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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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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十二節

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十二節

「這就是我的功德之一。我這麼多年來寫文章,就是幫助中國人瞭解中國,幫助非中國人,包括洋鬼子、東洋鬼子、假洋鬼子別再誤解中國。中國人不瞭解中國。為什麼?中國太難瞭解了。中國是一個龐然大物,在世界古國中,它是唯一香火不斷的金身。巴比倫古國、埃及古國,早就亡於波斯;印度古國,早就亡於回回。只有中國壽比南山,沒有間斷。沒有間斷,就有累積。有累積,就愈累積愈多,就愈難瞭解。從地下挖出的《北京人》起算,已遠在五十萬年以前;從地下挖出的《山頂洞人》起算,已遠在兩萬五千年以前;從地下挖出的彩陶文化起算,已遠在四千五百年以前;從地下挖出的黑陶文化起算,已遠在三千五百年以前。這時候,已經跟地下挖出的商朝文化接龍,史實開始明確;從紀元前八四一年起,中國人有了每一年都查得出來的記錄;從紀元前七二二年起,中國人有了每一月都查得出來的記錄。中國人有排排坐的文字歷史,已長達兩千八百多年。在長達兩千一百多年的時候,宋朝亡國丞相文天祥被帶到元朝巫相博羅面前,他告訴博羅:『自古有興有廢,帝王將相,挨殺的多了,請你早點殺我算了。』博羅說:『你說有興有廢,請問從盤古開天闢地到今天,有幾帝幾王?我弄不清楚,你給我說說看。』文天樣說:『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三百多年過去了,十七史變成二十一史,明未清初的大思想家黃宗羲回憶說:『我十九、二十歲的時候看二十一史,每天清早看一本,看了兩年。可是我很笨,常常一篇還沒看完,已經搞不清那些人名了。』三百多年又過去了,二十一史變成了二十五史。書更多了,人更忙了,歷史更長了,一部二十五史,從何處說起?何況,中國歷史又不只二十五史。二十五史只是史部書中的正史。正史以外,還有其他十四類歷史書。最有名的《資治通鑒》,就是一個例子。司馬光寫《資治通鑒》,參考正史以外,還參考了三百二十二種其他的歷史書,寫成二百九十四卷,前後花了十九年。大功告成以後,他回憶,只有他一個朋友王勝之看了一遍,別的人看了一頁,就愛睏了。為什麼別人愛睏了?因為太多了,太多了。何況,古書不只什麼二十五史,它們只不過佔二十五種。古書遠超過這些,超過十倍一百倍一千倍,也超過兩千倍,而是三千倍,古書有——十萬種!嚇人吧?這還是客氣的。本來有二十五萬種呢!幸虧歷代戰亂,把五分之三的古書給弄丟了,不然的話,更給中國人好看!又何況,還不止於古書呢!還有古物和古跡,有書本以外的大量考古出土——要瞭解中國,更難上加難了。又何況,一個人想一輩子獻身從事這種『自首窮經』的工作,也不見得有好成績。多少學究花一輩子時間在古書裡打滾,寫出來的,不過是『斷爛朝報』;瞭解的,不過是『瞎子摸象』。中國太難瞭解了。古人實在不能瞭解中國,因為他們缺乏方法訓練,笨頭笨腦的。明末清初第一流的大學者顧炎武,他翻破了古書,找了一百六十二條證據來證明衣服的『服』字古音唸逼迫人的『逼』字,但他空忙了一場,他始終沒弄清『逼』字到底怎麼唸,也不知道問問吃狗肉的老廣怎麼唸。顧炎武如此誤入歧途,勞而無功,而他卻還算是第一流的經世致用的知識分子!又如清朝第一流的大學者俞正燮,他研究了中國文化好多年,竟下結論中國人肺有六葉,洋鬼子四葉,中國人,心有七竅;洋鬼子四竅;中國人肝在心左邊,洋鬼子肝在右邊;中國人睪丸有兩個,洋鬼子睪丸有四個——並且,中國人信天主教的,是他內臟數目不全的緣故!俞正燮如此誤入歧途,勞而無功,而他卻還算是第一流的經世致用的知識分子!二十世紀以後,中國第一流的知識分子,在瞭解中國方面,有沒有新的進度與境界呢?有。他們的方法比較講究了,頭腦比較新派了,他們從象鼻子、象腿、象尾巴開始朝上摸了。最後寫出來的成績如何呢?很糟。除了極少數的例外,他們只是一群新學究。西學為體,中學為用。其實天知道他們通了多少西學,天知道他們看了多少中學。他們是群居動物,很會壟斷學術,專賣學術,和拙劣宣傳他們定義下『中央研究院』式的學術。於是,在他們多年的烏煙瘴氣下,中國的真面目,還是土臉與灰頭。中國這個龐然大物,還在霧裡。至於中國人以外,洋鬼子、東洋鬼子、假洋鬼子,他們就更別提了。所謂中國通、所謂漢學家,他們基本上是一群『斜眼派』——」我說著,把眼睛一斜,從左斜做到右斜。
「什麼例外?」小葇感覺我有一個陷阱,她小心的問。
「可是,脫漂亮女生上衣和褲子是一種榮譽,請給我這一榮譽,好不好?你說好嘛。」
「那不公平,如果你再這樣看下去,我也要以斜眼回敬了。」小葇一邊說著,一邊笑得好歡。
「我可以保證我沒有沒有看到。但我要先講一個文法的故事。有個小男孩對老師說:『我沒有沒有鉛筆。』老師糾正他說,否定只能用一次,不能連用兩次。你應說:『我沒有鉛筆。你們沒有鉛筆。我們沒有鉛筆。他們沒有鉛筆。』這下子小男孩糊塗了,他問老師:『那鉛筆都到哪裡去了呢?』現在你說要我保證沒有沒有看到,那我要問,漂亮的肉體哪裡去了呢?」
小葇會心的瞪我一眼,我把「大英百科全書」接過來一丟,把她摟在懷裡。
「是男人的一部?」
「你死了變成女鬼,但你有沒有注意,女鬼是不|穿衣服的,邏輯上,並且是不能穿衣服的。」
我先把薄被披在我背後,然後要她趴在床上,我壓在她身上,在耳邊說:「眼睛和*圖*書看的、耳朵聽的,都令我相信,尤其、尤其、尤其、尤其當那種時候,我眼睛看到你的掙扎、耳朵聽到你的叫聲和哀求,它們帶給我有點輕微虐待狂的享受、滿足和快樂,絕對是人生最高境界的、無與倫比的、身心合一的。只有那時候,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都是協同的,協同做一件偉大的事。當我知道我不可以做的時候,彷彿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除了它以外,都協力約束它不可以做;當我知道我可以做的時候,也就是說,當我知道你會答應它並且慰勞它的時候,彷彿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都協力配合它去做。整體的觀察起來,做與不做之間,我全身的每一部分器官彷彿都為它而活似的,至少被它鬧得團團轉,多有趣,它變成中心、變成主軸。對我如此,對你,我的小情人,又何嘗能置身事外呢?又何嘗能置身它以外呢?它不是同樣的使你因它含笑、因它皺眉嗎?你明明知道它多麼壞、多麼殘忍的一次一次又一次『強|暴』你,可是你還是不怪它、原諒它、疼它、服侍它、滿足它。對我說來,它做為中心和主軸是抽象的,但對你說來,當它蹂躪你的時候,那中心那主軸,都是具體的了、活生生、硬邦邦的了。」說著,我朝她小屁股頂著。
「說的也是。所以你對強盜要仔細看清楚,如果你愛我的話。」
「可是不能碰到斜眼的強盜。斜眼的瞄準我開槍,事實上可能打到你。那時候,對不起,領保險金遠走高飛的,就是我了。」
「想想《孟子》書裡的一個討論吧,孟子被人問說,虞舜的父親殺了人,虞舜的處境該怎麼樣?依孟子的說法,虞舜本人,一方面應該尊重法律,由司法人員去抓他父親;一方面又該重視親情,偷偷地把老子背跑,潛逃到海邊去,皇帝也不做,天下也不管,陪老子玩一輩子。」
「兩個通緝犯,在天涯怎麼生活呀?」
「漢朝的王充提到一個論證,他說鬼是『死人之精神』,形體雖朽,精神尚在。所以鬼出現了。但衣服卻不一樣,衣服沒有精神,所以衣服不能同鬼一起出現。因此,有理由出現裸體的鬼,但沒理由出現穿衣服的鬼。到了晉朝的阮修,更進一步否定『人死者有鬼』的說法。他的論證是:『今見鬼者云著生時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所以,你死了,要全身裸體給我看到才算數。你活著,在我面前還有半脫半穿若隱若現的機會,你死了,就永遠裸體在我眼前了。」
「坐牢是小事,甚至不失為一段好的人生經歷。」
「你看你,好討厭,談什麼事最後都扯到這種事上面。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的習慣是信眼睛,我的習慣是怕你看我的眼睛。你想來想去,想什麼,都從你眼睛中洩漏出來。我覺得,每次你做的時候,絕不是做的時候那一次,你早在眼神中做了一次兩次三次。所以,每次和你在一起,總覺得好緊張,總覺得被你一做再做的做了好多好多次。」
小葇臉紅了。她急著說:「快移開它!我什麼都沒看見,我真的什麼都沒看見。你說對了,快移開它。」
「可是,你的手在洗——」
「隱形人的肉體固然看不到,還是可以摸到、親到呀!」我抗議。
也幾乎記不起多少種姿勢、也幾乎算不清多少次次數、更幾乎數不清每次塞進又拔出、塞進又拔出、塞進又拔出了多少下,逍遙在一起、徜徉在一起、纏綿在一起、飄在一起,我們不|穿衣服的時間,幾乎多於穿衣服的;脫了再穿、穿了又脫的時間,幾乎連衣服都要抗議了。但是,我們不是荒淫也不是縱欲,我們是過正常生活,我們也討論中國、也關懷世界,只是常常在半裸赤|裸之間,從容討論與關懷而已。恰像那遠征前夜的羅馬戰士,他們是在醇酒美人之中討論軍國大事的。雖然,小葇和我的天地並不羅馬、也不那麼遙遠遼闊,但是信手拈來,也自成佳趣,尤其我們一起讀書的時候。
「這樣看來,瞭解中國還真麻煩,韓愈的想法是這麼源遠流長的,你不這樣分析,我們還以為是韓愈的個人行為、個人發神經。」
「書面?動物認識字?」
「戒咖啡不是抗議,是比賽。當我知道『民族救星』、那獨夫蔣介石只喝白開水的時候,我想我該也有意志去做到這一點。不過,咖啡究竟是咖啡,不是酒,你這日一定要喝,不要陪我不喝。好不好?」
小葇想喝一點咖啡。倒咖啡的時候,我用了兩個咖啡杯,可是只給小葇咖啡,我自己是白開水。
「那怎麼可以。我要修正一下。你『視而不見』是因為你根本看不見。這樣修正好了,我變成隱形人了,你不可能看見隱形人的肉體。OK,你不可能看到。」
「可是,有人寧願斜眼,也就是說,寧願有偏見。因為這樣才可以不正視現實。不肯正視現實,其實對他們自己並不壞。」
「證據何在?」
我說:「人類開始寫書的時候,只是寫書就開心了,壓根兒沒想到什麼著作權,這種念頭,是近代財產權觀念精益求精以後的事,也就是說,這是近代先進繁榮社會的產物。以英國論,英國形成先進繁榮社會,為時很早,當她形成這種社會以後,她的一切,都要有板有眼的來,一切都要制度化、習慣化。英國祖先雖是北歐海盜出身,可是一旦沐猴而冠起來,也不得不裝成人樣——至少自己人對自己人,要裝成人樣。換句話說,自己人對自己人可不能再海盜了,要海盜,要朝外海盜,不能在家裡海盜。就這樣的,英國慢慢形成了保護財產權的法律,著作權就是其中之一。著作權的定義就是:老子編印的書,是老子的,你小子除了乖乖去買以外,休生歹念,不可盜印!書價也是老子定的,老子高興定多少,就多少,你買不起,活該!窮人還www.hetubook.com•com想讀書嗎?屁!不幸的是,正在英國趾高氣揚的時候,有一些不信邪的先鋒性人物出來,脫離了老子,自己去當老子了,這,就是美國的獨立革命。美國在獨立革命前後,在北美洲東海岸,已經雲集了大量的牛鬼蛇神,他們是自由熱愛者、是上帝代言人、是走私專家、是革命黨、是心懷不平的平民、是亡命徒、是新生代——他們在海外創建了新天地,成立了新國家。他們的手法是笨拙的,可是很有衝力、很有叛逆性,他們的基礎很單薄,要建國、要稱霸,必須有賴於先進繁榮的母國——英國——的技術指導,可是英國當時氣都氣死了,那裡還肯幫他們。於是,老美們只好來個拳擊的『技術擊倒』開始智勝了。方法之一是:在十三州的文化沙漠中,盜印英國書,以襲取英國的速成方法,迎頭趕上。試看他們海盜書店出版的《袖珍愛默生集》,翻翻一八三七年九月十三號愛默生寫給英國文豪卡萊爾的信,信裡說他告訴盜印商:卡萊爾的書暫時不能盜印,『總該先給人家一點輸入英國原版的時間。』他又向卡萊爾抱歉說:『我覺得很難為情,你教育我們的青年人,而我們卻盜印你的書。有朝一日,我們會有比較完善的法律,也許你們會採用我們的法律。』但是,有比較完善的法律來保護著作權,老美可沒那麼痛快。老美清楚知道:她的母國英國,為了迎頭趕上,曾大量盜印過歐洲大陸的書,大哥有前科如此,豈不『大哥莫話小弟』?豈止前科,並且正是現行犯、現行慣犯,在愛默生寫信的當時,便是如此。據我所知,英國盜印歐洲大陸的書,一直拖到一八八六年才停止;美國盜印英國和德國、法國、俄國的書,直到一八九一年才停止。最妙的是,今天警告中國人不要盜印『大英百科全書』的大闊佬老美,當年窮小子的時候,就公然盜印過『大英百科全書』。那時候『大英百科全書』在英國出版,英國人警告老美,但老美的政府可不媚外,睬也不睬英國,照樣由小民盜印不誤。直到最後,老美自己慢慢站起來了,要加入國際版權同盟了,參眾兩院的議員們,還保護小民不遺餘力,死不肯立下『比較完善的法律』,而大打太極拳。前後拖了五十年,才兌現了愛默生的『有朝一日』,那時候,美國已飽受盜印之利,已經變為世界一等強國了。今天美國的國會議員,忘了他們有過盜印『大英百科全書』的老祖宗了,居然施展壓力,以政治方法,干涉起中國人盜印『大英百科全書』來。國民黨政府的大官人,居然也『俯允所請』,大加查扣——非法的查扣,鬧得天翻地覆。其實,盜印在中國是根本不犯法的。」
「至少有人這樣認為。唐朝的韓愈到潮州,看到鱷魚為患,他居然寫了一篇《祭鱷魚文》,給鱷魚一隻羊一隻豬,要鱷魚搬家,『其率爾丑類,南徙於海!』如果『冥頑不靈』,人類就要把你們殺光,你們不要後悔啊!據說鱷魚看了他的文章,就都搬走了。這真是千古妙文!」
「不可以不看。我要你斜眼看我。」我幫她把頭扭向同我一邊,兩人面面相對卻斜眼相向,滑稽的樣子,都笑了起來。
「那照你說來,長得嘴歪眼斜的才最可取。」
「說得真好,小葇。」我緊緊抱住她。「我真的真的疼了你!」
「我咬它,為了它使你不暴露。它幫你穿上了衣服,是不是?是不是它?」
「請注意,你可不能死,——死反倒真沒衣服穿了。」
「聽你講話真有趣,長篇大論,『黃河之水天上來』,一講就是上天下地,我只不過談到你的耳朵不算大、眼睛不算大,就惹來你的嘴巴大。你大嘴巴說你要對鱷魚,不,對動物道歉,書面道歉。然後就說你最瞭解中國。別人,尤其是外國人,不瞭解中國。最後,你眼睛斜了——」
「怎麼犧牲法?」
小葇坐在沙發上,我又做了一個我喜歡的動作,躺下來,枕在她大腿上。
有一次小葇翻查「大英百科全書」,她說:「你這套『大英百科全書』是海盜版的,前一陣子看報說美國向我們交涉,要求政府查禁這種版本,認為侵害到他們美國人的著作權,你注意到了沒有?」
我笑著。「我不喝咖啡,已經戒了好多年了。我有好多好多的『不不不』。我不吸煙、不喝酒、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嫖、不賭、不做好多事。我其實比清教徒還清教徒。——我自律甚嚴。」
「兩人去做強盜?」
「我愛你,我會幫你越獄,然後亡命天涯。」
「你這樣斜,我看不到。」我笑說。「我是朝南斜,你是朝北斜。這樣子目光沒有交集。」
「你想救我,救我於精神不純潔之中?」
「死後當然完全分開,這也就是漢朝高明人士要求死後要光著屁股裸葬的原因。不過,有一個好消息,就是莎士比亞帶來的。莎士比亞《皆大歡喜》(All′s Well That Ends Well)劇本有靈魂就是一套衣服的比喻,可見衣服也有精神,可以與鬼相伴。不過,那是指男人說的,女人嘛,還是照舊光著。現在,結論出來了,就是衣服穿就是不|穿,你活的時候,穿比不|穿還嚴重;你死的時候,穿了反證你不是女鬼,是冒充的。所以,不論生死,你必須脫下來,光著漂亮的肉體給我看,當然,有時候不止於看。」
我笑著。「這個不在《不不不》之列,如果你餵我的話。」
「你真好。」小葉紅了眼圈。「雖然難以置信,不過聽起來還是動人。」
「至少看比薩斜塔時可取。」小葇理屈了,開始胡扯。
「你的意思頗有哲學家老子『絕學棄智』的味道。『絕學棄智』當然也好。不過只是覺得,古今中外,那麼多古人死去了,但他們偶爾留下些吉光片和*圖*書羽、鴻爪遺痕,或驚人之舉、或神來之筆,足可以豐富我們的生命,吸收他們,更可補充我們生命的多姿多采。——我們的一生,在許多點上,表現得未必超邁古人,現在把古人『先得我心』之處吸收到自己生命裡,予以欣賞、享用,該多麼值得。且照羅馬喜劇家德倫西的說法,天底下沒有未曾被人先說過的話,我們以為話由自己說出,事實上是『掉』別人的,只是不知『掉』誰的而已。《南唐書》裡記彭利用對家人、對小孩、對奴隸講話,老是引用古書,以代常談,被人叫做『掉書袋』,做為笑話。做作的賣弄淵博,未嘗不好笑。不過,我懷疑這種人真夠得上是淵博。真正的淵博是上下古今學貫中西,這不是容易的事,古人那做得到?所以古人的所謂淵博,只是搬弄幾本線裝書而已。至於真正淵博了,該不該賣弄賣弄,這要看情況。我覺得,有些你的觀念、你的想法、你的奇思、你的佳句,你以為是你的,但是淵博之下,發現古人或世人早已先得你心,或某種程度的已經有所發明。在那種情況下,你有兩種反應,第一種像宋朝蘇東坡式的,他抱怨很多好句子已被以前的人先寫出來了,心有未甘,因為這些好句子明明我蘇東坡也可以寫出來,現在我寫,人家就說我是抄襲了。為免背抄襲之名,只好引經據典了。另一種反應就是我這種,認為既然古人已先得我心,我就不妨觸類旁通,把同類的別人心得,『掉』它一下,以助談資。這可能就是我講話的一個毛病。——我覺得一般人講話,內容太貧乏;而我講話,內容太豐富,豐富得像是一個撐破了的萬寶囊。結果毛病老是輕話重說、短話長說,好處是不讓古人的靈光白白閃過,要把他們的精華給欣賞過來、享用過來,有時予以批評,倒也不算枉博學了一場。不過,你的水庫洩洪比喻,把人弄得濕淋淋的,在我看來,倒不像我的學問,而像我身體上的某一部分呢!」
小葇摸著我的耳朵。「你的耳朵不算大。他們說耳朵大的有福氣。」
「正是如此。」
「說說看,你小小的葉葇小姐,能夠跟我犯什麼罪?」
「你胡說,」我笑著。「你亂下結論,我要掐死你。」我作勢要掐她,她嚇得尖叫,我撲過去,輕輕掐住她,把她掐到床邊,把她壓在床上。隨著,我撐起上身,側過頭去,用斜眼盯著她,她笑起來了。
「好的,就這麼辦。現在你要脫掉衣服了,來,我幫你脫。」「不,我自己會脫。」
「你好壞,人家死了都不放過。你老是用一大堆學問來宣傳你的色情言論,使人難以消受,卻又無法駁倒。你真不好。照你和你的漢朝晉朝一大票人這樣說,我和我的衣服死後就完全分開了?」
「你真破壞了我這種相信眼睛的人的信念。我生平的習慣是信眼睛,不信耳朵。眼睛和耳朵兩種器官,其實代表著兩種人生態度,眼睛只相信自己,耳朵卻相信別人。也就是說,相信自己耳朵就是相信別人的眼睛。但這有一個例外,就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說到這裡,我停下不說了。
「什麼?」
「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會罵人王八蛋,可是我卻有本領證明他是王八蛋。對王八蛋如此,對美國人也如此。」
「做強盜呀!」我笑著。
「當然有,偏激使我不能筆直的走向主要方向,有一點誤差。但誤差不會荒腔走板,大方向上是正確的;但那些看來不偏激的,其實在大方向上就南轅北轍了,他們大方向根本錯了,不偏激又怎樣?還不是照錯?」
「其實你穿了衣服,我反而看到你的裸體。」
「怎麼?」小葇問。「你不喝咖啡?在信陵吃晚餐時,就看到你只點果汁、不點咖啡。」
「我知道你不是『南山』,可是不論你是什麼,我都要斜眼看你。」

「對我這種男人確是一部,不是全部。」
「『雌雄大盜』中的女主角是最令人佩服的。女人為了愛情,會跟她的男人浪跡天涯海角、萬死不辭。愛情是女人的全部,由此可見。」
「不是,我想救我自己,救回我被你脫|光的肉體,拿回衣服。否則——」
「牛眼睛最大,我也沒看到牠聰明到那裡去。」
聽了我的話,小葇充滿了無奈與愁容。最後,她屈服了,說:「好吧,我可以脫掉一分鐘做為實驗,但是有就是無、色即是空,你要保證你沒有沒有看到。」
「只要動物不抗議,一比何傷?」
「若不是經你這麼一分析,我還一直以為美國是公義的、友好的對中國。」小葇歎了一口氣。「畢竟你厲害,你拆穿美國人,從愛默生的信拆起,一路靠真憑實據,絕不是空口指責他們是『美帝』。」
「陶淵明先生,」她打趣。「請別用斜眼看我,可不可以?你看錯人了,我不是『南山』。」
「不談虞舜他們兩個了,還是談我和你。我們亡命天涯,怎麼生活,難道真做強盜?」
「照你這麼說,我要對肯斜視現實的人稱讚稱讚才成?」
「你罵我斜眼嗎?」我假裝生氣。
小葇突然把頭朝我側頭相反方向側過去,也斜了眼,笑著。
小葇把這片拿到我眼前,我點點頭,她餵過來,我趁機咬上她的小手,她叫起來。我左手握住她的小手,給她揉著。「你為什麼咬它?它對你這麼好。」小葇因情生怨。
「強盜要一雌一雄做,兩個雄的做起來太沒意思。何況,虞舜的爸爸太老了。」
「你還說你真的有點怕我想呢!我倒真的有點怕你想了!你這樣胡思亂想,對我太不公平了。你說說看,公平嗎?」
「虞老爸年紀夠大,可以做台灣國民黨的民意代表,領乾薪領到死。」
「那——」小葇想了一下。「那要你抓到隱形人才算。抓不到,我的理論就成立了。」
小葇笑起來。我把咖啡杯在她面前輕推了一下,www•hetubook.com•com她點點頭。
「啊,你配合了,你在想中,接納了我的想了,我們在想中交會、在想中合在一起了。我們在想中做了最美的合作。是不是?」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約你打家劫舍,做『雌雄大盜』,你不會跟我一起?你還說你愛我呢!你的愛情好像一點都不盲目。」
「我先講一個故事。你知道,廟裡和尚看來四大皆空、看破一切,其實是很勢利眼的。有一個窮書生,到廟裡去,廟裡老和尚看他窮,對他很冷落。一會來了一個大官,老和尚立刻上去巴結,大加招待。大官走後,窮書生就質問老和尚,說你怎麼這麼勢利服,招待大官卻冷落我?老和尚大概是哲學博士,會辯證法,他回答說:我們出家人,不招待就是招待、招待就是不招待。窮書生一聽,一個耳光就打在老和尚臉上,理由是:我們讀書人,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現在,親愛的小葇,明白了吧,衣服不|穿就是穿、穿就是不|穿。所以,你穿了,等於沒穿,我還是看到你漂亮的肉體。」
我坐起來,拉她進了浴室,我們一起洗了淋浴,我特別要她洗著她看不見的。小葇說:「你是一個可怕的清教徒,最可怕的清教徒,你雖有好多的『不不不』的戒律,可是,一項更該『不』的戒律,你卻毫不實行,害得別人要一次又一次服侍你,你說你多不對。」
「我沒罵你,」小葇趕忙解釋。「我只是好奇你不以為自己有點偏激嗎?」
「美國文學家休伍德,寫那個窮苦文人斯魁爾,甘願請強盜殺死他,為了死後可領五千保險金,送給他心愛的女人,幫她離開沙漠,去過好日子。當我們亡命天涯的時候,我就找個強盜把我幹掉,你就領了保險金,遠走高飛。」
「怎麼有韓愈這種妙人?」
「要看清強盜,必須先培養好的視力,好的視力培養方法,只有不斷的『養眼』。『養眼』方法,只有看裸體的小情人。所以,現在就讓我開始『養眼』吧。」說著,我快速撐起上身,騎著她,開始脫她衣服。小葇笑著叫起來,連說不要,可是我堅定而堅硬,她也半推半就的讓我脫|光了。當我也脫自己衣服的時候,從她茫然的眼神裡,我看到懼怕、無奈與任憑。我從她背後「強|暴」著她,除了享受肉體的接觸與廝磨,騎在她身上,我盡情的前後看遍她的背影:她翹起來的小屁股、她緊夾在一起的大腿、她修長細嫩的小腿、她用腳趾抵住床的雙腳。最後,我俯下身來,扳住她的頭,側面向上,把她性感的嘴唇朝向我,我再親吻上去。她全身被我壓住,又被迫向右扭著脖子,近乎窒息的被緊緊吻住,只能發出惹人憐愛的喉音。更可憐的是,她身體的另一部分,不但要翹起小屁股來迎接、來服侍,還得以嬌嫩的、緊緊的、滑潤的「性|服|務」,一任那令她陌生的、疼痛的粗長硬大躁踴不已。直熬到從接吻中,突然傳來了巨大顫動與喘息,她才被放開。這時候,她已經癱瘓了。
「那你為什麼這麼神經,又抓我又陪我亡命?」
「對了,睜著眼睛的男人才配談戀愛!能睜一小時眼睛就可談一小時戀愛,能睜二十四小時眼睛就可談二十四小時戀愛。同樣的,不能睜開眼睛的人就不配談戀愛。有人說『愛情是盲目的』,其實盲目的人是不配談戀愛的,因為他們不會談戀愛。盲目的人根本不懂愛情,他們只是迷信愛情。迷信愛情的人才會陪女人做強盜,那是『卡門』(Carmen)中的混男人,我是不幹的。」
「大概是吧?」
「這樣說來,你怕我做的理由,倒不是因為事實上做了那麼多,而是因為你想像中被做了那麼多。對不對?」
「洋鬼子研究中國,因為理解中文的困難,又沒有早期瑞典漢學家高本漢下的那種硬功夫,所以鬧出很多笑話的結論。例如一個漢學家斷言陶淵明在生理上是斜眼,證據是陶淵明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既然在東邊的籬笆下來菊花時眼睛能同時向南山看,足證只有斜眼才辦得到。這種洋鬼子,自以為瞭解中國,我把他們定為『斜眼派』,當然,斜眼也表示是偏見。總之,要瞭解中國,斜眼看是不行的,要正視它才成,正視要從它長遠的歷史開始。美國人向法國人開玩笑,說你們法國人老是自豪,可是,一數到你們爸爸的爸爸,就數不下去了,為什麼?法國人私生子大多,一溯源,就找不到老爸爸了;法國人也回敬美國人,說你們美國人也老是自豪,可是,一數到你們爸爸的爸爸,也數不下去了,為什麼?美國人歷史太短,一溯源,也找不到老爸爸了。這個笑話,說明了歷史太短的國家,直接瞭解,就可一覽無餘。瞭解只有兩百年歷史的美國,固然要瞭解英國;但瞭解英國,只要精通北歐海盜史,就可以大體完工,絕不像瞭解中國這麼麻煩。總之,要瞭解中國,一要硬功夫,二要好頭腦,我有這些條件,所以沒人比我寫得更好。大體上的結論是:中國人談不上全面的瞭解中國,而洋鬼子、東洋鬼子、假洋鬼子更不瞭解中國。我絕不護短,我也論斷中國,但看到別人胡亂論斷中國時,我就忍不住要糾正,尤其對有偏見的所謂中國通與漢學家。」

小葇哈哈笑了起來。「你要『視而不見』、你要『目中無色』、你要完全漠視它們、你要修改文法學上的否定式,沒有沒有就是沒有。你乾脆把我當做隱形人好不好?」
「什麼都沒洗,別忘了我是隱形人。我沒有沒有我自己,我也沒有沒有它。」突然她抱住我。「我只有只有你,我的萬劫先生。有了你,我不但有了有了它,也有了有了我自己,我們真的三位一體,我們不正這樣在洗淋浴嗎?」
「好,」我坐起來,面對著她。「你就用斜眼回敬我吧。好,立刻開始,一和-圖-書、二、三。」
「你不覺得你也有偏見嗎?」
正兩手洗著它的小葇一手放開它,一手摟住我脖子,淋浴的水從頭流下,她湊到我耳邊,小聲的說:「我承認一件事,我只特別疼它,可是別讓它聽到,不然它要得更多、索求無度得更多了。我發現我上山以來,把它給慣壞了,可是,只要它不太壞,我甘願慣壞它,人會溺愛任何即將遠離他的,不是嗎?啊,我真的疼它。」她邊說邊洗著,我好高興聽她說了真話。可是,當我追問她的時候,她忽然翻了翻眼,對我否認了一切。「記著,我剛才什麼都沒說,你也什麼都沒聽見。」
我又把一盤小甜點在她面前輕推了一下,她拿起一片。「這個,」她問。「不在你好多好多的『不不不』之列吧?」
「以靠幻想維生的人,正視現實對他們並不健康。對他們而苦口,現實是要逃避的,要逃避都來不及,怎麼還正視?因為逃避現實對他們最愉快,所以你逃避我逃避,大家都把現實丟到腦袋後面去。在這時候,如果還有人肯扭過頭來斜眼斜視一下現實,依我看,他們還算是有良知的,你該鼓勵他們,不要罵跑他們。」
「還有它。」小葇伸出左手。我立刻咬上去,她叫著躲開了。
「什麼『斜眼派』——」小葇笑著好奇。
「這是什麼邏輯?這話怎麼說?」
「如果動物抗議呢?」
「兔子耳朵最大,狼耳朵小,可是兔子碰到狼,福氣在那兒?驢耳朵大,人耳朵小,可是驢碰到人,福氣在那兒?」
「然後呢,我坐了牢。」
「我沒有不對,」我抗議。「不對的是你正在為它洗的。我發現你特別疼它,我全身所有的器官,其實你最疼它,對不對?」
「我幹警察,把你抓起來。」
「比如說,犯一起打家劫舍的罪,做『雌雄大盜』。」
「未必是吧?法律上的『想像竟合』怎麼說?我不懂法律,這是我亂用的名詞。你可別忘了,可能做的,不是最美的合作,而是最可怕的犯罪呀!」
「那怎麼生活?」
「目不斜視才有交集,目有斜視就表示不看也罷。」
「你胡說,你的精神太不純潔了。」小葇衝到我身上,用四指包住拇指的小拳頭,輕打著我。我抱她在懷裡。
「我不忍心你這麼可愛的人做強盜,我願自我犧牲救你。」
「在信陵吃晚餐時,知道你戒了煙酒是為了抗議煙酒公賣。戒咖啡又抗議什麼?」
小葇為難的笑了一下。我拉住她的手,帶她走進臥室,她任我脫|光她,並看著時鐘計時一分鐘。可是一分鐘過去了,十個二十個一分鐘過去了,她隱形人沒做成,反倒被有形人按在床上,又不可避免的強她做了一次。當我從她肉體上起來,我補了一句:「我們有形人,有形就是隱形、做了就是沒做。所以,我現在雖然赤身露體在你面前,其實你什麼都沒看見,不是嗎?」說著,我跪著向前,直把那雄偉的對準她,貼上她的臉。「不是嗎?你若看到我,請問你看到的是什麼?」
「我會道歉,並且書面道歉。」
小葇大笑起來。「原來還是『雌雄大盜』,何必讓我多坐一次牢?」
「誰讓你眼睛盯著人家亂想,你亂想,自然也得配合你。不配合行嗎?」
「我說大小是與人相比,你怎麼老是跟動物相比?」
「否則什麼?」我笑著問。
小葇笑著,改摸著我的眼睛。「你的眼睛不算大。他們說眼睛大的聰明。」
「否則死了都難為情。」她笑著說。
「天機不可洩漏,我要在床上,蒙著薄被告訴你。來,我們到臥室去。」我站起來,拉她的手。一聽到床字,她好像全無反抗意見了。
「為什麼?」
「不過,從另一個觀點看,你有一個大缺點。」小葇說。「你好像犯了『學問過多症』,或者叫『學問臃腫症』,或者叫『學問肥大症』,或者叫『萬氏學問腫』,像是基督教聖經裡的保羅一樣,學問太大,發瘋了似的。你像一座大水庫,存貨太多,必須經常洩洪,洩出來的也不管農田需不需要、也不管淹不淹農田,你反正一瀉千里,千軍萬馬,撲人而來,用學問把人弄得濕淋淋的,怪討厭的,人為什麼要知道得這麼多?人有沒有必要要知道得這麼多?你的學問腫,叫人懷疑是不是知道得少一點才更自在?有時你會不會覺得,你那麼淵博、那麼引經據典、那麼喜歡『掉書袋』,多累啊?多累贅啊?為什麼不簡單一點?知道得少一點,豈不也好?」
「好了,」我說。「我們以斜對斜,扯平了,誰都不許有偏見了。」
「你幹什麼?」
「可以,我高興你這麼說,反正對我最有利,以後當我摸你、親你的時候,你不要怪我,因為你不能怪我接觸沒有沒有的東西。」
「其實韓愈這樣幹,是有中國文化做背景的。古代中國人有時候會發偉大的奇想,這種偉大的奇想,想入非非,使人怎麼也想不透人為什麼要這樣想、能這樣想,這樣想又何苦來。中國人怎樣想什麼,七想八想,其中妙的很多。最妙的一則是,中國人相信『人事感天』,相信自然現象有時是受了人的感動而生,感動到火候十足的時候,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可以『天雨栗,烏白頭』,天上下雨下的是米粒,烏鴉會生出白頭髮,可以『天地含悲,風雲動色』。並且,『人事感天』的所謂『天』,要從廣義解釋,上自老天爺,下至一條豬、一條魚,都無一不可以感動,最早的感動文獻是『易經』。易經裡有一封說:『脈魚吉』,意思是說,人類的誠信所及,那怕像豬那樣蠢的、像魚那樣冷血的,都可以一一感化,這種感化,有專門成語,叫『信及脈魚』。既然豬也可以、魚也可以,理論上,什麼動物都應有『同感』。於是,感動的範圍就擴大到無所不包。自然包括韓愈的鱷魚在內,於是,就出來鼎鼎大名的『祭鱷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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