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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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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十六節

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十六節

「謝謝你救我一命,你真好。」小葇笑了,倒在我懷裡。
「你還沒退伍嗎?」
「我才不是,正相反的,我是反對台獨的。但是台獨分子是我朋友,在他們受難時候,我幫助過他們,不是政治上的幫助,是人道上、友情上的幫助。」
「官方查不清楚,也不想查清楚。大家其實都盼我坐牢。我過去幹的跟官方過不去的事也太多了,早該坐牢,什麼罪名,都不重要了。並且,我愈來愈感到,有一天,會有輛大黑轎車來接走我,那一天並非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

「你錯了。他們生前只在一起九年,死後也沒聽說埋在一起。」
「排長好。」他握我的手。

豈能投死為韓憑?
若信莊周尚非我,
我摟住她肩胳。「我喜歡你喊我的名字。自殺在浴缸裡的美國女詩人莎拉,替滋代爾(Sara Teasdale)有一首詩描寫情人在海邊呼喚死去情人的名字,在床上抱著情人喊他名字總比一個人去海邊喊好一點吧?」
「如果,」小葇停了一下。「如果你是冒辟疆,你也這樣嗎?」
小葇臉紅了。「你真不好,萬劫先生,談什麼你都扯到那個時候的事。」
「如果董小宛當時根本沒死,冒辟疆無奈之下,只好把她寫得將生作死;如果當時死了,冒辟疆回憶之下,又把她寫得雖死猶生。總之,從生死線上到生死線外,這都是一個兩難式。唉,小葇啊,我們也生逢亂世,從生死線上到生死線外,什麼結局,也都茫然不曉。我們無法避免悲劇,只是勉強用喜劇的眼睛去看悲劇而已。冒辟疆和董小宛的悲劇,誰知道會不會大同小異的歷史重演呢?」
「誰知道呢?」我輕輕拍了她一下。「江山各有悲劇出,也許我們的演出,比他們的更動人呢。」
我完全明白了。
「只九年?」
長被花牽不自勝。
「你說得也是,但關鍵在董小宛到底是二十七歲死了呢?還是被搶走後沒死呢?兩種情況,是兩種根本不同的結局——雖然都是悲劇形式的結局。不過,對冒辟疆而言,不論死別或生離,都是情緣已盡。如果屬於死別,比較單純,心上人因病而死,誰也沒辦法;如果屬於生離,被搶走了,則他能夠把生離視同死別,把被搶走的心上人當作病死的人,照樣寫書懷念,對被搶走後的一切一律按下不表,這種作風、這種解釋、這種斷代,也真別開生面也別開死面了。」
「『萬歲』還是不妨喊。你可以喊『螃蟹萬歲』,它們就會互相抓起對方來,你就趁機逃掉了。」
陽明山沿仰德大道而上,就有警察局三座,德還沒仰到,就先仰到警察。國民黨說「國民黨永遠和民眾在一起」,這話有一段省略式,全文該是「國民黨永遠和警察在一起,警察永遠和民眾在一起」。如此代為補正,意思才告完整。警察以外,陽明山上還有「比警察更親愛的」一票人,那就是神祕的特工人員。他們穿的,總是便衣,從外表上,你很難分辨他們與一般人有何不同,但從小動作上和眼神上,如果你眼尖,你還是可以假定他是。小動作總是鬼鬼祟祟的、眼神總是閃閃爍爍的。並且,倒真是典型「陶淵明式」的斜眼呢,當你發現他正斜眼看你而逼視他的時候,他的閃閃爍爍,便立刻轉換成鬼鬼祟祟。
「海邊有海防大隊,他們會突然冒出來,像沙灘上一個個冒出來的螃蟹,把你抓到牢裡。」
在沒認識小葇以前,我在山居出入時,便感到附近情況怪怪的了。我的書架上有一本「美軍犯罪偵查」的小冊子,裡面和-圖-書有許多實例,我用實例去核對,發現絕非我疑神疑鬼,的確已有被專案鎖定的跡象。我住的房子是一條死巷,死巷有幾戶人家,我是最後一戶,往往在巷口,尤其是白天,常常站著類似「比警察更親愛的」可疑人物,在朝巷裡東張西望。也許太枯燥了,他們有時會躲在巷口轉彎的小雜貨店裡,我路過的時候偶爾瞄他們一下,回報我的,往往是頭偏過去的斜眼。由於我在大學畢業後做預備軍官,有帶部隊的經驗,我清楚知道老士官老班長們的習慣,包括他們的「身體語言」。這種人穿起便衣來,就跟東張西望的這票人絕對神似,一般總是黝黑、平頭、結實;面有風霜,衣著不怎麼合身,絕不看任何書,只是閒在那兒。
「你是台獨分子?」
「怎麼在這裡幸會了隊長?」
「萬歲不能喊,可以喊『萬劫』嗎?」小葇問。
「去海邊總可以喊『萬劫萬歲』了吧?」

翅輕於粉薄於繒,
「是台獨分子。」
「『萬劫』我只許你喊,並且在臥室那個時候喊。」
「噢,難怪看你面熟。你貴姓?」
「到牢裡可以看到你嗎?」
「看不到你,那還喊『萬歲』幹嘛?」

我跟小葇說:「古代的莊周,就是哲學家莊子,有次做夢,夢到自己是隻蝴蝶,開心無比,根本不知他莊周是老幾。忽然夢醒了,發現自己不是蝴蝶,分明是實實在在的莊周。他下結論是:『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化為莊周呢?他順著提出哲學問題,他說莊周與蝴蝶必定是有所分別的,這種形象的轉變,叫做『物化』。戰國時宋大夫韓憑,有個漂亮的太太何氏,被康王看中,搶去了,還把韓憑關起來、罰他築長城。韓憑就自殺了。何氏私下穿了用藥水腐蝕過的衣服,在與康王登台時候,從台上向下跳,左右趕忙去抓住她,可是被腐蝕過的衣服立刻碎了,化為蝴蝶,抓不住,何氏就摔死了。但在衣服裡留下遺書,願與韓憑合葬。康王大怒,故意把他們分開葬,使兩個墳可望而不可即。但是,一夜之間,兩座墳各有樹木生出,根連於下、枝連於上,有兩隻鳥像鴛鴦,常站在上面,早晚悲嗚。後代的人說這是韓憑、何氏的精魂所在。宋朝王安石有首詩寫這段故事,名字叫《蝶》,他的詩是:
「第二呢?」小葇追問。
「你可以到海邊喊我名字。」
「好動人的故事,好動人的詩。」小葇扇起兩手,做蝴蝶狀。「韓憑和何氏的殉倩故事雖短,看來比『羅密歐和茱麗葉』那悲劇還淒涼。不論長短,都『教人以生死相許』,這種愛情,可真愛到頂點了,而頂點就是一死。除了一死,他們能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嗎?」
「男女是分開關的,當然看不到。」
「第一那要看我遇到的是不是董小宛。」我說了,就停下來。
「可是,你走了,我怎麼辦?」
「也許會重演,」小葇說。「只是不會演在我們身上吧?」
全詩把兩個有關蝴蝶的掌故,那麼貼切的融合在一起,寫得非常出色。王安石是有大境界大懷抱的文學家兼政治家,在這首詩中,他以懷疑主義者的眼光、以非我之說,質疑何氏的投死行動。在哲理上,這種懷疑固有所本;但在情理上,卻未免抹殺了人間浪漫主義的氣質。——縱在哲理上人可能是蝶夢一場,但做了蝴蝶,比翼不成,又何妨為情人投死呢?莊子以莊周與蝴蝶必定有所分別而言『物化』,其實,縱有所分別,也可以『理化』。——做為蝴蝶,也可以殉情啊!也有資格殉情啊!我讀了王安石的詩後,把它後兩句給改寫了:
「現在是一排醜醜的大樓房,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這裡可是幾幢單門獨院的花園平房,其中一幢,是我一位姓羅的好朋友的家。一天晚上,大隊人馬包圍了他的家,進去搜查,原因是有人檢舉他,說他午夜在家打電報,非『匪諜』而何?結果查明之下,原來是我這好朋友在練習打字,打字機竟變成『通匪』工具了。白色恐怖多厲害!還有更妙的呢!苗栗地區,有個地方也叫陽明山莊,也發生『匪諜』事件,一戶人家,也被檢舉,說屋裡的人在打電報,於是大隊人馬也一擁而入。結果查來查去,連打字機都沒有,後來細查之下,發現遠遠的果然有類似打電報的聲音,循聲追過去,原來是屋外草堆中傳出的,照明之下,原來『匪諜』不是張三李四,而是一隻蚱蜢。基督教《舊約》裡『傳道書』上說:『蚱蜢成為重擔。』現在我可印證出『重擔』的真正意義了。這又是白色恐怖,你說厲不厲害!不過,檢舉『匪諜』的人多,惹來麻煩也不少。檢舉『匪謀』的,糊里糊塗,弄得同『匪諜』一起坐了牢,也大有人在。『國特』們辦案,你不知道他們心理,他們是被告寧濫毋缺、寧多毋少的。他們『聞過則喜』——聞別人的過,也『毀人不倦』——毀滅人的毀,他們辦案,覺得被告人數不足時候,就會把檢舉人一併拉進來充數,所以啊,你檢舉了『匪諜』,你可能同時也變成了『匪諜』!在檢舉『匪諜』以外,還有一種同類的檢舉,就是檢舉反動傳單;反動標語。『國特』們鼓勵檢舉這些,聲稱檢舉者有賞,不檢舉者有罰。於是,小民領命,在地上撿到了傳單,或在公廁裡看到了粉筆字,就直奔官府報告。不料『國特』們收到這些,破案為難,可是不破又不成,於是乾脆就地取材,把檢舉人橫加罪名,說發傳單者即閣下、在毛房門後寫『打倒蔣××』者亦閣下,閣下以檢舉人始,以謊報人終,他領獎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大戲,最後以鼻青眼腫收場。還有一種檢舉,是跟以上檢舉別異其趣的。以上檢舉是檢舉別人,這種檢舉卻是檢舉自己,這就是所謂『匪諜自首』。『國特』們號召『匪諜自首』,信誓旦旦,保證自首以後既往不咎,有些人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匪諜』,為了安全,先『自首』了。這下子麻煩大了。因為你一『自首』,『國特』們就如獲珍寶,以為你是中共地下工作負責人,一切唯你是問。結果一問三不知,『國特』們不高興了,遂賜閣下以最新罪名——『自首不實』,就是雖然『自首』,可是有所保留,不老老實實交出關係。結果閣下『自首』未成,反倒罪加一等。他領獎金你坐牢,一幕棄暗投明大戲,最後也以鼻青眼腫收場。」
這一陣子外面可是風聲鶴唳。雖然我早已預感到這個被稱為「警察國家」的小朝廷不會放過我,但我認為他們動手抓我前,為了給他們美國主子看,不大會用言論上的罪名;換句話說,明明是我在言論上面開罪了他們,但他們抓我的理由,卻不願背上打壓言論、干涉言論自由的黑鍋,他們要醞釀出其他罪名,而這一醞釀,會使他們的抓人行動有以延緩。不過,「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還愁找不到罪名嗎?而這一陣子風聲鶴唳,卻又與「台灣獨立運動」不無關係。台獨運動者非常盼望找到一位有頭有臉的外省人支持他們,竟從行駛中的火車裡,散發出「歡迎萬劫先生加入我們行列」等傳單,這下子給了特務頭子們好藉口。他們也樂得相信,因為萬劫加入台獨成真,他們可真陞官發財了,以萬劫的知名度,他們當然破的是大案子。大案一破,調整職務,此之謂陞官;散發獎金,此之謂發財。所以,羅織萬劫這個罪名,是符合台獨分子和特務頭子們的雙方利益的。雖然把根本和*圖*書反對台獨的我羅織成台獨分子,實在荒謬,但我會笑著迎接這一荒謬,就像那古代的豪傑人物岳飛,當皇家特務來抓他的時候,他的反應竟是笑。為什麼不笑呢?像我們這種豪傑人物,要整我們,任何罪名其實都是可笑的,我們屑於爭執罪名嗎?岳飛後來被勒死在監獄裡,那時他比我大四歲,只有三十九歲,罪名是「指斥乘輿」,字面上的意義就是罵了皇上的車隊,罪名可笑吧?要上十字架的人,誰要討論罪名荒不荒謬呢?所以,反應只有笑最好。在十字架前,拘泥的人說出一切,灑脫的人笑出一切。
「我說過,除非自己也死了,否則,冒辟疆式的固然可圈可點,萬劫式的其實也可喜可賀。畢竟,人生不一定要自絕於人——自絕於可愛的女人。處境既然是『無可奈何花落去』,未來就該是『似曾相識燕歸來』,除了董小宛第二,誰會『似曾相識』董小宛呢?記得漢朝蘇武嗎?他出使匈奴,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他留下淒涼的五言詩,其中一段對他的情人太太說:『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結果呢,他到了匈奴,就被扣留,一留十九年,他的情人太太改嫁了。並不是當年他們愛得不夠,而是人生碰到了生死劫難、碰到了生離死別,最後愛情發生移位,其實不能責怪那一方。當董小宛消失的時候、當蘇武消失的時候,人應該學會不用悲劇處理遭遇的能力。」
何妨投死為韓憑?
縱信莊周原非我,
「敝姓劉,卯金刀劉。」
還有五個半小時,我要對她說話,不斷的說話,用嘴巴對她說話,用身體對她說話,要瘋狂一點說話,要世紀末一點說話。我也要叫她瘋狂一點、世紀末一點,我要她為我做出每一種姿勢、要她從每種姿勢裡享受深度和角度、長度和硬度,我要她清清楚楚知道她是為它而生的、為它而活的,並且每一次都是為它而死的、暫時死的,我要她呼喚它的名字、描寫它的形狀、敘述它的動作,並且用呼喚、描寫、敘述它的小嘴巴,吮吸它、惹它、逗它、舔它、輕咬它,像吹口琴、吹長笛一樣的引起它的迴響與絕響。我決定了,不需要其他的千言萬語了,一切交給它、歸於它,由它凌駕千言萬語、代替千言萬語,它本身就是千言萬語。言語對它只是附麗,它是基礎的、穩定的、強悍的、侵略的、伸縮自如也來去自如的,言語對它只是配音、只是伴奏、只是歡呼、只是讚美,像一個出場的格鬥武士,他訴諸的,只是肌肉、暴力與征服。至於有沒有垂憐,要看弱者取悅我的程度,事實上,我無法不垂憐小葇,在我面前,她永遠是弱者。
「他們傷了你的心?」
「我想,這對情人生前死後都在一起,再加上在藝術作品上也在一起,真可說是永不分離了。」
「在你眼前的,至少已經三百五十年了。」我提示。「這是一件二合一的手卷,非常罕見,我已經收藏十多年了。」

「萬排長大概不記得我了。在十七師,有一次臨時編組組成搜索大隊,共分三個中隊,排長你在第一中隊,我在第三中隊,並且是隊長。那時見過排兵。」
「可以這麼說吧。他們恩將仇報,把我咬成台獨分子以壯聲勢。在政治上對他們沒什麼好責怪的,但從友情上,他們太菜了。他們陰謀咬我坐牢。」
「第二,就便是董小宛,但當董小宛消失了,除非我也消失了,否則既然活著,或許不該排除有緣再見到另一個董小宛的可能。因為,像董小宛那樣可愛的女人不應該只有她一個。人生既活著,就要多采多姿啊!」
我從櫃中拿出一件錦盒,錦盒打開,一股樟和圖書腦的氣味隨著出來。錦盒四面都是緞子包的軟墊,保護其中的一件手卷,手卷邊上有一斑駁的字條,上面工筆寫著:「冒巢民董小宛夫婦合壁卷真跡神品」。我小心翼翼的拿出來,放在桌上,慢慢拉開手卷給葉葇看。手卷前面裱的是冒辟疆的蘭花枯石,畫筆生動,再看下去,就是董小宛的七隻小鳥,個個畫得嬌憨可愛。我看葉葇全神貫注,顯然的,這件焦黃的古物引起她的興趣。
「不過,董小宛死沒死、有沒有被搶走,畢竟是一個傳奇,事實到底怎麼回事,永遠是一個謎團。」
陽明山上除了警察外,這種神祕的特工人員也無所不在,不過,他們是按照密度普遍分佈的,並不是特定地點的專案鎖定。一旦他們鎖定了特定地點,就可知道,這一地點,一定有專案發生了。而特色就是,針對一幢房子,開始有形跡可疑的人出現,他們先接班監視著房子,再根據情況,展開對房子中出入的人跟蹤監視。這種跟蹤監視,他們還有術語呢,叫做「跟監」。
翅輕於粉薄於繒,
長被花牽不自勝。

你覺得怎麼樣?」
我買了一些用品,正結帳的時候,背後有人走過,忽然地上掉下幾個銅錢,那人蹲下去撿錢,有的錢掉在我腳下,我也蹲下來幫他撿。突然間,一隻手掌在我眼前固定了一下,上面赫然寫了七個字:「今晚八點,要準備。」手掌立刻縮回去了,我一看,蹲下來的正是「劉隊長」。他向我使了一個眼神,撿了錢,說了一聲「謝謝」就走了。
七月三十一日下午兩點後,我到小店去了一趟,氣氛有點肅殺了,「比警察更親愛的」似乎更密集了一點。在我朝小店貨架瀏覽的時候,一個又高又黑像老士官一樣的人走過來,叫我一聲「萬排長」。「萬排長」是我做預備軍官服役的職務,很久沒聽到這種稱呼了。我仔細看他,十分眼熟。
「只九年。董小宛在二十七歲時神祕的死去了,冒辟疆寫了一本《影梅底憶語》的書來懷念他的情人,書中一一描述他們生活的細節,可是最後涉及董小宛死的情形,卻用奇怪的行文一筆帶過。後來有人研究,發現董小宛是被北方的軍人給搶走了,輾轉送進皇宮裡,冒辟疆無計可施,也有口難言,只好託言董小宛死了。這一佳人生離死別、才子諱莫如深的悲劇,就這麼演出了。雖然如此,冒辟疆本人,從四十歲起到八十三歲止,在董小宛死後這四十三年間,他一直懷念他們兩人這九年的神仙歲月,他說他『一生清福』都在這『九年佔盡,九年折盡』,這是很動人的說詞。古人詩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正因為人生清福,已在滄海之上、巫山之頂,有過登峰造極的美好經驗,所以,一旦滄海過盡、巫山歸來,看別的水也不夠看、看別的雲也不夠看,結果倒不如不再尋求新歡了,因為舊愛永遠是他的新歡。冒辟疆以九年享盡『一生清福』,再以餘生的四十三年回味那九年神仙情侶,人生至此,於願已足了。」
「我知道你了,萬劫先生!」小美有點幽怨的樣子。「你不會做冒辟疆第二的,因為你要找董小宛第二!」
「OK。可是拜託你,只喊『萬劫』就好了,可別喊『萬劫萬歲』啊,雖然我希望你這樣喊,因為一喊,你就和我一起坐牢了。」
小葇來了以後,情況好像更怪異了。我跟她出來散步時,發現有人遠遠的走在後面,我不動聲色,當然也沒告訴小葇。有一次散步,忽然引起我的回憶。我指著一排建築說:
從巷口小店回來,我知道過不了今夜了。今天是一九七〇年七月三十一日,現在是下午兩點半,距離八點,只剩五個半和*圖*書小時與小葇在一起了,分別,就在眼前了。
「那官方會查清楚,知道你不是。」
為了多瞭解一下外面的動靜,又不願葉葇擔心,我會找藉口出去一下,只留她一人在家。藉口總會找到一二的,到巷口轉角小店買日用品就是最好的,而在買東西的時候,最能觀察「他們」的動態。
又有一次小葇和我散步,經過醜醜的『中山樓』,又引發我的白色恐怖故事群。我對小葇說:「白色恐怖抓的人,十九是冤獄,並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這座『中山樓』就是一件。它的建造人的丈夫姓傅,叫傅積寬,是個傻呼呼的胖子,在一公家機關做事。雙十節的上午,被派公差到總統府前面做慶祝代表,當天烈日高照,大家站得不耐煩,同事開玩笑說:老傅,等一下蔣總統出來,喊萬歲時你敢不敢不喊『蔣總統萬歲』而改喊『傅積寬萬歲』?傅積寬開玩笑說:『有什麼不敢!等下子喊給你看。』他說話算話,真在眾口一聲時喊了自己萬歲,結果被比老百姓還多的治安人員發現,抓到牢裡,判了五年。牢裡有一個笑話。一天囚犯放封時,在小院中散步,一個新來的囚犯哭哭啼啼,管理員班長問他判了幾年,他說:『判了十年,真冤枉啊!』班長冷笑說:『一點沒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點罪。』傅積寬的五年,就是『一點沒罪的』喊了自己萬歲,自己喊自己萬歲是不可以的。」
「誰說『匪諜』才坐牢的?我中學的一位老師,他聲言不交任何朋友,為了怕交到的朋友是『匪諜』。當時我十幾歲,頗怪此公交友門檻太嚴了。後來我從十幾歲活到三十幾歲,才恍然大悟,覺得這位老師的門檻不是太嚴而是太寬了。因為朋友不全是『匪諜』,有些朋友雖非『匪諜』,但其可怕有過乎『匪諜』者。——『匪謀』充其量只嚇破你的膽,但朋友呢,卻傷了你的心。」
「還是不好,還是不如在『中山樓』這裡喊比較好。」
他說完,就匆匆走了。
「劉隊長你好。」我伸出手來。
「你指朋友是誰?」
「我也是『匪諜』嗎?」
「正好上山看看朋友。想不到這裡碰到排長,多年不見了。排長是我們佩服的人,請多保重。我有事,要到後面去一下,排長,後會有期。」
「退伍還早。我已經離開十七師了,現在調到別的單位了。」

「有歷史家考證董小宛並不是清宮裡的董鄂紀。事實往往可信不可愛、傳奇往往可愛不可信,甚至非常荒謬。但有一種哲學觀點是:『因為它荒謬,所以我相信。』——這不是求真派的態度,卻是唯美派。求真的人有時也許該網開一面,讓人荒謬一下,甚至讓自己荒謬一下。對董小宛的下落,連當事人冒辟疆都含糊而過了,歷史家再把這一傳奇追殺清楚,推翻為止,多掃興啊!」
「有時候的確沒有。尤其像韓憑和何氏這種遭到外力的壓迫,硬把他們拆散的暴力情況,殉情不失為一種解脫。不過有人是不殉情的,但也不能說那種愛情故事不動人。最有名的例子是清朝冒辟疆與董小宛的故事。冒辟疆就是冒巢民,是明朝的有名文人,他在明朝亡國以後,跟清朝不合作,周旋了五十多年。他們那個時代都討姨太大,有一個女孩子童小宛,十八歲就嫁給他當姨太大,此後九年之間,他們在亂世中逃難、在亂世中圖存、在亂世中尋歡作|愛、在亂世中琴韻書聲,他們形影不離,才子佳人,一直是人們眼中的神仙畫面,有一次他們一起到山中遠足,兩人都穿著薄紗的輕衫,被遊客們發現了,他們走到那裡,遊客們就跟到那裡,指說他們是神仙,你說多有趣?多動人?這一對情人,不但在山中是神仙,在家中也是。他們住在水繪園艷月樓,兩個人一起看書,一起畫畫,完成了不少藝術品,我就收藏過一件,我拿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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