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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硬的稀粥

作者: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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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直生活得很平穩,很團結。包括是否認為今年夏天氣過熱,喝茶是喝八塊錢一兩的龍井還是四毛錢一兩的青茶,用香皂用白蘭還是紫羅蘭還是金盾,大家一律聽爺爺的。從來沒有過意見分歧,沒有過論證爭鳴相持不下,沒有過縱橫捭闔,明爭暗鬥。連頭髮我們也是留的一個式樣,當然各分男女。
父親以下的人未表示態度。兒子受到了這種沉默鼓舞,便在一次徐姐又先喝高湯的時刻向徐姐發起了猛攻:「夠了,你這套低水平的飯!自己還先挑蔥花兒!從明天起我管,我要讓大家過現代化的生活!」
言者為之動火,聽者為之動容。我一則以驚,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驚喜的是不知不覺之中兒子不但不再穿開襠褲不再叫我去給他擦屁股而且積累了這麼多學問,更新了這麼大的觀念,提出了這麼犀利的見解,抓住了這麼關鍵的要害,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兒強!真是身在稀粥鹹菜,胸懷黃油火腿,吞吐現代化之八方風雲,覆蓋世界性之四維空間,著實是後生可畏,世界歸根結底是他們的。懼的是小子兩片嘴皮子一沾就把積弊時弊抨擊了個落花流水,趙括談兵,馬謖守亭,言過其實,大而無當,清談誤家,終無實用,積我近半個世紀之經驗,凡把嚴重的大問題說得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如掌都不用翻者,早晚會在亢奮勁兒過去以後患陽痿症的!只此一大耳兒,為傳宗接代計,實痿不得也!
果然,堂妹鼻子眼裡哼了一聲,嘟嚷道:「說得倒便利!要是有那麼多黃油麵包,我看現代化也就完成了!」
大家都說沒有,徐姐更是說,但願這樣的日子一代一代傳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世世代代,永遠如此。我兒子終於提了一個建議,提議以前擠了半天眼睛,好像眼睛裡爬進了毛毛蟲。他建議,買個收錄機。爺爺從善如流,批准了。家裡又增添了紅燈牌立體聲收錄機。剛買來時很高興,你講一段話,他唱一段戲,你學個貓叫,她唸一段報紙,錄下來然後放出音來,自己與家人共同欣賞歡呼鼓掌,認為收錄機真是個好東西,認為爺爺的父輩祖輩不知收錄機為何物,實在令人嘆息,兩天以後就降了溫。買幾個「盒兒帶」來,唱和*圖*書的還不如收音機電視機裡放送的好。於是收錄機放在一邊接土蒙塵。大家便認識到,新技術新器物畢竟作用極為局限,遠遠不如家庭的和諧與秩序更重要。遠不如老傳統更耐用——還是「話匣子」好哇!
「好嘛好嘛,大方向還是一致的嘛,不要吵了!」爺爺說,大家便不再吵。
徐姐不答應,我怎麼做得了主啊,她垂淚垂涕辭謝,惶恐得少吃了一頓飯。但大家都鼓勵她:「你在我們家做了這麼多年了。你應該有職有權嘛!你管起來吧,我們支持你!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給什麼我們就吃什麼,我們信任你!」
「啊?」兒子正在氣盛之時,大叫,「好傢伙!六十年代尼.謝.赫魯雪夫提倡土豆燒牛肉的共產主義,八十年代,姑姑搞麵包加黃油的現代化!何其相似乃爾!現代化意味著工業的自動化農業的集體化科學的超前化國防的綜合化思維的任意化名詞的難解化藝術的變態化爭論的無邊化學者的清談化觀念的莫名化和人的硬氣功化即特異功能化。化海無涯,黃油為楫。樂土無路,麵包成橋!當然,黃油麵包不可能像炸彈一樣地由假想敵投擲過來,這我還不知道麼?我非弱智,豈無常識?但我們總要提出問題提出目標,國之無目標猶人之無頭,未知其可也!」
叔叔和嬸嬸有些竊竊私語。語了些什麼,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既不滿於爸爸的無能,又懷疑爸爸是不是拉大旗、假傳聖旨,也不滿於爺爺的不放手,同樣不滿於徐姐的囉嗦,乃至不滿於大家為何同意了實行內閣制與通過了爸爸這樣的內閣人選。爺爺有所覺察,好好地開導了一次爸爸,說明下放權力是大趨勢。爸爸無奈,答應不再動輒以爺爺的名義行事。爸爸也來了一個下放權力,明確做不做湯與肉片肉絲之間的選擇權全由徐姐決定。
我們家的正式成員包括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叔叔、嬸嬸、我、妻子、堂妹、妹夫,和我那個最可愛的瘦高挑兒子。他們的年齡分別是八十八歲、八十四歲、六十三歲、六十四歲、六十一歲,五十七歲、四十歲、四十歲……十六歲。梯形結構合乎理想。另外,我們有一位比正式成員還要正式的不可須臾離之的非正式成員——徐姐m•hetubook.com•com。她今年五十九歲,在我們家操持家務已經四十年,她離不開我們,我們離不開她。而且,她是我們大家的「姐」,從爺爺到我兒子,在徐姐面前天賦人權,自然平等。一律稱她為「姐」。
吾兒勵精圖治,第二天,果然,黃油麵包攤生雞蛋牛奶咖啡。徐姐與奶奶不吃咖啡牛奶,叔叔給她們出主意用蔥花熗鍋,加花椒、桂皮、茴香、薑皮、胡椒、紫菜、乾辣椒,加熱冒煙後放廣東老抽——蝦子醬油,然後用這些潲子加到牛奶咖啡裡,壓服牛奶咖啡的洋氣腥氣。我嘗了一口,果然易於承受接受多了。我也想加潲子,看到了兒子的殺人犯似的眼神,才為子犧牲口味,硬灌洋腥熱飲。唉,「四二一」綜合症下的中國小皇帝呀!他們會把我國帶到哪裡去?
雖然徐姐哭哭鬧鬧,眾人卻沒說什麼。大家覺得讓兒子管管也好,他年輕,有衝勁,有想法,又脫穎而出、符合成才規律。當然,包括我在內,還是多方撫慰了徐姐:「你在我們家做飯四十年,成績是主要的,誰想抹殺也抹殺不了的!」
幾十年來,我們每天早晨六點十分起床,六點三十五分,徐姐給我們準備好了早餐:烤饅頭片、大米稀飯、醃大頭菜。七點十分,各自出發上班上學。爺爺退休以後,也要在這個時間出去到街道委員會執勤。中午十二時,回來,吃徐姐準備好的炸醬麵。小憩一會兒,中午一時三十分,再次各自出發上班上學。爺爺則午睡至三時半,起來再次洗臉漱口,坐在躺椅上喝茶讀報。到五點左右,爺爺奶奶與徐姐研究當晚的飯。研究是每天都要研究的,而且不論爺爺奶奶還是徐姐,對這一課題興致勃勃。但得出的結論大致不差:今晚上麼,就吃米飯吧。菜嗎,一葷、一半葷半素、兩素吧。湯呢,就不做了吧。就做一回吧。研究完全了,徐姐進廚房,劈哩啪啦響了三十分鐘以後,總要再走出來,再問爺爺奶奶:「瞧我糊塗的,我忘了問您老二位了,咱們那個半葷半素的菜,是切肉片還是肉絲呢?」這個這個,這確實是一個重大的問題。爺爺和奶奶互瞟了一眼,做了個眼色,然後說:「就吃肉片吧。」或者說:「就吃肉絲吧。」然後,意圖得到了完滿的貫徹。
徐姐渾然不覺,反和圖書倒露出了些躊躇意滿的苗頭。她開始按照她的意思進行某些變革了,首先把早飯裡的兩碟醃大頭菜改為一碟分兩碟裝,把鹹菜上點香油變成無油,把中午的炸醬由小碗肉丁乾炸改為水炸,把平均兩天喝一次湯改為七天才喝一次湯,把蛋花湯改為醬油蔥花做的最簡陋的「高湯」。她省下了伙食錢,買了些人參蜂王精送到爺爺屋裡,勒我們的褲帶向爺爺效忠,令我們敢怒而不敢言。尤其可惡的是,兒子匯報說,做完高湯,她經常自己先盛出一碗蔥花最多最鮮最香的來,在大家用飯以前先飲為快。還有一次,她一面切菜一面在廚房裡嗑瓜子吃,兒子說,她一定是貪污了伙食費。「權力就是腐蝕。一分權力就是一分腐蝕,百分之百的權力就是百分之百的腐蝕。」兒子振振有詞地宣講著他的新觀念。
爸爸一輩子在家內是吃現成飯、做現成活(即分派給他的活)。這回由他負責主持做飯大業,他很不好意思也很為難。遇到買什麼樣的茶葉做不做湯吃肉片還是肉絲這樣的大事,一概去問爺爺。他不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習慣於打出爺爺的旗號,「老爺子說了,蚊香要買防蟲菊牌的。」「老爺子說了,今兒晚上就不做湯了。」「老爺子說了,洗碗不要用洗滌劑了,那化學的玩藝兒興許有毒。還是溫水加鹼面,又節省,又乾淨。」
這幾年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新風新潮不斷湧來。短短幾年,家裡突然有了彩電、冰箱、洗衣機,而且兒子說話裡常常出現英文詞兒,爺爺很開明開放,每天下午午睡後從報紙上、晚飯後從廣播和電視裡吸收新名詞新觀念。他常徵詢大家的意見:「看咱們家的生活有什麼需要改革改善的沒有?」
徐姐終於破涕為笑,感謝家人對她的抬舉。一切照舊,但人們實際上都漸漸挑剔起來。都知道這飯是徐姐一手操辦的,沒有尚方寶劍為來歷為依據,從下意識的不敬開始演變出上意識的不滿意。首先是我的兒子,接著是堂妹堂妹夫,然後是我妻子和我,開始散播一些諷刺話。「我們的飯是四十年一貫制,快成了文物啦!」「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凝固僵化,不思進取!」「我們家的生活是落後於時代的典型!」「徐姐的局限性太大嘛,文化素質太低嘛!人倒是好,就是和_圖_書水平太低!想不到我們家八十年代過著徐姐水平的生活!」
那一年決定取消午睡,中午只休息四十分鐘~一小時,很使全家騷動了一陣子。先說是各單位免費供應午餐,令我們既喜且憂。喜的是白吃飯,憂的是不習慣,果然,吃了兩天就紛紛反映上火,拉不出屎來。沒有幾天宣佈免費供應的午餐取消,叫人迷惑。這可怎麼辦呢?爺爺教育我們處處要帶頭按政府指的道兒走,於是又買飯盒又帶飯,鬧騰了一陣子。徐姐也害得失眠、牙疼、長針眼、心律不齊。不久,各機關自動把午休時間延長了。有的雖不明令延長卻也自動推後了下午上班時間,但沒有推後下班時間。我們家又恢復了中午的炸醬麵。徐姐的眼睛不再起包兒,牙齒不再上火,睡覺按時始終,心臟每分鐘七十~八十少次有規律地跳。
新風日勁、新潮日盆,萬物動觀皆自得,人間正道是滄桑。在茲四面反思含悲厭舊,八方湧起懷夢維所之際連過去把我們樹成標兵模範樣板的親朋好友也啟發我們要變動變動,似乎是在廣州要不乾脆是在香港乃至美國出規了新的樣板。於是爺爺首先提出,由元首制改行內閣制度,由他提名,家庭全體會議(包括徐姐,也是有發言權的列席代表)通過,由正式成員們輪流執政。除徐姐外都贊成,於是首先委託爸爸主持家政,並議決由他來進行膳食維新。
兒子非常激昂地講了一套理論:「咱們家吃飯是四十年一貫制,不但毫無新意,而且有一條根本性的缺陷,碳水化合物過多而蛋白質不足。缺少蛋白,就會影響生長發育,而且妨礙白血球抗體的再生與活力。其結果,也就造成國民體質的羸弱與素質的低下。在各發達國家,人均日攝取的蛋白質是我國人均日攝取量的七倍,其中動物蛋白,是我們的十四倍。如此下去,個兒沒人家高,體型沒人家好,力氣沒有人家大,精神沒有人家足。人家一天睡一次,四、五個小時最多六個小時就夠用了,從早到晚,精氣神十足。我們呢,加上午覺仍然是無精打彩,或者你們會說,我們不應與發達國家比。那麼,我要說的是,我們漢族的食品結構還比不上北方各兄弟民族——總不能說兄弟民族的經濟發展水準高於我們啊!我們的蛋白質攝入量,與蒙古、維吾爾、和-圖-書哈薩克、朝鮮以及西南地區的藏族比,也是不能望其項背!這樣的食品結構,不變行嗎?以早晨為例,早晨吃饅頭片稀粥鹹菜……我的天啊!這難道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華大城市具有中上收入的現代人的早餐?太可怕了又太愚昧了!稀粥鹹菜本身就是東亞病夫的象徵!就是慢性自戕!就是無知!就是炎黃子孫的恥辱!就是華夏文明衰落的根源!就是黃河文明式微的兆徵!如果我們歷來早晨不吃稀粥鹹菜而吃黃油麵包,一八四〇年的鴉片戰爭,英國能夠得勝嗎?一九〇〇年的八國聯軍,西太后至於跑到承德嗎?一九三一年的日本關東軍敢於發動九.一八事變嗎?一九三七年小鬼子敢發動蘆溝橋事變嗎?日本軍隊打過來,一看,中國人人一嘴的白脫——奶油,他們能不嚇得整團整師地休克嗎?如果一九四九年以後我們的領導及早下決心消滅稀粥鹹菜,全國都吃黃油麵包外加火腿臘腸雞蛋酸奶乾酩外加果醬蜂蜜朱古力,我國國力、科技、藝術、體育、住房、教育,小汽車人均擁有量不是早就達到世界前列了嗎?說到底,稀粥鹹菜是我們民族不幸的根源,是我們的封建社會超穩定欠發展無進步的根源!徹底消滅稀粥鹹菜!稀粥鹹菜不消滅中國就沒有希望!」
這樣一來就增加了麻煩。徐姐遇事問爸爸,爸爸不做主,再去問爺爺,問完爺爺再一口一個老爺子說地向徐姐傳話,還不如直接去問爺爺便當。直接去問爺爺吧,又怕爸爸挑眼而爺爺嫌煩,爺爺嫌煩也是真的,幾次對爸爸說:「這些事你做主嘛,不要再來問我了。」於是爸爸告訴徐姐:「老爺子說了,讓我做主,老爺子說了,不讓我再問他。」
大家滿意。首先是爺爺滿意。爺爺年輕時候受過許多苦,他常常說:「頓頓吃飽飯,穿囫圇衣裳,家裡有一切該有的東西,而又子孫團聚,身體健康,這是過去財主東家也不敢想的日子。你們哪,可別太狂妄了啊,你們哪裡知道挨餓是啥滋味?」然後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都聲明說,他們沒忘記挨餓的滋味。餓起來腹腔一抽一抽的,腦袋一墜一墜的,腿肚子一沉一沉的,據他們說餓極了正像吃得過多了一樣,哇哇地想嘔吐。我們全家,以爺爺奶奶為首,都是知足常樂哲學的身體力行者與現今體制的忠實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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