後衛的人都已經在河岸上,一個個縱身跳入水中。阿雪站起身來,跑到河邊,睜大了眼睛向黑暗中凝視。一有人上岸,她就叫:「張福。」
人群響起了喃喃的感激聲。
死傷之中,還有那兩條警犬。一條是被勒死的,另外一條,驚駭慌亂之餘,跑來跑去,直跑到趴在地上,嚇得一動也不動。有人朝牠頭上開了一槍。
正在這時候,段老先生的腳踩到了自己的雨衣,滑倒在地,連衣帶人滾下懸崖。山谷裏傳來一聲沉沉的聲音,就像一個人不小心把水桶掉進水井裏的聲音。
阿招站在梨花的旁邊,一邊用腳踢著泥土,一邊向阿文敘述著他在路上的得意傑作,事情過去的這麼快,他幾乎有些惋惜。梨花在安慰阿文,想止住他的眼淚,告訴他,現在他們已經平安了,他們已經到了香港。
「小心葛爾克兵。你們也許會碰中幾個哩。」
「殺!」黃一聲令下,一群黑影從黑暗中跳出來,直撲向巡邏隊。
一條警犬精神抖擻的跑在最前面。范石田打開了他的鐵盒子,這條警犬筆直地跑過來——毫不在意地,也許跑得太快,沒有聞到虎糞的味道。牠一邊跑,一邊高聲吠叫著。第二條警犬聞到了甚麼氣味,定定站住不動,不住地叫。但是,看到第一條警犬在前面跑,也跟著跑,不過一副很迷惑的樣子,小心地四處張望。
第一隊的人前進了,繞過樹,跨過灌木叢走下坡去。他們的眼睛現在已適應昏暗的黑夜了。就著微弱的光線看過去,是一幅毛髮悚然的景象——每個人的頸子上圍著一圈白色的領子,好像一群吊死鬼。只見一些白圈圈在晃動,或者說,在高高低低地浮動著。
阿招迎上前去。
范石田緊緊地扶著梨花和阿文,一邊一個;阿文心裏害怕,他正竭力忍住哭,不時地擤鼻涕,他的父母就是在這附近摔下去的。阿雪牽著小芽兒,伊素和段老先生在一起。
慢慢地,他們往下移動。每次探照燈轉到他們這個方向時,他們就不動。此時,一片寂靜中只有樹葉的沙沙聲。偶爾有一個小石頭滾下山谷,不過,五十碼以外聽不見任何聲音。
夕陽西下的時候,東邊斜坡上的樹影漸漸拉長,可以覺察得到樹影慢慢上移。最後,所有的人都隱入宇宙的陰影中,只剩下梧桐山巔,反映著山下一片蒼白的光暈。
杰姆士和伊素坐在一起,伊素靠著他的肩膀,覺得有點惆悵。一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感覺到杰姆士呼吸的熱氣,她伸手摸摸他的手和腿,好像要證實他們的確是一起坐在河堤上,不是在夢裏。
「小芽兒!」他們在黑暗中喊著。「你在那裏?」
段老先生臉孔向下。摔下來的力量,擊碎了他的下顎,他的面孔已經扭曲地難以辨認。鬍子上的血珠,在手電筒和_圖_書的光下閃爍。血,仍舊不停地從他前額和太陽穴的大洞裏流出來,染紅了地面。他兩臂張開,樣子很古怪。
「把你們的塑膠袋拿出來,把不願弄濕的東西放進去。」范石田對婦女們說。
這裏是燕子崖,如果是白天,儘管路不好走,還可以兩三個人並排走。峭壁筆直地通向山谷,大約有五十呎深。因為下坡太陡不好走,前面的人在一棵樹的樹幹上綁了一條繩子,就抓著繩子滑下去。伊素這一隊人到的時候,第二隊的最後一個人剛順著繩子滑下去。
「沒事了!」杰姆士在河對岸叫道,縱身跳下水。
「快臥倒!」杰姆士對兩個孩子說。
「用手扶住峭壁,慢慢跟著我下來。」范石田對梨花說,並上前扶住伊素。阿雪已經走到前面去了。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杰姆士依照她所說的,把她的胸罩解開,從衣服下抽出來,伊素用來替他包紮傷口。
最後的幾個兵,看見一大隊的人以壓倒之勢過來,四散而逃。有人用手電筒一照,看到稻田裏有兩個人影,揹著槍,跌跌蹌蹌地愴惶而逃。
「我們得快點了。這些手榴彈爆炸的聲音,遠至林馬坑都聽得到。我要派人守住林馬坑那邊來的路,我們準備渡河。」
「不嚴重。」他答。
「等一會兒。再聽到三聲哨子響才下去。」
「我能幫什麼忙嗎?」伊素問。
「真的?什麼時候?妳怎麼沒告訴我?」
阿招正為他的絕招而樂得很。他拉著他的頭巾繩子,一上一下的搖著。一見有士兵跑到他前面,他就拉起繩子,大喝一聲:「倒!」那個兵就仆倒在地。
「你扶好他。」阿雪對張福說。
一個士兵朝河亂開槍,他在三十呎外。
阿招,一隻手臂夾著小芽兒,另一隻手划水。到了河岸,他把小芽兒推上去。伊素、范石田和梨花已經等在岸邊,又驚又怕。剛才槍聲響的時候,他們一齊臥倒在泥土上。他們望著阿招,一手夾著小芽兒,游過河來。范石田伸手把小芽兒拖上岸,伊素跑上前,緊緊擁住小芽兒。
伊素兩手按住胸口,像是要幫助自己呼吸一樣。
「不,我們再等一會兒。」
在上面的女人,聽見三聲哨音,起身往下走。張福抱著阿文,另外一個男人揹著小芽兒,梨花和伊素跟在他們後面,手牽著手。有好幾次,伊素兩膝發軟,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擔心杰姆士。
探照燈向路這邊照過來,巡邏隊從屋裏奔出來,兩條警犬跑在前面。巡邏站一片喊叫聲。七八個人奔向山谷。又是一個人的尖叫,是個垂死的人的哀號。
過了一會兒,范石田喊著:
朱八達一點聲音都沒有,連一聲痛苦的呻|吟或表情都沒有。他的生命正在迅速的消失中。他們輕輕地把他放在巡邏站附近的地上,他的雙手冰冷而沾滿了血,他死了。
伊素和別人在高處,聽見一連串手榴彈爆炸聲。附近,有金屬互相撞擊的聲音,喉嚨被勒住的喊聲,和垂死掙扎的聲音。
正在這時候,河的上流傳來了幾聲槍響,杰姆士舉起他的槍。幽暗的樹叢中,傳來扭打和追趕的腳步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近了。一個男人絕望的叫聲,在黑暗中盪漾。
「來吧。」杰姆士蹲下身來對伊素說:「我先揹妳過河,然後再回來揹梨花。」
梨花走過來,默默地按按伊素的手,靜靜地走在她身邊。
他掏出一支菸,點燃了,深深吸了一口。
「讓受傷的人、女人、和小孩先過去。其他的人,游泳,潛水,或者涉水過去,隨你們高興。過河之後,大家就得靠自己了。大家散開,儘量找個好地方做掩護,一直躲到天亮為止。願大家一路順風!」
伊素覺得頭痛欲裂;她聽見自己的心跳,猶如鼓鳴。
大隊的人往下走,快到平地的時候,杰姆士從暗處一躍而出。m.hetubook.com.com
張福牽住阿文,可感覺得到阿文全身的肌肉都在發抖。
「我不想擾亂你的情緒。」
他們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過河的時候,一切亂哄哄的。原來帶著小芽兒的一位海陸豐漁民,因為要到河的上游放哨,所以把小芽兒交給了另外一批人。
「小芽兒,我來了。」他一面高喊著一面向「阿招!阿招!」的那個方向跑,一面高聲叫。
「他們現在下去了。」范石田說。
「一切都過去了。」他簡短地說。
他們向巡邏站走過去,她幾乎整個人癱瘓在杰姆士身上。
「我還好。」
阿雪的腳拐了一下,差一點跌下崖去。
杰姆士坐在河岸上休息,水順著他的襯衫流,在肘彎的地方往下滴。范石田也弓著背,坐在地上,全然忘記自己渾身濕淋淋的。渡過河來,使他太興奮了,他要好好想一想這一切的經過。渡過這一條河,一直是他們的夢想;如今夢想成真,他倒覺得一切太難以置信了。時間似已靜止,他的思想也停止了。毫無疑問地,一件大事業已完成,但究竟是什麼大事,卻無法以言辭來表達。
小芽兒呆在一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阿文又在全身顫抖,張福緊緊地拉住他。
「我們什麼時候下去?」梨花問。
杰姆士這才摸摸他的肩膀,有點濕。
他們再向前移動,這段路比較平坦。大家散開,就便躲在大石頭後面,準備好攻擊姿勢。他們在靠近路的這一邊。一條小溪澗潺潺地流過谷底。
「他中了黑槍。我只好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小心點,附近可能還有埋伏。」
「你們還不走嗎?」
黃不明白,為什麼杰姆士和朱八達沒和別人一起來。他們幫幾個受傷的人站起來,一個人的腳跛了,兩隻手臂搭在兩個人的肩膀上。
他強拉起伊素軟弱乏力的身體,范石田過來扶住她。她仍舊在驚駭失神當中。
「沒有。」
「現在,讓我們出發!各隊要聽隊長的命令,隊長知道什麼時候,朝什麼方向前進。我們現在先到下面一個山坡,等天完全黑。今天天空清朗。晚上會有星光,大家要非常小心,千萬不要被巡邏隊發現了。往山下走的時候,絕對不許出聲。隊長會告訴你們確實該做的事情。」
「喔!是妳!」在黑暗中,阿雪覺得他的聲音是那麼的悅耳。
探照燈又在轉了,照亮了山頂,然後,直接掃射過他們所在的地方;光透過樹葉,照在他們臉上。最後,燈光落在他們左邊的平地上。
樹林中追逐奔跑的沉重腳步聲更近了。
每樣東西似乎都很模糊。有人圍攏在段老先生身邊,毛澎一隻手遮住手電筒的燈光,照向躺在地下的屍體。
「我們現在不能讓杰姆士知道。」梨花短短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伊素點點頭。他們現在大概在平地之上兩百碼的地方;因為一片黑暗,他們無法判斷距離。在燕子崖下,漸漸進入平地,地面粗糙而且有許多小石子。有人一不留神,頭就碰到了樹幹。
「小心,慢慢走。」毛澎低低地說。
巡邏兵大部分都死了,有的頸子上還繞著黑色的頭巾。難民中,有些人受了傷。士兵們都被出其不意的攻擊制服了,他們根本沒有多少機會迎擊。
從那一刻起,她沒有再說過一句話,只是聽到她的抽搐聲。
杰姆士一手扶著繩子,向前慢慢走。然後,又回來揹梨花。三個誓言守貞的女人已經興高采烈地在游水過河了。
伊素在全然的暈眩中慢慢跪倒。她用手托住她父親的後腦,腦袋一點也不動。已經沒有必要把他翻過身來檢查結果了。她輕輕拉直她父親張開的兩臂,有如一具木然的機器。然後撲倒在屍體上,抑制不住地慟哭。
「在那裏呢?」
「阿招,我們走吧。我們得在天亮以前趕到一個村子。」
「對不起,我們要走了。」毛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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