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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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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打擾了。」
雪芬這時漫不經心地瀏覽那些六年級同學的畫。
「煩死人啦。看,說沒有就沒了嘛。」
「嘖嘖嘖,該死該死!誰叫你這樣做?那有人白天毒老鼠的。該死的賤骨頭!」
然而,真是料想不到,不多久他竟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而且明明只有一個人。他的心馬上就急跳起來。
「真有那麼了不起嗎?我倒有些弄糊塗了。」
幾天來,郭雲天已接觸了小朋友們的生活,雖然還談不上深入,但那種滋味已很夠他心領神會。他認為只要自己捐棄成人的眼光,感他們所感,做他們所做,他們就很快地朝你圍攏過來。這就是郭雲天三天來的教學心得。
這天的美術訓練時間,阿明畫了貓和老鼠。他把背景塗成淺綠色,一隻大老鼠畫成深褐色,再加上兩撇黑色的八字鬍。小貓呢?他把牠塗成藍色,另外還在一旁加上一隻橙黃色的小雛雞。
終於好容易的接下去。
阿明不曉得在什麼時候睡著了。他做了個可怕的夢。一隻有狗那麼大的老鼠把他的小貓捉住,正在張大嘴就要咬下。鼻下那兩隻彎而尖銳的牙好像兩把彎刀,明晃晃的。小貓拼命地掙扎著,咪|咪地哭個不停,但仍不能掙脫大老鼠的利爪。
古阿明放學回到家,放下了書包。照例他要先抱一回小貓,跟牠玩一會兒。
終於教員集會鐘聲傳來了。
那是不錯的。然而阿明卻不能理解為什麼小貓和小豬有這麼不同。在他,牠們都一樣是可愛的小動物,而且小貓比小豬可愛許多倍呢。
阿明覺得還是陪小貓好,便答應下來。
阿明衝進廚房纏住母親。
「吃嘛,傻瓜,貓吃了青蛙會很快長大的。」
「什麼?小雞頭!」
阿明快要哭出來了。
「不行,這麼晚了。」
「阿明。你醒了?」
郭老師這一天一直在指導高年級的學生,所以沒有來看古阿明作畫過程。阿明畫得很快,別的同學差不多都還在一半的階段他就完成。交出後,郭老師誇獎了一番,又當做模範作品,用圖釘釘在黑板上端。
就在這時,阿明迎面撲過來大喊:
阿明想了想,不錯,貓已大了許多,應該自己會找食了。可是牠怎麼不打老鼠呢?這麼想,他的思緒就轉回來。得去找!
「不下來算了。」
阿明伸手摸摸牠的背,真柔軟,真滑膩。他想。
「兒童們喜歡把印象最深刻的東西誇大表現出來。我猜古阿明一定痛恨這隻大老鼠。這個小貓可能就是他的英雄思想的流露。小朋友們大多有豐富的英雄思想的。」
「不曉得啊!」
謝天謝地,幸虧那個多嘴女人沒有來,郭雲天想了這些,於是不經意地說:
真糟!他責備自己:別傻想了,她不會來了,已過了這麼久。而且她不是沒有藉口了嗎?她不是愛到哪裏便到哪裏,想說什麼便說什麼,把心底裸|露出來的女人。她不敢再來了……更重要的是她也許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裏啊……
郭雲天想起第一天到校長室的牆上看到教職員一覽表,三十多位老師中,姓翁的有三位,便說:
阿明感覺到這樣畫,那些給老鼠殘殺的小雞們一定會感到快慰。
阿明只愛他那隻小貓。用錢來衡量一條生命的價值,在他簡直是不可思議的。聽了爸爸這句稍帶怒意的話,他知道沒有希望了。這麼一來,就再也沒有什麼阻止他的感情氾濫,哇的一聲哭起來。
「這角落的呢?」
阿明跑到屋前禾埕。母雞帶剩下的八隻小雞在竹籬邊找食物。阿明上前把小雞的頭輕輕地滾向母雞那邊,母雞吃驚地跳開,馬上又若無其事地上前,朝那隻小雞的頭看了一會兒。阿明以為母雞一定會難過的,但沒料母雞竟狠狠地啄了它幾下。小雞們以為母親找到了什麼,振動著小翅膀爭先恐後地圍攏過來。有一隻小雞搶先了一步,啄起那小雞頭一溜煙跑開。有兩三隻小雞從後頭緊緊趕上去。阿明勃然大怒,彎下腰身揀起一塊石頭朝母雞用力擲去。母雞和小雞嚇得跳起來,飛奔而去。
「我覺得……」郭雲天這時心慌意亂,只好訥訥然的說,企圖打破這尷尬的緘默,但他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停頓了片刻。
「別纏!爸爸沒空!」他不耐煩了。
「咪嗚……咪嗚……下來啊,咪嗚……」
被阿明抱的時候,儘管也要掙扎https://m.hetubook.com.com一下,不過很快就會靜下來,細瞇著眼蜷縮在阿明的臂彎裏。
「我去菜園找好不?」
郭雲天好像看到林雪芬說話時,面容上泛現了類似不悅的神情,心中不免一怔。不過那種神情很快地就從她臉上掠過。
小弟不敢再嘲笑阿明,連忙用眼光搜尋。很快就被他看見了,便問:
阿明狂喜地大叫了一聲,揀起小雞頭就衝進牛欄。
「可是爸爸,唉,牠不下來,怎麼喊也不下來。」
啊,我是在期待她再次出現哪。真荒唐!她來了又怎麼樣?豈不是反而不妙嗎?跟她聊開了,工作便沒法做下去了,而這工作又是不得不做的,且又是遲延不得的呵。想到這,才又重新把目光移到畫上。但是,仍然不能集中精神。
「是這樣。我幾乎就只有讓他們看古阿明的畫。真是,怎麼沒想到這點呢?」
「呸!小貓還不值得一枝針藥的錢呢。」
特別是當他站在教壇上,看到觸目皆是一雙雙熱切地期待著什麼的眼睛,就情不自禁地深切領悟到所謂「責任」這個詞的真義。
「阿明哪,怎麼啦?怎麼不吃飯?」母親溫和地問。
小弟阿生嚇得躲進媽媽懷裏,大聲哭起來。茶妹忙放下碗筷,走到阿明身後把他扶起來,半拖半拉地扶進房間裏去。
「得餵藥呢,阿明,幫幫我。」
「翁老師怎麼沒來?」
「大概到茶園抓青蛙去了。」
「你天天出門嘛。」
「唷,怎麼罵起我來啦?」
「咪嗚……你忘了我嗎?哎呀,你怎麼啦?」
事實上,林雪芬早就明白對方所問的是哪一個。她所以這樣反問,是因為她不明白他何以會關心她。
「你很辛苦。」她嘴角浮起了淺笑。
「今天,古阿明小朋友畫得怎樣?」
「我,我去找小貓。」阿明有些提心吊膽。
「媽媽,老鼠藥放在哪裏?」
「哎呀,牠吃下了嗎?」
當一個人痛感有樁責任在等著他去肩負時——不管那是怎樣的責任——他所沒有過的力量就汩汩湧現。郭雲天也正是這個樣子,因此,他一踏上教壇便覺得渾身是力;彷彿有了某種活力的泉源,一天七堂八堂的課,他能以一樣的充滿熱力的聲調講課,一點也不覺得疲倦。
其實,這只是媽媽為了安慰阿明而想出的,阿明卻高興得什麼似的。
「對啦。」他猛舉頭,髮一甩說:「你說得好,我也太糊塗了,只知道說,不曉得讓他們多看。我學習也的確是聽和看,然後才畫,恐怕看要比聽還多呢。」
「糟啦,爸爸,小雞頭我放了老鼠藥的。」
她走到攤放在兒童課桌上的作品前問他:
「我覺得教小朋友們畫畫,真不容易。」
「什麼藥啊,買的嗎?」
阿明想起整天跟著母雞的那些膽小,但非常可愛的小雛雞們。為什麼老鼠這樣壞呢?把活生生的小雞吃成這個樣子!唉唉,那不曉得多麼痛,真可憐哪……。
「呀,放在哪裏?」
「你好像沒有拿出足夠的模範作品讓小朋友們看看是嗎?」
「不罵你罵誰?真該死!」
「小弟!」阿明真想揍小弟,可是想到小弟病了這許多天,自己又害他拉肚子,就不忍發作了。
「還有哩,媽媽,還有一點點。」
「要做什麼?」
正在阿明詫異得不曉得怎麼好時,一陣熟悉的聲音傳達過來。
「小貓吃了毒藥,打了針可以挽回牠。」
「我都找遍了。」
「小心哪,這藥很可怕,半滴就可以毒死一隻大狗呢。快去洗洗手吃飯,要遲到囉。」
他私下忙亂地搜尋著其次要講的話。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出該談些什麼好。或者找出林志鴻的畫讓她看看,討論一下吧,他想。但是,馬上他就覺得那有些不妥當。那麼就拿古阿明的吧。他記起今天那個小頑皮畫的畫兒……一隻大老鼠加一隻小貓。唉……那要更糟的,他私忖著。
「嗯……媽媽說的。她說到茶園抓青蛙去了。」
不過古家的小貓卻好像與眾不同,說正確些,應該是對待阿明時很有一點不同尋常。或者是由於從小就被阿明抱慣了,當阿明嘴裏咪嗚咪嗚兩聲,小貓必定從屋子裏的某個角落急跑出來。
「早就用光了啦。」
「那當然,不然他就不會加上去的。不過小孩的幻想,我們成人往往沒法理解的。就是問問他,也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得能得到叫我們滿意的答案。」
「喂!」爸爸再叫:「都是你,不把雞關好些!」
「牠會回來的,不用找。」
正是林雪芬,嘴角泛著那種輕而含蓄的淺笑。
阿明記得兩三個月以前小豬生病時,爸爸請了醫生來打針,還給那二十幾隻的小豬灌下藥丸。雖然結果還是死得一乾二淨,可是由這一點就可知道爸爸還是愛動物的,小貓說不定也不會不愛。可是……
阿明這時的心情是那樣淒涼無依,現在經母親這溫情的話一觸動,禁不住淌下了一滴淚水。
姊弟倆費了一番手腳,手被貓抓破了幾處,好容易才灌下了幾口糖水。
第二天早晨,阿明醒來時,真的,小貓已完完全全好了。
郭雲天取出了那幅老鼠和小貓。
阿明找了鑽子,撬開瓶塞,把瓶底那少量的藥水倒進小雞頭的眼窩裏。
「嗚……不要!嗚……」
對了!最可恨的還是老鼠。可恨可惡的老鼠,怎樣才能把牠消滅?……
「啊,真好,我也去看。」
原來是茶妹手擎著一盞油燈進來。
「爸爸。」是茶妹的聲音:「我天天都捉的,昨天晚上太高興,就給忘了。」
「十三隻。」是媽媽的聲音。
「爸爸,找到了!」
「大的那頭。」
「哦,她,她下班了。」
「我們是不是應該問問古阿明?你想他一定有某種用意嗎?」
「餵藥?」
於是他又一鼓勁往外跑。媽媽從後頭叫他不要走,他都不理了。
「找到什麼?大驚小怪的。」
「我記得還有嘛。媽媽,給我啊。」
他踉踉蹌蹌地走回來。心裏抱著渺茫的希望,先到牛欄邊看看。當他剛要進牛欄時,忽然看到門口簷下的草土裏,有一個他熟悉的東西,正是那隻放了毒藥的小雞頭!
「呀!」林雪芬瞪眼說:「真是異想天開。」
「那,那當然囉……」雲天有些不知所措地。
「夭壽,夭壽!看哪,剩下一隻頭……」
「翁老師?」
「我弟弟的呢?他一定也……」
阿明很興奮。他想,如果那隻可惡的老鼠再來吃這隻雞頭,準可以把牠毒死。他考慮了一下,決定把它放在雞籠背後。
跑到屋後的竹叢外,爸爸正好肩上馱著犁,牽著牛,從前面回來了。
好了,現在趕快工作吧。她不可能來了。集會完畢就是下班,她得趕公共汽車回到三溪水的家。別再妄想了,工作,工作——郭雲天鞭策自己。
「我實在也不懂。不過,一般地說,在學生那邊,聽和看是同樣重要。聽得多,看得多,畫時就比較容易。但是這些事誰不曉得呢?我可就是也只曉得這些。」
「哎呀!」爸爸又在叫:「嘖嘖嘖……這裏又有一隻,剩下半個身子,喂!小雞一共幾隻的?」
郭雲天使勁地抑制著不使喜悅和心跳外露。
「別哭了,明天我去跟二嬸要隻小貓來。」
「我真怕會。」
阿明詫異地望望小弟。呀,這不是好主意嗎?怎麼沒想到呢?
「妳們女人都是糊塗東西。」
這時,阿明也不得不認定事態的嚴重性了。無疑的,牠是吃了毒藥。也許只是舔了幾下——牠一定還咬不動那小雞頭,可是毒藥是小半滴就足夠教一隻大狗毒死的啊!這樣想著,阿明哭得更傷心了。
古石松划了根火柴,點亮了靈牌的小油盞,燃了幾炷香拜一拜,然後到門口再拜幾下。他聽到從廚房裏傳出來的聲音。
爸爸說了這些轉身就走,進正廳去了。
「母雞不肯進去嘛!我有什麼法子?」
「好弟弟,要兩隻三隻都有嘛。快別哭了。」
「我要去看母豬,剛才生下一隻小豬了。」
學生們散去後,郭雲天獨自個兒留下來研究這一天的成績。
爸爸沒停一下腳,繼續向前走去。母豬要生產了,這在古石松家是樁重大事,他哪裏還顧得到小貓呢?他進了豬圈,把稻草撒在圈裏。稻草在母豬生產時是少不得的,牠要用稻草做成窩,讓牠的小豬在草堆裏鑽,揩淨牠們身上的胞膜,睡覺時也好有個舒適的床。
「吃藥?」
「嗯,玩得很快樂呢。」
「哦。」
阿明伸手接過來。沒錯,是他的小貓。他把牠緊緊地摟住。不要怕,小貓,我會保護你,絕不讓你受到傷害,我要使你安全,永遠安全……阿明反反覆覆地在心中說著。
「我已經反反覆覆說了不和圖書少,可是這種顏色,這種線條,仍是那一套,古古板板的。」
他抹去了心中的雜念,一張一張地審視比較那些畫。可就是不曉得什麼緣故,精神總是集中不起來。偶而,眼前的畫會因為他的視線焦點不能對準而模糊起來,而且明明是剛看過的,但下一刻鐘便已忘得一乾二淨。
「他一定在擔心他的小貓。」茶妹說。
「烏糖水,媽媽說的,灌了烏糖水就會好。」
在另一方面,小朋友的一切,也好像成了清冽的泉水,把沾滿郭雲天身上的污垢一層層滌去。郭雲天明白這污垢就是病苦與灰心給他帶來的憂鬱。他清清楚楚地自覺到陰鬱的心緒一天比一天消形匿跡。
「天哪!只有八隻嘛。被偷了四隻,該死該死……」
「啊,牠很疼嗎?」
「嗯。」爸爸只瞟了一眼,有些愛理不理地,自顧餵他的牛。
「所以才會遭老鼠的暗算哪。」
「我……是啊?不擔心我還要來看嗎?」
雪芬把畫接過來細看。郭雲天移了幾步走到雪芬背後,從她的肩上看那張畫。
阿明跟著爸爸。爸爸不理他,這是他最傷心的事。他很明白爸爸的脾氣,可是他仍希冀著爸爸會幫他一點忙,他實在沒有辦法了。
「哈滋滋……」爸爸好像在趕雞,一會兒後又嚷起來:
「爸爸,你看,小貓沒有吃下,一定沒什麼的!」
阿明一怔,陡地,他清醒過來了。原來那是夢,沒什麼大老鼠的,小貓是中了毒。
爸爸大喝一聲,可是阿明並沒有給制服,反而哭得更起勁,好像這就是他唯一表示抗議的途徑。他那無助而絕望的寂寞心靈,哀傷他那隻心愛的小貓無可挽救,試問他除了哭以外,還有什麼方法來反抗爸爸的專橫無情呢?
「哥哥哭,羞羞羞。」
「那一頭?」
晚飯時,阿明心事重重。爸爸第二碗飯快扒光了,阿明卻還沒吞下幾口飯。往常,阿明都是以跟爸爸吃得一樣快而驕傲的;雖然同是一碗,份量差得很不少。
「要吃藥哪。」
啊,那是小貓!一時,阿明鬧不清自己是在夢中呢?還是在現實。
「我不曉得。怎麼?」
「不要哇……」
「咪嗚——咪嗚——」
小弟常常鬧病,藥吃得不少,難怪他馬上要想到這上面的。也許小貓還可以打針呢。對了,我要請爸爸帶小貓去打針吃藥。牠一定會好的。可是不曉得爸爸肯不肯。阿明在動腦筋了。
「小貓啊!」阿明喘得很厲害:「牠在牛欄的橫樑上蹲著。」
「我怎曉得?」
那隻大老鼠倒臥著,四肢朝天,表示已在一場激烈戰鬥後打敗。小貓的身子雖然還不到老鼠的一半大,但卻是個勝利者,前肢攀住老鼠的脖子,張大嘴巴正要咬下去,小雞算是在一旁的觀眾。
是啊,阿明心想,真是呆母雞,也許老鼠走到她的身邊都還滿不在乎呢。真奇怪,人家都說母雞怎樣愛小雞,老師也說過有一隻母雞,自己讓火燒死,救了翅膀下躲著的一窩小雞,也許這些都不太可靠吧。
「媽媽。」茶妹說:「一頭母豬不曉得怎麼了,走來走去不肯吃。」
阿明覺得小雞太可憐了。
阿明再也忍不住,跳下來一屁股往凳上一坐就哭了。
也不曉得在罵些什麼。阿明縮在被窩裏傾聽。小貓又不知什麼時候鑽進被窩裏,在阿明的腋下蹲伏著。小貓差不多每晚都要偷偷地進來,常常叫爸爸氣得大罵小畜生。可是小貓就是不怕他,給抓住脖頸狠狠地摔下去,牠還是巧妙地,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站得四平八穩。有時弓著背打個大呵欠,沒事兒一般地踱出去,下一天晚上,還是照樣溜進來。
她仰起面孔看了他一眼。那表情已恢復了原來的樣子——至少雲天這麼感覺到。他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不,我想一定比我懂。可是……我怎麼說呢?」他說著低下頭。面露困惑之色。
「哪裏呀?」
阿明一直不敢提出他的請求。話幾次衝到喉嚨又給吞回肚子裏去。他知道爸爸絕對不會答應他,但心中總存著一縷希望。
「小貓。」他輕輕地向小貓耳語:「你要快些長大呵,老鼠真可恨,你快長大起來,把牠們捉光,保護可愛的小雞們……我今天帶牛奶回來給你喝,快長大呵,懂了嗎?」
「不進去要捉啊。」
但是,不一會兒他又猛地站起來,搬移了凳子,再踏上去,貓無力地看和_圖_書了阿明一眼又往後退。沒處退了就沿牆壁上端的橫木走到另一個屋角蹲下。
「是嗎?」她倒顯得很輕鬆。
古石松真想告訴他一隻小豬可以賣到五百元以上,但還是沒有說,今天晚上,他可是出奇地快樂,如果是往常,阿明不被他罵得渾身顫抖才怪呢。也許這是由於母豬要生小豬的緣故,這在他們家,是樁大喜事呢!
「不瞞你說,我是越發覺這位小朋友了不得了。像這種有點卡通意味的表現,顯出了一股力量。這裏頭有自我,有強烈的主張。我幾乎要認為這才是兒童繪畫的最高目標呢。還有這種顏色的配合,我真願意說這就是馬蒂斯的作風。」
「翁秀子老師啊。」
「小貓怎會跑出來?別亂跑。」
忽然,阿明想到了一個辦法,拔腳衝進正廳,搬來了一隻板凳。他跳上凳子,但手還及不到貓。這還不算呢,貓看他伸來了手就恐怖地往後退,退到屋角去了。
但是,這一天可奇怪啦。任阿明怎麼喊怎麼叫,小貓卻不肯跑出來。他從正廳喊到房間,再到廚房、牛欄、豬圈,屋裏跑了個遍,也看不到小貓。
阿明只是肩頭一聳一聳地哭個不停。
阿明等天大亮了才下床,到廚房去漱洗。他在飯桌下看到一隻小雞的頭,揀起來細看,皮毛給吃去了一半以上,眼睛成了兩個小窟窿,血淋淋的。那可愛的小嘴被咬碎了。脖子只有短短一截。
阿明可以清清楚楚地想像出爸爸那痛惜的,氣急敗壞的模樣,大概是給老鼠偷吃了。
「呸!該死該死。哭什麼!」
「會死嗎?」
「是嗎?牠以前去過嗎?」
阿明接過來,傾斜著照照。
「小貓沒在家裏嗎?奇怪。」
「咪嗚,你怎樣啦?咪嗚……下來啊……」
「就是這個樣子。還不大看得出來。」
阿明的聲音像哭泣聲。他很想哭,在那裏蹲下來大聲哭,可是他忍著。
「毒老鼠啊。老鼠真可恨,一下子咬死了這麼多小雞,我要毒死牠。」
「不啦。你還是跟小貓睡吧。」
「還不停!看我敲斷你的腿!」爸爸又大喝。
以後,兩人交談就融洽很多,他談了不少有關兒童繪畫的事。雪芬也告訴雲天她已錯過了一班車,下一班車在五十分鐘後,兩人就足足談了這五十分鐘才分手。
「我說你是個傻瓜,小貓怎能跟小豬比啊。」
「……」阿明喉頭梗塞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青蛙?抓青蛙做什麼?」
眼看老鼠就要咬下去了,阿明忽然驚叫一聲醒過來。他霍然起身,揉揉眼。耳朵還響著小貓的哀叫聲。週遭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阿明覺得自己好像掉進無底的深洞裏,黑得可怕。他嚇得正想使出渾身力氣狂叫一聲。就在這時,門呀的一聲開了。立即有一道光線射進來。他耀眼得眼睛都睜不開。
「我?」她輕輕地笑出聲來說:「開玩笑嘛。我懂得什麼?」
「跑哪兒去?」爸爸現出怒容。
「媽媽,小貓呢?」
阿明學著老爸爸的口吻大罵,最後又是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
「奇怪,到處都找過了。」
「呆母雞!自己的小孩都認不出,該死該死。」
「媽媽,只有一小滴呢,能夠殺死老鼠嗎?」
古石松聽著就屈指數了數。不錯,明天就是母豬的預產期。他插好了香,又一次走出門口,從屋裏的稻草堆裏抽出了一把稻草,朝豬圈走去。
爸爸說著就走進牛欄了。
這時候,小弟阿生來到牛欄。阿生那天晚上拉了一晚肚子,第二天就好了。病也好了許多,能夠出來玩,只是腳步還不太穩當。
阿明猶疑地站在那裏。爸爸這時正要進柵門,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說:「下午我還看到牠在牛欄邊玩著呢。在玩那隻小雞頭。」
「奇怪,我怎麼不曉得。」
「我真希望妳指教,我實在一點也不懂得。」
林雪芬好像故意說出這樣的話,語氣較往常重了一點兒。
「林老師很擔心是不是?」
這天,大部份的同學都交了作品,共約四十張。他把那些畫依年級分類,首先看看六年級的。他覺得很不滿意,仍然是完全傳統作風,這種毛病該如何矯正呢?幾天來,說也說得不少,但似乎一點也沒有進步,可能是因為話講得太深奧了些,也可能小朋友們從來也沒有聽到過那些理論,眼前這些畫顯示出他這種反省一定不會錯到哪兒去。看樣子,得花一番和圖書心血的。比賽還有三禮拜,在這二十天當中必須天天講些,並指點每一個同學作畫。不過他一點也不覺得那是樁很辛苦的工作。
「我,我吃不下了。」
「爸爸!」
「我說了嘛,牠不會出去的。」
「另外一頭先餵吧。回頭告訴妳爸爸。大概是要生小豬了。」
「爸爸,你去捉小貓回來好嗎?」
阿明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去茶園裏呢,還是不去好,他一時拿不定主意。他很著急。如果小貓把那隻小雞頭吃下,那牠準已給毒死了。他想起媽媽的話:半滴毒藥就能夠毒死一隻大狗。何況小貓那麼小。這真是可怕的事啊!唉唉,小貓呵,你怎麼這樣饞嘴呢?青蛙、山狗仔,可以吃的東西多著哪。餓了也有飯吃,偏偏要吃那隻小雞頭。真糟糕,糟糕透了……
「啊哈哈……」爸爸大笑了一聲說:「真是,一隻小貓也那樣希罕嗎?傻子。」
「常常去。有時會抓山狗仔回來。」
阿明又著急又傷心,悄悄地溜回牛欄。
屋裏找不著,他便從廚房跑到屋後井邊找,又從屋後繞到屋前禾埕,還是不見蹤影。
阿明聽了這話,又擠出了一滴淚,索性把碗筷擱下。
郭雲天很快地就領悟到這話的深長意義。
天剛朦朦亮,阿明就給爸爸的叫罵聲吵醒。
「爸爸,小貓也可以打針嗎?」阿明似乎也覺察出爸爸今天很開心,終於拿出勇氣來了。
「你看,小貓,小貓吃了毒藥。」
奇怪,今天跟她談,怎麼老覺得有些不對勁?郭雲天有些透不過氣來。
爸爸的聲音遠去,好像到了外面去了。
貓的確是種狡猾的小動物。正如地方諺語所說:「認屋不認人」,牠對家人是不大有「情感」的。甚至當牠在戶外碰到主人,也要防備敵人般地露出猜疑的眼光看守著,擺好隨時都能逃脫的架勢。不管你多麼愛牠,在這樣的當兒你要叫牠,伸手抱牠,牠準會一溜煙跑走。
「爸爸。」阿明奮力地說:「你小豬就疼,小貓就一點不疼……」
牛欄裏已很陰暗,但還可以看清楚小貓。牠在屋頂上的一枝樑上沒精打采地蹲伏著。脖子縮起來,滿臉濕漉漉的。原來長著漂亮的毛,光滑的面孔,這時再也沒有那種雄赳赳的氣概了。唾液像是一直流不停,而牠又要時時伸出前肢抹一把,想吐又吐不出,面部的毛就給那粘液粘成一塊塊,完全改變了一副面目。背上起著一股股波浪,看來是那樣痛楚難過。哎呀,又在吐白沫了。
「不,哪裏的話。」他把垂下的頭髮往上一掠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些,我太生疏了。也許我不懂得教學法。我想那一定很重要的。」
「阿明,喏,小貓捉到了。」
媽媽正在忙著,可是阿明苦苦纏住,她只好從櫃櫥上找出一隻黑色的小瓶子,照著窗子看看。
但是,阿明向自己反駁:不對!有次我要捉小雞玩,給母雞啄了一下,痛得不得了。還有老鷹來時牠也懂得怎樣保護小雞。母雞還是愛小雞的,就好像母親愛我一樣。只是母雞小孩那麼多,認不出那隻小雞頭罷了。
在屋內雖不致如此「六親不認」,但還是十分勢利而寡情。僅在牠要求什麼時,才望著人的面孔,有時還會用面頰來摩擦人的腳,大獻殷勤。
「是不是有點進步了?」
「沒有關係。」
「怎麼搞的呀!」
「教學法嗎?其實也沒什麼。」
「爸爸,你說小貓是不是抓青蛙去了?」
「很不錯,就是這個。」
他向自己提醒一番,這才又把眼光集中。一連重覆了幾次這情形後,他終於不得不面對隱伏在心裏的,不時地抬起頭來擾亂他的注意的思念。
「阿明,現在你放心睡吧。明天一定會好的。」
忽然,他想起了前些時候家裏用的老鼠藥還有一些。他決定利用小雞頭做餌來毒老鼠,於是他又一次揀起了那隻雞頭興沖沖地跑回去。
「痛的,一定痛得不得了。」
說不定是翁秀子呢。這個念頭剛掠過郭雲天的腦際時,來人已出現在教室門口了。
「打針?別開玩笑。打什麼針?」
「這個嗎?我也不大明白。像是一種小動物,不過他的用意怎樣,我也莫名其妙。」
「可是……」
「聽和看嗎?唔……」
「爸爸。」阿明叫了一聲:「你回來啦。」
「你呢?」
「小雞頭啊。我把瓶底的一小滴藥滴在小雞頭的眼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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