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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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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十五節

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十五節

「但『新女性』很有才氣。」

然後就去遠行。
因為情會老,
我常在那兒織襪子,
愛情的方法是忍受痛苦。我認為他全錯了。在愛情上痛苦是一種眼光狹小的表示、一種心胸狹小的表示、一種發生了技術錯誤的表示。真正第一流的情人,是不為愛情痛苦的,像一位外國詩人所說的:
「『新女性』既然無望,你一定寄望在舊女性身上了?」
只愛一點點。
這些話:是開邊風,一說而過。

『但他們死了,兩個死了,他們的靈魂,上了天了!』
因為春會老。
「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論!」我跟著喊。
「我拆穿他們,只為了他們不是真鴿子,而是pluck a pigeon。真正的詩人絕不是這樣子的。真的詩人是不把詩當『嘲風雪、弄花草』的,這是白居易的話。白居易說詩是該『救濟人病,裨補時闕』的。他曾編《諷渝集》,收詩一百七十二首批評時政,他要求統治者『欲開壅蔽達人情,先向歌詩求諷刺』,結果詩一發表,『權豪貴近者相目色變、執政柄者扼腕、握軍要者切齒。』白居易是唐朝創作最豐富的詩人,寫詩三千首,他要求詩要能『老嫗能解』,老太太都能聽得懂,他的詩,當時流傳各地,很受歡迎。有的妓|女甚至以會背『長恨歌』而增加身價。他『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他詩的、背他詩的各階層人士,他之受人歡迎,由此可見。這才是真詩人啊!即使他是鴿子,也是真的鴿子!」
「你把這種事當人生大事,你一生的回憶裡,恐怕有太多這種鏡頭。」
別人的愛情像天長,
她回答,乾淨利落。
「真是無病呻|吟。清朝的梁鼎芬,有一封給朋友的信,說他唾覺睡不著,就躺在床上呻|吟,『往往哼之達旦。』他的僕人半夜驚醒,不知道老爺在吟詩,以為老爺病重了,就爬起來,迷迷糊糊跑去照顧他,他氣得『喝之乃悟』,要把僕人罵跑,才能『天空多麼中國』,你說多有趣!這就是無病呻|吟故事中最妙的一個。」
「十分鐘寫好詩不夠,寫爛詩可以。」我低著頭說。
「不打他了,還聯合他一起打倒你。」小葇把拳頭繼續搖著。突然間,我把她摟到沙發上坐下,把頭枕在她的腿上,不肯起來。
愛是變動不居,
有情可要戀愛,
「但上了年紀的人也有打扮的權利。」
我啊請你們拿回去搽狗屎吧

小葇搗住我的嘴。「不許你老說這麼多不雅的話。你說這些話,最有精神。你每天做這麼多的工作,還有精神挖苦別人,你真精神可嘉!」
「什麼『二毛』?」
「可是,你好像承認他們,不然你花這麼多時間罵他們幹什麼?」
這才是健康的愛情觀。反過來說,小說、電視裡的愛情觀卻是病態的。我們看電視劇,每一個電視劇,不管是碧什麼海、情什麼天,或者秋什麼雨啊、風啊,都是提倡非常錯誤的兩性觀念。他們把男女之間的關係搞得那麼複雜、那麼痛苦變態、那麼糾纏不清、那麼不灑脫,其實是錯誤的,男女之間應該很單純、很快樂的。其實不該有任何痛苦,一有痛苦,就是你給弄錯了、就是你發生了技術錯誤。所以,現代的羅密歐,不該是十七世紀薩克令(John Suckling)『Why so pale and wan,fond lover?』(情人何憔悴?)式的,而該是三百年後米西爾(Margaret Mitchell)筆下白瑞德(Rhett Butler)式的。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在『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中演白瑞德,演活了那個快樂的男子漢角色,他愛|女|人,卻不失去氣概、不失去必要的主動、不失去擠眉弄眼的玩世、不失去一定程度的philanderer的比例。這philanderer該怎麼翻?Philanderer動詞是flirt,是make love without serious intentions,加er後該翻做『不太認真的大情人』,我覺得這樣意譯,才能得其真情。」
「有時候不止於看。」
雖死猶生本是真。
「絕不比翼雙飛?」
「你的詩,明白如水,在他們眼中,不算詩。」

「古人講『太上忘情』,太上是最高明的人、是聖人。『太上忘情』不是沒有情,而是有情,但把它放到好像忘了的層次。照原始的解釋,忘情是寂焉不動情,若遺忘之者。莊子說:『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陶淵明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忘言不是說把要說的話給忘了,而是默默的體味它的意思,不以說話來表達。忘情也是如此。忘情絕不是無情,而是有情的,可是有情卻不為情牽、不為情困,要把情處理得豁達灑脫。有情是好的,但是有情一有到沾滯、一有到不灑脫的地步,就把情給弄得烏煙瘴氣了。『聖人』和『太上』絕不這樣把情給弄糟了,甚至弄成惡形惡狀化。晉朝王衍死了兒子,他悲不自勝。他的好朋友山濤去看他,說何必如此。他回答說:『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於情。然則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這段話重點不但在『聖人忘情』,更在『最下不及於情』,『最下』就是三流的、不入流的人,這種人對情一片號啕,全無抑制、轉化與昇華的修養。結果呢,情就淪為惡形惡狀化。中國人在哭喪上,最能表現這種惡形惡狀。王衍說『最下不及於情』,就是指這種水準的人,『最下』是全無格調m•hetubook.com.com的,連情字都不足語也。『太上忘情』的範圍是廣義的,當然也包含男女的愛情在內。我總覺得,在愛情的離合上,尤其在離別、在分手時所表現的,最能看出一個情人的水準。晉朝王衍的鍾情論,認為『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有別於『太上忘情』、『聖人忘情』,關鍵在王衍的兒子死了,他的反應有點鑽牛角尖,我拿一位現代老祖母的故事一比,就比出來了。一個老祖母死了小孫女,但她沒有悲不自勝、沒有一片號啕,反倒看起來很平靜。人們奇怪,問她為什麼死了小孫女還如此達觀。老祖母說:『我很老了,我的生命不但指日可數了,並且指時可數了。每一小時對我都很重要,我對每一小時都很重視。所以,同一個小時,我用來傷心難過,為我走了的小孫女流淚,倒不如花同一小時,用來回憶我跟小孫女的快樂時光,回憶我們怎樣在陽光下捉蚱蜢、怎樣在樹叢中捉迷藏、怎樣拍手高歌、怎樣一人吃一個蛋卷冰淇淋——一小時中,我有太多太多快樂的時光可以回憶,為什麼我要那麼想不開,在同一個小時裡,專想小孫女的死而製造痛苦呢?』這位現代老祖母,比起古代的晉朝王衍來,豈不高明多了嗎?老祖母的作風,只在一念之轉,但那一轉,就是『太上忘情』。」
「『太上忘情』非但不是不去戀愛,並且還戀愛戀得暢快淋漓,只是能夠及時斷情絕情而已。因為『太上』的境界是第一流的,第一流的愛情往往是短暫的、新奇的、淒迷的、神祕的——當兩人相處得太熟太久的時候,第一流的愛情,就會褪色。愛情的墳墓,豈特結婚而已,不講技巧的超過三個月,墳墓的土壤,就開挖了。在這種可能發生的時候,『太上』會提前結束。」
「對,你說的對,打倒王陽明!」小葇舉起拳頭。
「像——」
當你豐富的果實
不愛那麼多,
花落春猶在,路盡鳥還喧。
這才是不病態的愛情觀。我也寫過一首(愛是純快樂)的詩,算是抗議『少年維特之煩惱』。我背給你聽:
我笑了一下。「這好像有點道理,」我說。「我是不聽女人的話。但我想起一句英文諺語:『A woman′s advice is not worth much,but he who doesn′t heed it is a fool,』女人之言,何足道哉;但不注意,就是阿呆。」
然後就去遠行。
不愛那麼久,只愛這七天。
一點也不維特。
「古話說『紅顏薄命』,大概多少也有紅顏久了,就會『妖怪之將至』的寓意吧?」
照樣找到收穫。
別人的愛情像海深,

但是令愛的人,
才能覺得微醒。
「打倒走火入魔的唯心論!」小葇又喊。
「你不是一再把我扮成女鬼嗎?萬一會呢?」
有酒可要滿飲,
愛是純快樂。
「我討厭舊女性。」
看天上又睛又亮。

愛情應斷,


愛是乍暖還寒,
只愛一點點。
但是令愛的人,

折花要趁早。
「絕不白頭偕老?」
「芸娘好,芸娘與老公與『船家女』素雲一起喝酒。幾天以後,魯夫人問她,說你丈夫『挾兩妓飲於萬年橋舟中,子知之否?』芸娘說:『有之。其一即我也!』這種舊女性多可愛!但是同一喝酒,『新女性』就大異其趣了。我的一位漫畫家朋友,討了一位『新女性』做太大,這位『新女性』漂亮多才,只可惜愛犯『行同男人』的毛病。她對老公,管理得寬中帶嚴,老公要同朋友逛酒家,可以,不過她也要一起去,去了還不說,她還要當場和男生一樣摟女生:『本姑娘也點一個。』這種大妹作風,想來真有點好笑。我認識一位新女性導演,人家問她你和男導演有什麼不同,她說除了上女廁所之外,其他完全一樣。我想這位漫畫家太太,恐怕更勝一籌了,——她下一步,就要上男廁所了!女人奪權,在某些爭平等的目標上是好的,不幸的是,女人在爭平等時,常常得意忘形,為打倒『大男人主義』而淪為『大女人主義』,她爭平等,卻不與人平等相處,最要命的,她又想壓人,要以『行同男人』的愚蠢來壓男人,於是,一切器小易盈的局面,便一一發生。因為女人要『行同男人』,只能做個失敗的男人。女人身無長物,她想上男廁所,未免大滑稽了吧?」
「對,我說的對,打倒王陽明!」我也舉起拳頭。
「人家才不眉來眼去呢!對了,我問你,你是不是常常偷看別人一眼?」
「你既然用這麼輕快灑脫的態度面對愛情,又這麼無情,又自稱你是詩人,罰你立刻寫首詩來描寫吧,給你十分鐘,夠不夠?」
「我們保護花!但在床上,要採花。」
花開可要欣賞,
「你說對了,老祖母的一小時中,她只塞滿一種感情。」我兩手一推。「就是和小孫女甜蜜的、快樂的回憶,這種回憶一塞滿,對死者的哀傷就擠不進來了。不過,有一種比老祖母更別緻的,是英國詩人華滋華斯(Willian Wordswo和圖書rh)那首《我們七個》(We Are Seven),詩中寫他碰到一個八歲的小女孩,詩人問她說,你有幾個兄弟姊妹呀,她說七個。詩人問那七個,她說兩個去航海了,兩個住在別的地方,一個姊姊一個哥哥埋在那小屋旁邊。詩人說,活著的才算,應該只有五位才對。小女孩說,姊姊哥哥墳上

「你又罵人了,難怪詩人們,不論新舊,好像都不承認你是詩人。」
都是甜蜜,沒有苦澀。
小葇笑著,她用柔細的手指捏我的臉、用晶瑩的眼睛端詳著我,像是幼稚園女老師疼愛一個小頑童。我對她注視著、注視著,享受她那純真、可愛的神情。幾十年後,「也信美人終作土,」她的純真與可愛都將化為塵土,但是,在後一代的眼中,她是不是「還有精神」呢?更令人可惜的,是誰有資格和能力來記錄她的精神呢?大概只有我有,可是,那時我早就不在了。所以,趁我還在的時候,我要記錄小葇,不一定記錄在筆底,我會記錄在水中、在床上。在那令人靈魂飛揚的時候,做記錄的,不再是筆、不會是筆、也不該是筆;那時的記錄工具,是跋扈的它、洋溢著堅挺,一次又一次的,讓被記錄者死去活來、活來死去,倒不是不管情人死活,而是當它進入情人的時候,在死活線上,情人寧願欲|仙|欲|死。寧願死去,在你身上;寧願死去,在堅挺的蹂躪裡。
「好看嗎?很會打扮嗎?我卻到處看到了許多妖怪,尤其是老妖怪。從陳香梅到尚奈兒(Gabrielle Chanel),到七十多歲老太太瑪琳,籬德麗(Marlene Dietrich)展示大腿,這都是老妖怪、老妖怪。老妖怪是青春一點也沒有的『新中性』中性,因為月經也沒有了,美容醫院和法國香水的挽救效果也愈來愈小,小到最後香水是香水、她是她。這時候的她,本該是個老太太的打扮的,可是她不,她一定要老妖怪。打扮如此,作風自然也老妖怪,教人看了難過得要命。別人人入都知道她是老妖怪,可是她自己不知道,真他媽的。幾年前,有個『法國夫人』在台灣時裝界招搖,老得雞皮鶴髮,看了她,除了雞皮疙瘩外,你不會起任何反應,可是她自己『不知老之將至』、也不知『妖怪之將至』,真要命。」

「其實這是一首有趣的詩,我會背,我背給你聽:
餘情我和你,永遠不孤單。
愛是不可捉摸,
「對了,十九是『新女性』。人一有好的條件,就難免不知天高地厚。但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發生在男人身上和發生在『新女性』身上,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男人有五分好條件,就自我膨脹為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新女性』若有五分好條件,就會膨脹為五十分。結果呢,有好條件的這種女人下場大都很悲慘,這都因為她們不知天高地厚,而把已經到手或可以到手的幸福,不知珍惜,親手毀滅掉。我認為做為一個女人,不論有多少好條件,如果不能清楚自己的立場,她的下場必然很悲慘。這種人老是想爭自己人的勝、老是想打倒她不該打倒也打不倒的對象,叫囂抵制什麼『大男人主義』,其實該抵制的,是她的偏執狂、她的自卑感、她的不均衡的偏見,真正夠水準的女人絕不這樣。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Queen Victora),做了女王,也難免不知天高地厚,一天晚上敲房門,丈夫阿爾伯特(Prince Albert)問是誰,門外神氣的回答:『維多利亞女王!』阿爾伯特不開門,也不理什麼女王。直到維多利亞恍然大悟,在門外小心的說:Your wife, Albert。門才開了。維多利亞畢竟是帝王氣象的女人,她知道不該爭勝的對象,不可以爭勝。真正夠水準的女人眼中,絕沒有什麼『大男人主義』,她潛移默化了一切矛盾,她不要勝利,因為她不失敗。她根本就不將和平的事,當做戰爭來處理,——她知道天高地厚。」
「還會『二毛』一下。」
「還怎樣?」

我只偷看你一眼。
在那兒把晚飯吃上。
莫等盛開,

「在騙子眼中,誠實的人,不算騙子。」
「你用毛筆寫詩幹什麼?」
攜手水之調,分手山之顛。
「不會,因為前提不成立。你根本不會比我先走,別忘了你比我小十五歲。」
唯有戀得短暫,
「也是好詩,」小葇說。「我看你兩首詩中都提到花,一首是把花給折了,一首是不等花謝人就跑了,花在你眼前,命可不太好呢。」
「那我就老祖母一下、小女孩一下。老祖母一下,為了我們之間,除了快樂的日子可以回憶,還有別的嗎?小女孩一下,為了『生生死死原一體』,誰先生誰先死,其實都一樣,只要『太上忘情』,一切都沒問題。不過,要注意,『太上忘情』是不准哭的。歐陽修的好朋友石曼卿死了,歐陽修寫祭文懷念他,最後說我雖然明明知道生離死別的人間『盛衰之理』,可是我想起我們的前塵往事,就不由得悲從中來,『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他還是哭了。」
小葇聽得入神了。我講完了,她朝我笑了一下。「講得真好,『太上忘情』做得最好的,原來不是古人而是現代老祖母。老祖母的成功,好像是以情制情,以一種感情來驅走另外一種感情。」
絲毫沒有失落。
「梁鼎芬的詩狗屁、狗屎嗎?」
「脫女生褲子是何等大事!我立志做大事。在沒成功前,我永遠不會忘記;成功以後,我會永遠回憶。」
「即使是第一美人,但她的爭勝令人討厭。你可以同女人爭勝,你可以同男人爭勝,但www•hetubook.com.com不能同男子漢爭勝。這種第一美人,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也討厭舊女性。」
「既然叫做詩,當然以押韻為上,不押韻的詩,只證明了掌握中文能力的不足。台灣的所謂詩人和譯詩家,既不詩又不韻,像性無能者一般,是『詩無能者』,卻整天以陽痿行騙,我看真是笑話。」
「你說說看。」
「會嗎?花被我看到,就是好命呀。你注意到了嗎?在植物裡,花只是整株植物的生殖器而已,但它長在上面,而動物和人的生殖器總長在下面,這就是動物和人不如植物的原因吧?但這一生殖器大漂亮了,被人看中,因而讚美欣賞不絕。其實花與人的關係,是一個有趣的哲學問題,明朝的王陽明《傳習錄》中有一個故事,說王陽明在山中,他的朋友問他:『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王陽明答道:『爾未看此花時,此花與爾心同歸於寂。爾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爾的心外。』這種走火入魔的唯心論是很有趣的,心中有花,才算有花,心中無花,花就非花,花的存不存在全靠進得了進不了你的心,我想花若有知,一定也不服氣。」
「是學不到。」小葇點點頭,有點茫然的說。「假如有一天,我先走了,埋在墳裡,你會用老祖母哲學來只想我們快樂的日子嗎?會用小女孩哲學去認定根本不把我的死當死嗎?你會嗎?」她美麗的兩眼注視著我,想注視出我真的答案。
「我們為花向王陽明抗議!」
他們說你的甜蜜是痛苦,
唯有不等大醉,
比任何果實都甜蜜。
「我罵他們,並不是承認他們,只是覺得他們是攔路的老鼠而已。你當然不以鼠輩為敵人,可是牠們攔在那兒,你只好打鼠輩,把牠們打開。」
「反正啊,」小葇嘲起小嘴。「你就是『不太認真的大情人』,你愛|女|人,但正如你那首詩所說的,『只愛一點點』。」小葇停了一下,注視著我,卻又興奮起來,她像一個爭勝的小學生,說:
我的愛情淺。
不愛那麼多,
不愛那麼多,
不論它來、去、有、無,

這就是我對你們全部的批評。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詩人?什麼狗屁狗屎的?我說:我告訴你,詩人啊我的詩人,為什麼要狗屁啊狗屎的,我給你用一個笑話來說明:有一個又糊塗又凶得要命的縣大爺,一天在縣政府大禮堂訓話,正好跑來一隻狗,那隻狗在禮堂門口先拉了一堆屎,然後跑進禮堂,跑上講台,當眾放了一個屁。縣太爺一下子沒有弄清,問這是什麼?左右說:是屁。縣太爺大為震怒,桌子一拍,大叫來人啊,給我把屁抓起來!這狗一聽,拔腿就跑,左右的人去追,當然追不上狗,於是垂頭喪氣,把門口的狗屎包了一包,帶了回來。縣大爺說:抓到沒有?左右說:主犯逃掉了,現在拿得家屬在此!——懂了吧,詩人啊我的詩人,我叫你把狗屁的詩拿回去搽狗屎,這就是答案。他說:你太刻薄了,你這種態度也不是正視問題,你總不能因為你不惜詩,就說我們的詩不是反抗、不是行動。我說:反抗?行動?你又放狗屁了。我剛才說過,你們根本不知所云,壓迫人的和被壓迫的也都根本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但壓迫人的只要看到你沒反抗他,他也願意把你拉到身邊,算做統戰的戰果,這也就是你們的狗屁詩都被他們選到『戰鬥文藝』裡面的緣故。他們要知道你們是反抗,還會這樣選來印去嗎?所以你說你是反抗,正好相反,他們看來卻是合作。至少把你們拉到文藝大會來,一起大合唱。你們說你們那些是行動,我看那種行動大概是小規模的吧!再來,一個笑話:有個賣木材的商人,一天碰到一個長得像你詩人啊詩人樣子的人,他問木材商是幹那行的?木材商說我是賣木材的。木材商反問說你是幹那行的?他說我跟你先生同行,只是小規模的。木材商問他怎麼小規模法。他說:我是賣牙籤的;——懂了吧,詩人啊他媽的,如果你們那種居然也叫反抗、也叫行動,那只好說是賣牙籤式的小規模的吧?你們的反抗、你們的行動,已經小規模到變成一具棒棒型的按摩器了,震在壓迫人的要害上,可真舒服得很哪!因此之故,如果我是國稅局局長,要抽三種稅:一、醫生寫文章,抽稅;二、畫家寫文章,抽稅;三、詩人寫詩,抽稅。抽前兩種人的稅,為了醫生和畫家不務正業;抽後一種人的稅,為了詩人專務正業。詩人實在不是一種正業,因為照愛默生和梭羅等的說法——人人內心深處都是詩人,人人可以成為詩人。既然大家都是,為什麼有人卻專門以詩人自居,整天搖頭擺尾,寫那不知所云的狗屁?他們除了只會將一些抽象名詞排列組合一陣外,弄出來的,全無絲毫意義。從這種觀點來過濾,他們不但不是詩人,反倒是前面所說的騙子。甚至還不如騙子,騙子至少知道他持以行騙的內容是什麼,可是要命的詩人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
「因此你就說他們是狗屁。」
「你的詩,」小葇說。「寫得雖然無情,卻很洗練。」「謝謝誇獎。不過說到無情,我還有一首《然後就去遠行》的詩,也背給你:
不愛那麼久,只愛這七天。
但是令愛的人,
「《浮生六記》裡的芸娘,你也討厭?」
「也許,他們說你太理智了,你不懂詩。」
「所以,你就不斷的挖苦這裡的詩人,你說他們是狗屁、狗屎,無病呻|吟。」
這種境界,多麼高明。我寫過一首詩歌頌這種小女孩:
「那爛詩就問世了。」我拿起筆來,隨手寫著:
「比如說,缺點之一是:你不喜歡我脫你褲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

「『二毛』是三毛減一毛。」
「看這樣高難度,一旦做到了『太上忘情』,恐怕不去戀愛了?」
「那就寫爛詩。」說著,她推出紙筆。
才把春天找。
好花應折,
「古人講『太上忘情』,」小葇一臉憂慮的說。「好像你就是那樣吧?我發現:除了你留在我身上那一剎那,你是完全動情的,除此以外,你的眼神,老是閃出理智的光輝,你不是百分之百動情的,這就是『太上忘情』吧?,情一忘,你就沒有情了吧?」
「當然有。問題出在她們完全不自知自己已經不適合作怪了,她們自己總不知道,或者是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當她們知道的時候,全世界的香水,已經供不應求了。」
「你說他們是騙子?」
計時正倒數,無時不尋歡。

小葇拍我的臉,要我起來。可是我置若罔聞。她的手碰到我耳朵。她摸著我的耳朵,「你不聽話。」她又補了一句:「你耳朵好硬,你不聽女人的話。」
「三毛減了一毛,還剩二毛,是什麼意思?」

「也許,我不懂詩,但我所懂的,卻是什麼不是詩、什麼是詩的贗品,我懂得什麼不是真的詩、什麼是狗屁的詩、什麼是狗屁又狗屁的詩。對詩的看法、對此地的所謂詩的看法,我深信是徹頭徹尾的騙局,此地所謂的詩人,其實就是騙子!四行的詩人就是四行的騙子、十四行的詩人就是十四行的騙子。」
勞燕先飛,
「不喜歡。」
「我們保護花!」
「你怎麼可以這樣?」小葇假裝生氣,質問。「你這樣不尊重女孩子,我要聯合『新女性』打倒你。」
「我們為花向王陽明抗議!」
莫等冬去,

「你說什麼?」小葇問。

「這個人是很真誠的保皇黨,他的大腦是漿糊、詩也是漿糊,尚非狗屁狗屎。他臨死前說:『人心打死盡,我輩不可死,盡一分算一分。』他的精神可嘉。」
小葇笑著,笑得好開心。「你呀!你真缺德,難怪你有這麼多仇人,因為你到處拆穿別人,從老鼠到鴿子,你一一拆穿,一個也不放過。其實至少你該放過詩人,因為這裡的詩人只是鴿子。」
愛是很難測。
「像你。真正夠水準的女人,她聰明、柔美、清秀、嫵媚、努力、有深度、善解人意、體貼自己心愛的人。她的可愛,毫不屬於『新女性』那種囂張型,或舊女性那種軟弱型,但她的好條件,也不比她們少,只是有些條件是隱性的、蜜蜜柔柔的、淡出淡入的,像空谷幽蘭,不容易被發現而已。當你發現了這種女人,你才知道她多采多姿,多麼動人。像你就是。」
「這種人大概是『新女性』。」
啊!『愛情』!他們大大的誤解了你,
「我在做預備軍官的時候,聽到一個國民黨老粗總司令的笑話。老粗總司令在司令台上訓話完畢,帶頭喊口號,糊里糊塗,把口號『國父精神不死!』喊錯了,喊成了『國父不死!』他背後的政治部主任趕忙搶前一步,提醒他:『還有精神!』他嚇壞了,隨口就接著喊『還有精神!』」
唯有不等花謝,
「可是,你不知道我有許多缺點。」
愛是雲煙過。
每隻手腳都充滿了生命,
「現在時代變了,女人抬頭了,這四個字的解釋自然要現代化一點:紅顏不止於美色、薄命不在於早夭,而是『有好條件的女人,下場都悲慘』。這種情形,大概統計學可以用得上:若統計一下,自女權運動以來、男女平等以後,凡是成為名女人的人,究竟有幾個是好下場的?有幾個是幸福的?這種統計,若以電影明星和女作家抽樣,就可得到驚人的結論。這種女人中,尤以靈性才女出道的、以『文化美容』出現的、以美人或第幾美人出場的,更為明顯,因為這一類的覺醒來得最遲,嘉寶最後說她把她一生搞得亂七八糟,她終於有了這種遲來的自知之明。嘉寶畢竟還算高人,等而下之的,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醒,到死都還怨天尤人。」
「東方諺語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西方諺語說:A learned woman is twice a fool,有學問的女人是雙料愚人。如果不做古典的解釋,這兩段諺語倒真是『新女性』的寫照與警告,翻成現代語言,該是『女人沒有好條件才不是混蛋』,『女人有好條件都不會處理,不如沒好條件。』看了那麼多的混蛋『新女性』我真愈來愈凝固了我這種偏見。」
「我討厭『新女性』。」
「你也討厭舊女性?」
我常在那兒縫手帕,
對他們唱歌說話。
「我根本不屑於這小島上對我的承認。」
我的愛情短。
愛是東風惡。
才能愛得永恆。
「高也要做到,因為那種境界太高超了、太高明了。」
愛不是痛苦,
「一毛是毛手毛腳,一毛是用毛筆寫詩。」


別人眉來又眼去,
雖生有死原非假,
「我想起舊小說中的『採花大盜』,半夜飛來飛去,飛進女孩子的房間。」
愛不是痛苦,
「他們有什麼精神!用一句台灣阿婆的話:『沒這麼大的屁|眼,呷那麼多瀉藥!』他們的精神,只是放狗屁、拉狗屎而已!沒屁沒屎又強吃瀉藥,真辛苦了他們的屁|眼!」

和圖書
我常在太陽下山!
詩人又寫著:
華滋華斯這詩寫這個純真的小女孩,置姊姊哥哥死亡於度外,不論生死,手足照算,視親人雖死猶生、若亡實在。這種境界,看似童探,其實例真與參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節。高人的境界在能『樂入哀不入』,在生死線外,把至情至樂結合在一起。這種至情至樂是永恆的,不因生死而變質,縱情隨事遷,並無感慨,反倒只存餘味。人生有了這種境界,自然不會生無謂的傷感、自然不會否定過去或逃避過去、自然會真正達到『所過者化,所存者神』的新水準。『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在這裡,『化』字該解做化境,『神』字該解做餘味。達到這種水準,才是真正正確的水準。相對的,輕易『多愁善感』是沒水準的,『哀樂不能入』也是沒水準的,高人的水準是『樂入哀不入』,只有輕快,沒有重憂;只有達觀,沒有閒愁,這樣的境界才是修養最高的境界,華滋華斯詩中小女孩的境界,恰恰是這種境界,雖然小女孩一派天真,全無哲學與理論,但是她『舉重若輕』,
「豈止狗屁,還是狗屎呢!我講一段幾年前『余姓大詩人』跟我的對話給你。有一天,我嘲笑他只有無病呻|吟,沒有動作、沒有反抗。他說:你說我們沒有動作是不公平的,我們也在動,只不過方式跟你不一樣,我們也在寫詩反抗。我說:你們那叫什麼詩!那叫什麼反抗!你們的詩,連你們自己都不知道它在說什麼,誰又知道你們在說什麼?誰又知道你們在反抗什麼?壓迫人的看不出來你們在反抗他們,被壓迫的也看不出來那是在反抗,也看不出來一點安慰或鼓舞,而你們現在竟說那是反抗、那是動作,真是胡扯。我現在以詩對詩,把你們的詩一炮打死——雖然根本就是死的,我的詩的題目叫(你的詩是很狗屁的),全詩如下:
『那麼還有幾個?』
愛情的代價是痛苦,
「絕不比翼雙飛。只是雙飛一下,就各飛各的。就『東飛伯勞西飛燕』,就勞燕分飛。我有一首標題《情老》的詩,我背給你聽:
『啊,先生,我們七個。』
春天應手,
「你不喜歡愚笨的女人?」
「幹什麼?證明給這個島上的所謂『詩人』和『書法家』看,我的詩比你們好一萬倍,字也比你們好一萬倍。」
「我知道。」
「我喜歡又新又舊的。」

「可見做到『太上忘情』的境界,難度很高。」
不以生死易童心。
「所以,你討厭『新女性』。」
「這麼說來,對女人,你喜歡不新不舊的?」
我端著我的小碗,
才能記得花紅。
我坐在那兒地上,
「這種鏡頭才是愛情中最可取的鏡頭。你以為愛情中可取的鏡頭是什麼?愛情的鏡頭其實只該有一個,那就是男歡女愛。愛情只該給高人這種情趣,高人有一個座標,」我把手橫著一掃。「座標的下限是平靜,沒有負數的座標。高人相信男歡女愛是人類最大的快樂,這種快樂,是純快樂,不該羼進別的,尤其不該羼進痛苦。痛苦是負數的座標。過去大師級的中國思想家胡適給朋友寫扇面,他寫著:
小女孩執意她沒錯,
秋來比人早!夏去在客先。
當你有了痛苦,
「在這裡的詩人精神不可嘉嗎?」
「他們當然是騙子!他們什麼都不會,就會寫詩,但是那叫什麼詩,只是把一大堆連他們也不清楚的抽象名詞用代數遊戲加工,加以排列組合而已。他們也不知道他們自己在說什麼,只是一些鬼畫符而已。滿紙畫符而不知所云、滿紙濫情而無病呻|吟,但誰也不敢拆穿誰,此非騙子而何?」
然後就去遠行。
只愛一點點。
生生死死原一體,

小葇小學生背書式的,背完了這首詩,我摸上她的臉,輕拍了兩下。「葉葇同學的記性真好,葉葇同學在和別人眉來眼去的時候,還有這麼多時間去過目不忘這首詩,她真不得了。」
小葇追究完了我跟不跟別的女孩子「做我們之間做的事」以後,她又轉移重點,關心到「忘情」的問題。
「你不聽男人的話,但你聽男子漢的話。因為我是男子漢,我知道你聽我的話。你是最聰明的女人。最聰明的女人絕不跟男子漢爭勝,只有愚笨的女人,才以這種爭勝自豪。」
餘暉山和水,永遠不孤單。
寫好了,遞給小葇。她念了一遍,抬頭看著我。「你的文思可真快,又押韻呢。很多詩人的詩不押韻。」
「不打倒王陽明了?」

她那管什麼叫死。
那是出了差錯。
你呀詩人的狗屁的詩呀
是為兩人好。
「你不是阿呆、不是傻瓜,你太精明了。你不是傻得不聽,你是精明得不聽。有一點,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一樣,我也不聽女人的話。並且,我也不聽男人的話。」
「即使很好看。」
這就是我所歌頌的哲學,從老祖母哲學到小女孩哲學,都是那樣的真純、簡單。小葇啊,你在台大哲學系永遠學不到。」
愛是純快樂。
小女孩照說:『不對,我們七個!』
「絕不白頭偕老。」
「天啊!說了半天,你還沒忘掉這類事!」
「『新女性』弄不清戰爭與和平,但是,『新女性』至少很好看、很會打扮。」
因為花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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