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正好成了對比。不過頭髮梳得油亮整齊這點倒是一模一樣。
郭雲天心裏很不痛快。他再也沒心思指導如今只剩下十二名的美術初選選手，吩咐大家自由作畫後走出教室，在廊邊的洗手台一角坐下來。
「我有件事情得靜下來想想。」
郭雲天不得不集中精神來想這奇異的事。這些話，在他實在太奇異了。是不是翁秀子在挑撥？沒有理由，一個代課教師不會有何作用，也不會有何力量跟任何人抗爭。那麼難道徐大木這人真的有意排擠我？更無理由，不用排擠，三個月後還不是捲起舖蓋滾蛋？
「他就是這麼個人。死愛出風頭。」
「你好像不上課了，是嗎？」
「隨便談談，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秀子嘟著嘴唇說。
「郭老師太客氣了，我們都是飯桶，對畫畫更不懂。郭老師一個人決定，一定沒錯。」
「我說錯了嗎？我的確是這樣覺得啊。」
「不見得吧，還差得遠呢。」
秀子本來還不想走，目送著雪芬遠去後便回頭看了眼雲天呶了呶嘴說：
「當然！」李教導拍了一下胸脯。但正要說下去時，不料翁秀子的話頭搶去了他說話的機會。
徐、李兩人同時瞪眼叫了一聲。矮的搶先說：
郭雲天差不多要失去鎮靜了，他被這位妖媚的女教師玩弄著而不自覺。
「呀，你們很有意思嘛。嘿嘿。」
「你也想賴皮嗎？林志鴻小朋友，認得吧，你所以一定要選他。」
「郭老師。」翁秀子的機關槍又響了：「我這些天都很想來看你上課，不，我是說來聽你的課，可是怪不好意思的。我真希望臉皮厚些。」
郭雲天的語氣相當輕鬆，好像有意報復一下。
「我不敢當。不過我很對不起各位。我一個人決定初選，沒有向大家請教，請兩位一定原諒我。」
「閉住你的嘴巴。人家是一片好心，你倒存心挖苦我。真氣人。」
「別忙。」校長打斷了郭雲天又說：「這個，我是說，這事情，在我們學校來說，這個，總算是很重要的事囉。所以啊，你一個人就做了那樣的決定，你每個年級都選了兩名，其他都……淘汰了是不是？這個，是應該由大家來決定才好的。」
「謝謝妳了。」
「我要怎麼說便怎麼說，你還是管你的學生去吧，別惹我。」
李金杉領先進了教室，徐大木跟上，翁秀子不知想著什麼，也跟著進去。
「不，我是太，太不自量力了。請你們幫幫忙好嗎？最後的人選，一定請你們指教。」
「徐老師很不錯嘛，是位有前途的教育家，能幹，熱心，莫說教導主任，就是升校長也一定不會太遠。」
「呃，校長，這是說……」
「這個。」
「呀！你有心事？講吧，我們很願意聽的，也許能幫一點忙也說不定呢。妳說是
和-圖-書嗎，雪芬？」
「不是管。我說你們還是多談一會吧。」
「不是開玩笑。不過，說實在，我本來……」
郭雲天不禁心中一楞，但馬上裝著若無其事。
「天哪！我還決定要讓古阿明參加縣的比賽呢！請不要開玩笑了吧。」
不過唯一郭雲天認為可能的，是林雪芬。她的弟弟面臨勁敵，而她又十分明白古阿明的入選早已在郭雲天心目中決定。但是她會是這樣一個女人嗎？他向自己堅決地否認：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麼其他還有誰？
光明：這兒並不缺少；但唯其有光明，相對地也就免不了有黑暗。光明與黑暗，原是永遠同在的啊……。
矮的先開口。這是訓導課長徐大木老師。
老校長那消瘦的臉，下陷的面頰，疏疏落落的鬍渣子，還有那遠視眼鏡裏的不安定的眼光，嘴角上那藉絲絲笑意表達出來的歉意——是啊，他這個人，正如傳聞，是個出名的好好先生。其實說是好好先生，倒毋寧說是沒有主意較為恰當——也許，這也就是好好先生之所以為好好先生了。
「這個……」李教導作考慮狀，答：「讓我跟校長商量商量吧，郭老師也是一心一意為學校著想，一切由校長決定好了。」
「對不起，我有點事。你們再談談。」
郭雲天聽了這吞吞吐吐不得要領的話，實在搞不清楚這位老人家到底是要說些什麼？沒法，只得點頭稱是。
一高一矮又併肩走去，走了幾步，矮的回過頭看了一眼。再走幾步又回頭說：
「請吧。不要客氣。」
「這個，我自然有打算。比方，教導主任和徐老師等人。你也許不曉得，徐老師以前是負責美術方面的。他的確有不少經驗。」
「你不曉得？真是鄉巴佬。她的爸爸林長壽是縣議員，有錢人，茶廠大老板，在鄉裏也是數一數二的要人。」
「這個我當然曉得。」
「許多人都說，他們兩一搭一擋，在窺伺著下一任的校長和教導主任，常常跟校外的有力人士來往走動，並且自認是學校的兩根台柱。真是不得了。」
「是。」
翁秀子說到這裏停住了，臉色忽然變得深沉起來，好像很懊惱，又好像很煩心。然而，她裝得太過火了些，以致使人覺得多少有點誇大的味道。
「哪裏哪裏。」
「她的爸爸嗎？」
「郭老師。」李金杉教導主任說：「可以參觀參觀嗎？」
郭雲天一時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校長這番話，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老校長也似乎不大好意思，摸摸鼻下的鬍渣子，像是要用這個動作來掩飾一下歉然的心意。
「不用你管！」
「不，我馬上回來，你再談會兒吧。」
「真是開玩笑。」郭雲天猛地把頭髮一甩。
廖老校長不只對學生訓話時，就是跟同事談時也習慣地
和*圖*書說出這兩個字。「唔……」
「笑話，我幹嗎要巴結人？」
一大早起下了一場雨，這時雖停了，但天空還很陰沉。廊外的鳳凰木的葉子和花，經過雨水洗刷，變得更鮮艷，不過花瓣已開始凋落，地面的泥巴上散佈著許多紅色的碎片。似乎剛由小朋友們打掃過，小竹枝刮過的一道道溝痕還清清楚楚地留在泥巴上。
幾位老師在教室繞了一周就出到走廊。郭雲天不打算再出去，可是李金杉在窗外向他示意，他只好出來。
「呀呀，我真的沒有，我可以發誓。」
「你一定是撒謊。我猜到了，你是在想女朋友。」
「他說要由教導，課長、主任等人商量決定，他們都有經驗。」
「沒有的事。我哪有女朋友。」
她說完又朝雪芬投了一眼。雖然滿臉不屑的神色，但一股得意模樣倒是無法掩飾。稍停又說：
「所以啊，這個，我一定要請郭老師不要見怪。我覺得，這回你一個人決定了美術代表的初選，這個……是不太妥當的。」
「一定是他向校長告的，你不曉得，自從你上美術課以後，他就放冷箭，背地裏跟同事們說你只不過是有塊招牌，其實沒什麼了不得。他誇口說姓郭的未必比他畫得好。」
「訓導課長嗎？他怎麼樣？」
「我知道。」秀子瞟了一眼雪芬說：「什麼經驗不經驗，那些飯桶懂得個屁。其實還不是徐大木那個矮冬瓜搗的鬼啊。沒錯的！」
「嘻……誰相信嘛。像你這樣的大學生，又是藝術家，沒有女朋友才怪呢。而且可能還不只一個。你說是不是，雪芬？」
郭雲天在廊子上呆立著，目送著翁秀子急急忙忙走向辦公室的背影。
郭雲天還是不能回答，只好裝著笑笑。
「他說美術選手的初選不應該我一個人決定，要由大家決定才好。」
「還差得遠呢，只是個學生罷了。得請各位老師多多指導。」
「不過啊，郭老師，現在已經決定了就算了。我希望下次，不要憑一個人的看法來決定一切。這個，當然，校內的一切事情也都是這麼決定的。」
「那裏的話。」郭雲天掠了一下頭髮說。
「噢，不用啦！看你這樣心事重重，我只是相信除非是女朋友的事，怎麼會教人這個樣子罷了。」
「好吧。」郭雲天實在說不過秀子，只得說：「我就告訴你算了。是剛才校長把我訓了一頓，所以我非常沮喪。」
「不，徐大木常常糾纏我，可是……」
秀子見郭雲天不響，這麼問了一聲。不過她並不是真的擔心，顯然只是想打破緘默。
「好大的口氣。說話不能像個女人些嗎？」
「呃，這個，我本來也沒有什麼意見。你是專家啊，不是嗎？嘿嘿，我只說說，最好請幾個有經驗的老師來討論一下。這樣比較可靠的，對嗎？和*圖*書」
他的心很紊亂。這一天的遭遇，都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想起自己拂不掉廖大年校長三番兩次的盛情，才來當這個代課教員，同時也是預料到能夠藉處身在兒童們當中而遣愁排悶，否則他是不會來的。他對小朋友們的世界懷著莫大的憧憬與期待，來到這個地方。正如他所預料，小朋友的天地充滿歡樂與和祥。可是在這個小天地周圍，卻也有一些令人煩心的事實。
郭雲天自己都奇怪為什麼要把這種話講得這麼用力。他明明知道翁秀子也不過是說著玩，一笑置之算了。可就是不曉得是什麼緣故，被提到「女朋友」這字眼兒，心情突地緊張騷動起來。他不能當做這是開玩笑，必需糾正過來。
「好的。再幾天就要決定最後的人選了，那時一定請校長決定。」
周遭的人們總算是允許這小天地存在，然而他們仍然是社會中的一環，免不掉勾心鬥角。有時甚且一手伸進小天地裏抓取小朋友們來當自己的護身符與武器。他如今已發現到自己正置身在這樣的地位。
「太客氣了，郭老師。」這時矮子也插了一口：「真是了不得，短短十幾天就有這樣的成績。我看，將來我們一定可以包辦冠軍的，不是嗎？」
「我順便提醒你。」秀子又說：「李金杉教導也對你不懷好意。他和徐大木是一鼻孔出氣，陰險得不得了呢。徐大木那個矮子還不識相得透了頂，常要向我賣殷勤，我可不睬他。」
「我說不必嘛。」矮子看了一眼瘦子：「教導，你覺得怎樣？我們不懂的，不是嗎？」
「翁老師，妳不走了嗎？」
郭雲天很想提醒對方。本來美術訓練開始時，便由校長委任他全權處理的。難道他已忘了這些嗎？可是一面他又覺得說這樣的話，好像太不客氣，太使人難堪，因此沒有說出來。
「這個，我很高興郭老師這樣熱心指導，一定很有進步了，是嗎？不過，這個，現在是講民主的時代，無論什麼事情，最好由大家來決定才對的。你說是嗎？」
「她是頭號有力人士的千金呢。」
雪芬不知怎地把視線放低下去。她為什麼不響呢？主要是因為翁秀子的機關槍不讓任何人插嘴，不過同時也是由於她對這些話一點也不感興趣，因此根本就沒有話可插上去。
郭雲天覺得沒什麼可說，大家都在哈哈大笑，也就苦笑一下。其實他這時是滿肚子的不痛快。要忍耐？我只是臨時的代課教員，笑罵由他，是萬不能跟任何人發生爭執的。他想了這些就說：
當然，嚴密地說，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沒有主意的；廖大年校長也有他的主意，只是他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意見的影響。他那瘦薄的身子，往往叫人聯想到浮在水上的一片羽毛，輕輕的風一吹，就會給吹過去。不想他的主ｈtｔｐs://ｍ.hetubook•coｍ•ｃｏｍ意竟也是如此。
他忽然覺得有一朵黑壓壓的雲，正在冉冉上升，擴大，移向他的頭上……
郭雲天雖然這樣答，可是心中倒是不以為然。有經驗的老師，到底指誰呢？郭雲天是想不出的。可是如果依學生以往的成績來判斷，那麼這兒所說的經驗，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不過他還是沒敢把這些意見直說。
「大家？我可不行哪，這怎麼成，大家都一竅不通嘛。」秀子有些憤然地表示。
「我很擔心是不是打擾了你。」
「這個，不關我的事啊。我早說了，我也許喜歡她，但那也不過是同事間的感情，正和我也喜歡妳，喜歡任何一位同事一樣。」
「還有，」校長又說：「各課課長，各學年主任也都應該請來，一塊討論討論。」
「我本來也沒什麼意見的……」校長的這句話，也許就是問題的關鍵了。無疑，校長是受了人家的影響。那麼，這人又是誰呢？郭雲天到職還不過半個月，許多同事的名字都還不能叫出來，就是比較熟些的，也不過是談過有限幾次話罷了。要從這些同事當中猜出若干個可能是向校長「進言」的人，郭雲天是辦不到的。
郭雲天走出校長室後一直耿耿於懷，如果這是校內的規定，那麼他自己決定了初選，確乎是不妥當的。可是，他總覺得在這種場合，不能和一般校務混為一談。他身為小學教師——儘管是臨時性的——從沒有藐視小學教師的意思，同時他也曉得「三個臭皮匠」的道理，然而至少他覺得自己是受過一些美術訓練的人，在這一點上面，他敢自認比許許多多的「臭皮匠」強些。
郭雲天一面答一面想，這事當然沒有必要告訴她們，也好像不可以告訴她們。不過他也覺得如果是雪芬一個人，他倒很願意談談。
「郭老師，你一定要努力，真的拿總錦標給他們看看，爭這一口氣。」
「說不上心事，不過是芝麻大小的事罷了。」
「那麼我請哪幾位老師來商量呢？」
「我是老實人說老實話。」
翁秀子毫不示弱。不過她也沒再跟郭雲天談多少話，狠狠地罵了幾句徐大木，也就走了。臨去時，她說：
「郭老師到底是專家，不對，應該說是畫家。」
郭雲天的腦裏浮起那個喜歡訓學生的矮個子訓導課長。
郭雲天漠然地把眼光投向遠處的山，回味著這一堂特別美術課開始以前校長對他說的話，細細地琢磨一番。
郭雲天苦笑了一下。
郭雲天真是招架不住了。剛才聽翁秀子的一番話，他已領略到這兩個人的話都是譏刺，很想結結實實地反擊一下，可是他畢竟不能在這種場合想出恰當有力的言詞來跟他們針鋒相對。
「他？怎麼會呢？奇怪，到底是什麼事？」
就在這時，由走廊兩頭傳來了一陣高聲交談的聲音，隨著m.hetubook.com.com在轉角處出現了兩個人。同時交談聲也中斷了。
「不。」徐老師又說：「老實說，我們學校有像郭老師這樣的專家來指導，不但學生們得到好處，連同事們也可以得到很大的助益。所以我說這是我們大家的光榮，我們學校的光榮。」
這時，雪芬搶到了一個空隙，說：
李金杉顯出一派精細幹練，處事老到而又十分尊重校長的意態。
「以前是他教的美術嘛。現在你搶了他的，以前可沒有人搶得了他的啊。」
「郭老師是唯一的功勞者，有權要求這樣。你們嘛，只是想喝幾杯。你們都是飯桶！嘻嘻……」
「呀！」翁秀子說：「你不上課在想什麼？校長來了可不得了啊。嘻嘻……」
「不，絕不。我想提醒你。她早有愛人了，是臺大的學生。」
「呀！」翁秀子和林雪芬幾乎同時叫了一聲。雪芬這算是首次打破了沉默。不過緊接著說的，仍然是翁秀子。
「就是嘛，有了這些頭銜，還不夠頭號有力人士的資格嗎？何況他對教育還滿熱心哪。所以嘛，你也該巴結巴結林雪芬，不是嗎？」
「難道他那麼希望額外再上幾堂美術課嗎？自己班級的課都已夠我們教得喉嚨發乾的啦。」
「教導。」徐老師又說：「我看校方得準備一次慶祝會了，總錦標已拿定，校方不可不慰勞一下郭老師，好讓我們大家沾一點兒郭老師的光。」
翁秀子說著就有意地看了身邊的林雪芬一眼，然後又格格地笑了幾聲。
雪芬默然點了一下頭。雪芬裝著漠不關心。她裝得非常成功。
「可是……」
「你又要管我啦？」
郭雲天看到翁秀子比徐大木差不多高出半個頭，心想這兩人如果真地配成一對，豈不是很有趣的嗎？馬上，他把這念頭打斷了，遲了幾步走進教室。
「這個別提了。我一定要請問你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林雪芬？」
「非常有進步了，真了不得。郭老師一定花了不少心血的。」李教導說。
「喂！」
「唉，你才是存心挖苦人家。」
「雪芬！」翁秀子叫住了雪芬：「等我。」
秀子又一次停住嘴，似乎在思索著恰當的話，好一鼓作氣擊敗這個看來像很簡單，其實倒也不很簡單的對手。
「說得多好聽哪。真沒想到你有時也這麼會說話。」
「太過獎了，徐老師。請別這樣說吧。」
忽然一聲尖銳的叫喊從郭雲天後頭響過來。他不由得一怔，回頭一看。哎呀，想到她，她又出現了！笑吟吟地站在那裏的正是林雪芬。不過不是她一個，還有翁秀子。剛才叫的也是翁秀子。
「投降投降。」徐大木笑著搔搔耳後的頭皮。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很喜歡她。」
「呀……真是。我從來也不以為自己了不得，更沒有跟任何人比一下的意思。他怎麼會這樣呢？」
「算了吧。」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