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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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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油畫下面約一公尺處,卻又是另一種奇異的景象。那裏張貼著十來張稚拙而怪異的畫;有的顏料已褪了色,斑斑駁駁的,在陰暗的夕陽微光下,更顯得異乎尋常。此外,廳裏還有幾隻板凳,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我會偷偷地裝在瓶子裏。」
泉水村在水城鄉的東北角,處於丘陵地帶,只有西南方一角是平地。那裏有一口在縣境內頗為著名的泉水;好幾大股的清泉四時不斷,就連地方鬧大旱時也不會乾涸,彷彿把整個臺地的地下水都集中過來一般。泉水村這個名稱便是這樣取的。
這時,屋前的竹籬柵門外出現了兩個背著書包的小孩;一男一女,男孩跑在前頭推開柵門,一陣風也似地衝進來。
阿明興沖沖的聲音把古石松的思維打斷了。屋前的禾埕上已暗下來,在遊移飄浮著僅餘的一絲絲暮色裏,阿明右手把小花貓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握著一隻空瓶子走進牛欄。
「哎哎,糟透了。你想到的都是些稀奇古怪,人家不懂的。到底畫出來幹什麼?」
「姊姊也說要把牛奶留下來。」
「狗和月亮?奇怪,怎麼會想到那些呢?又是那樣的紅狗仔嗎?」不知不覺間爸爸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了。
「我畫了一張狗和月亮的畫。」阿明有些得意起來,剛才的驚嚇好像已經忘了。
「真的。來了個新的老師,就是送我那張畫的人。他教我們畫畫呢。」
阿明嚇得趕忙放手,可是小貓緊緊抓住他的肩頭。
「唔……」
「爸爸,我想……你看這空瓶子可以洗乾淨嗎?」
「阿茶也要練習嗎?那不行,她要幫你媽媽。」
光復後,臺灣經濟狀況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像古石松那種脾氣的人是註定要失敗的。那些「高朋」一下四散了,再也沒有人向他裝出諂媚的笑臉叫他一聲阿松哥。不到兩年工夫,他就不得不帶著老母、妻子和襁褓中的茶妹,回到崗上茶園的老家,苦苦耕著祖傳的一甲左右的茶園,另外承了約兩甲;上奉老母,下養妻兒。
古石松的語氣又變得嚴厲起來了。
「才不呢。我這回畫了隻黑狗。我想到天狗食月。」
自從這地方在幾百年前被開墾以來和*圖*書就有句諺語流傳下來:「最苦泉水牯,最美三溪水」。這兒的牯是男子的通稱。如果把這句話詳細的解釋出來,便是:「最貧窮的,是泉水村的男子;最美的,是三溪水村的女子。」言外之意是說:有了女兒,別嫁給泉水村人;要娶俏媳婦,最好到三溪水村去找。由這一點,也就不難猜想到泉水村的人們是怎樣窮苦;連帶還可明白它所擁有而又利用不到的泉水,是如何地豐裕了鄰村三溪水,甚至使人家成了馳名的美人窩。
「畫什麼?」
「要做什麼?」
「唔,兩個都過來。」
他是古阿明。古茶妹遲了兩步跑進來,也幾乎同時地叫了聲爸爸。
這種情形到了去年更是達到了巔峰。入秋後不久,他的高齡母親病了。本來這一年的茶價就很低,維持一家人的溫飽已很勉強。但他隱隱感覺到老母近年體力衰弱的情形十分明顯,康復希望很是渺茫,因此為了盡最後的孝道,不惜舉債來請醫生。越醫病就越拖長,所費也益發增大。恰巧這時他的最小的兒子也病了。當他發現到力量不足以支持兩個人的醫療費用時,只有狠著心,讓那個剛剛周歲的兒子夭折。他總覺得「生死有命」——又是個「命」字——兒子如果命裏不該夭逝,就會好起來;反之,就讓他去好了。
不幸的是老祖母也傷心幼孫早故之餘,竟也萬分遺憾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古石松奮最後的力氣,四出告貸,勉強辦完喪事。就這樣,他負了將近一萬元的債。
「…………」
農曆年前,他以為能夠靠兩窩豬仔來償還這筆債款的半數以上。可是怎料「禍不單行」這句古語竟在他身上應驗;他那二十一隻小豬相繼染上了瘟疫,在短短十來天中死得一隻不剩。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兩條母豬保住了命,足可寄望於將來,然而債款也就愈來愈多了。
阿明目送著從肩上躍下的小貓一溜煙跑走後,這才怯生生地說:
「我……」阿茶嚇得講不出話來。
到底是春天,山下那一望無際的稻田,禾苗正在起著微波;山上是一排排正在猛抽新芽的茶樹,在歸途上的斑鳩,時時發出慵倦的啼鳴hetubook.com.com。不論山上山下,都是一片翠綠,生意盎然。然而兩者在其含義上卻有貧富的差別。
「老師肯嗎?」
本來,他的生性也有幾分硬梆梆的傾向,但他也曾溺愛過小時候的茶妹和阿明。那時,他還是個滿溫和的爸爸呢。就是現在,他何嘗不愛他們?歸根結底,似乎還應該歸罪於環境——沒有錢。
「下去!下去!」
那個莊稼漢子用低沉但很有威嚴的聲音說著,轉身踱到牛欄門口。他的眼睛在濃眉下發著光,厚嘴唇緊閉。姊弟倆馬上便覺察到爸爸在生氣。
阿明萬分不忍,不過總算裝出厲聲叫了幾聲。小貓擺好了架勢,這才倏地一躍而下。
在這樣的家庭裏的小孩,該可以稱為受難的天使了。可是在苦難中,阿茶阿明姊弟倆並沒有失去天真,也沒有變得乖戾。相反地,他們還懂得如何為父母分勞,如何避免使父母在憂患裏為他們煩慮;在家裏,他們經常地幫忙一些零碎活兒不用說,到了摘茶的農忙期,還會夾雜在女工們當中獻身手。
「校長說要參加縣裏的比賽。」
「呀,那麼你是點了選手嗎?」
「什麼事?」古石松一看,立即大喝一聲:「呸!又抱貓。說幾百遍才聽!」
那是隻缺了嘴的舊酒瓶,不曉得在屋角放了多少年月,髒得就像從陰溝裏撈起來的一般。
姊弟倆碰上父親的這種氣色,那股興緻頃刻間就消散,只得放緩步子走到父親跟前。
「是嘛。姊姊也是。以後天天要練習呢。」
他從不肯對顧客們在秤量上耍花樣,而官方又控制得十分嚴格,正常的狀態下是不會有配剩的肉的。加上他又有生就的一副慈悲心腸,聽到左鄰右舍出了病人,他便要偷偷地割下一塊上好的肉——儘管那也不過是二兩三兩大小的一小塊——送給病人。渴時的一滴雨露,餓時的一碗米飯——人們感激的眼光,就是他所最引為欣慰的東西了。於是他倒成了眾人尊敬的人物。
古石松心裏很感動,也很慚愧。五歲的小弟阿生好些天前就患了感冒,差不多沒有買藥給他吃過,已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好在病也不怎麼沉重,吃了幾包藥商寄存在家和-圖-書裏的藥包,讓他躲在房間裏。這兩天,看來已好了很多。而那幾包藥包需要幾塊錢,不久藥商就會來取。這幾塊錢在目前的他已是十分傷腦筋的事了。
「圖畫?畫什麼圖畫到這個時候?妳幾歲了?也不想想,媽媽是怎樣忙。」
這時,茶妹在門口出現了,手裏握著一把掃帚。
「他好多了。額角不燙了。」
「爸爸。」
「我要把牛奶帶回來給小弟喝。老師說病人要多吃營養才能好。」
「不,不是。」阿茶吶吶地道:「我們參加圖畫……圖畫訓練。」
古石松的確是條硬漢,氣質硬而烈,一意孤行,但他也並不是生就的這副壞脾氣。他十分懂得自我省察,因此他時時提醒自己,約束自己。他也很明白為什麼會變得這樣。一個人處在逆境裏,若不是自甘暴棄,不圖振作,那麼他總是要變得很暴躁,嚴苛的。
「賺錢要命,沒有這種命,錢是賺不到手的。」這就是古石松腦子裏一貫的觀念。賺不到錢既然是「命」,那麼他又怎麼不能達觀些呢?問題也正在這兒。基於他那種思想,他深信不走不直的路,不幹不法的勾當,一定可以得到好的報應。然而,他怎麼也脫離不了貧窮的糾纏,甚至越是賣力,貧窮也越是緊抱住他不放。那是顯然的,也是合乎邏輯的,因為臺灣的茶業永遠不能安定,永遠不足以使茶農豐裕。他正好應了那句諺語:「最苦泉水牯。」
孩子也明白他的脾氣,一旦說出個不字,就是天塌下來也改變不了他的主意。
「別嚕嗦了!快去洗澡。」
「爸爸,阿明,吃飯啦!」
「怎麼這樣晚才回來?」
年輕時,古石松到鎮上的一家豬肉店去當學徒學殺豬。後來他成了個很出色的屠夫。那時,臺灣還沒有光復。戰時臺灣的肉商可以稱得上天之驕子,一般用戶為了得到較好的肉,不得不事事低聲下氣,討好屠夫。加上配給量又少得可憐,更不可不對握有豬肉的人們另眼相看,以期能邀寵買到些黑市肉。那時的屠夫們都出足了風頭,腰包裏也填夠了鈔票。只有古石松一個人是例外。
有個四十來歲模樣的莊稼漢,正拿著一把青草在餵牛,好像是hetubook.com.com剛從園裏回來。他的臉方方正正,蓄著短短的髮,一根根地豎立在頭頂上,中等身材,非常結實。黧黑的膚色和粗大的手腳,跟臉上那濃黑的眉毛,厚大的嘴唇,在在都予人一種強有力的印象。一看就要教人想到這個漢子一定脾氣暴躁,輕易不肯向困難低頭認輸。
古石松真想再訓斥一頓,可是他忍住了。既然那麼喜歡,就縱容他一點吧,他暗忖著。
「爸爸,小弟說要出來玩。」
「快說!」爸爸加強語氣似地向前踏了一步喝道:「到哪裏玩去了?」
古石松最覺得於心不忍的,也便是這一點。表面上,他是那樣嚴厲易怒,但在內心裏,卻也希望能讓他們玩個夠,讓他們舒服。可是當境遇需要幼小的人們也貢獻出他們那微薄的勞力時,他只有橫著心,接受他們那毫無保留的奉獻。
「出來玩?怎麼行,生病的人而且這麼晚了。」
其實說晚回,也不過遲半個鐘頭或一個鐘頭不到。孩子們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讓他們去呢?我也許太嚴了些,他們母親忙是事實,但是啊,十二三歲的女孩到底能幫些什麼呢?最多也不過餵餵豬和雞鴨,掃掃地,此外就是替小弟阿生洗洗澡了。也許,我是太嚴,太無情……
「來啦!」
「這隻不行了。晚上爸爸找隻好的給你。」
由於地勢高亢,泉水村的人們便只得揀些臺地上比較低窪的地方闢出幾塊看天田,其餘就只有種茶來維持生活了。
兩個都好像一時慌了手腳,不曉得怎麼回答。
「誰點的都一樣,不行便不行!」
阿明答了一聲,一條小狗也似地奔向門口。
別看小河那麼小,如果有人願意順流同下,準可以看到在幾臺里下游處邊匯集另外兩條小河——這兒也就是鄰村三溪水了——漸漸變大,最後居然還注入怒濤澎湃的臺灣海峽呢。
「胡說八道!」
茶妹似乎還想聲辯,但她曉得在這當口說話,無異火上加油,只有使父親更發怒,因此只好轉身悄然走進屋裏。
在邊牆上掛著一幅油畫,跟這充滿著貧困蕭條之意的廳內顯得那麼不調和。那種不調和幾乎已到了滑稽的地步,就有如在一個渾身襤褸的乾癟老農夫頭上,擱https://m.hetubook.com.com一頂嶄新呢帽。
「爸爸,」阿明覺得再也不能不說了。「爸爸,是老師點的。姊姊和我都點到了。」
太陽剛落山,暮色給崗上靠邊一排竹叢裏的矮小農家披上了一襲橙黃色的輕紗。
「不,我很健康,不喝也沒關係的,不是嗎?」
「爸爸!我回來了!」
「爸爸,是老師點的啊!」
「爸爸。」阿明又一次打斷了他的思緒:「給我找隻瓶子吧。這隻太髒了,有石油味呢。」
他看著垂頭喪氣的兒子的背影,不由得落入沉思。
長方形的房子,右邊伸出的部份是牛欄、豬圈和堆肥舍。屋前有塊禾埕,由一道竹籬圍住。屋後是一排密密的竹叢。
雖然有這麼好的泉水,可是泉水村的居民卻是一滴也享受不到。它流出的水量很可觀,但只滋潤山下鄰近幾個村的水田,餘下的水還匯合附近的水流,成了一條晶瀅清澈的小河,向西北方潺潺流去。
「爸爸,」阿明撒嬌地說:「校長說……」
「你不是很喜歡喝嗎?自己喝吧。」
往常,古石松就很少在兒女面前現出柔和的氣色,而且還動不動就疾言厲色大喝大罵;有時甚至為了芝麻大小的事而伸手抓起掃把竹棍之類,朝孩子們的腳或屁股猛抽。在阿明和阿茶心目中,是個非常嚴厲而可怕的爸爸。尤其自從祖母死後更少言笑,在家裏總是狠命地咬緊牙關,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發一言,連眉毛都不動一下,就有如一尊憤怒的石像。
「不准你畫!放了學馬上就回來。下次再晚回,不讓妳讀書了。曉得嗎?快進去!」
阿明愛貓愛得出奇。不止是貓,凡是四腳的動物,不論大到牛羊,或者狗兔,就連髒豬,他都一樣地喜歡。尤其狗是他特別喜愛的。要不是石松因養狗要不少米飯而堅決不讓阿明養,不然他們一定會經常有一條狗的。阿明也向父親央求過不少次,卻都得不到允許。沒法只好養隻貓來抱抱了;就是貓,也是因為家裏老鼠多,父親才好容易地同意的。
「還不能吹風,再躲幾天才成。」
那幢農家裏陰暗的正廳右邊,一張檯上擱著一塊新靈牌,兩旁供著兩尊紙糊的靈童。靈牌前的一隻當做香爐用的空罐上已插上了才點燃不久的兩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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