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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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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志鴻,你是愛惜時間,練習畫畫,所以捨不得去玩,是嗎?」
「噹噹噹噹……」
「近來,我常常覺得悲哀。出生在有錢人家,並不是幸福的……」
「那麼弟弟,你想畫什麼?」
他凝望著前面,緩緩地放下畫,移步到對面的一張沙發椅前重重地落座。
「我只是擔心弟弟的畫,有空時就到練習美術的教室去看看志鴻,當然順便也和郭老師談談。」
「他關心我常常跟你在一塊談。」
「沒有的事!誰說的?」
「我看到了。我正想問你談了些什麼。」
「這不行的,爸爸。這裏沒有個性,沒有……創作的意思。也沒有生氣。」
志鴻過去參加過兩次全縣的美術比賽,都沒有能得到優異的成績,這是林長壽所唯一引為美中不足的。不過他有他的見解,他認為那是指導者無能,與志鴻之為天才兒童,一點也沒有關係。
林志鴻好像忽然換了一個人,揚手擺了幾下就一溜煙地衝去。
郭雲天暗想,這小孩一定是在擔心他的畫比不上古阿明。兩年來,不管在哪一方面,他都享盡了榮譽。圖畫一門更是全校師生交口稱讚的。如今呢?比賽迫近,而做為指導人的自己卻從未誇獎過他。他的作品也沒有一件被當做模範的。以前他所畫的,沒有一幅不是模範作品呢。
「唷……當然是屬於指導繪畫的事,還有弟弟的畫。」
他在樹下站著,掏出手絹揩額角,泛著微笑目送那些生龍活虎般的小朋友們遠去。他在他們當中找剛才狠狠地擲了他的小朋友。很快就被他的視線捉住了。那個小朋友很活躍,衣服上有幾個補釘,正是三年級生古阿明。
這話使郭雲天心中一楞。他故意不提到古阿明,卻不料讓林志鴻給先提出來。原來這孩子的心中就只有一件事:趕上古阿明,擊敗古阿明。
郭雲天想起翁秀子的話,林雪芬的爸爸林長壽是第一號有力人士,有錢,有地位,熱心教育……
雪芬拿起剛畫好的畫,那是茶廠裏的寫生,揉茶機在轉動,幾個工人忙著工作。像倒是很像——形態像,遠近正確,明暗也很有把握——這一切,在郭雲天眼裏都是一文不值的。不過色調好像進步了些,地面上的一片茶菁的綠色和背景的茶褐色也算調和,可就是那些人物太概念化,許多小機件也古古板板的,彷彿是什麼記號之類。總之,這是幅沒有生氣的,沒有個性的畫。
雪芬呢?她當然也很希望弟弟能夠代表三年級參加比賽,從美術訓練開始以來的這許多天當中所見所聞,已使她認清古阿明確實比弟弟強上好多好多倍。更叫她傷腦筋的是她對指導兒童畫畫實在沒有自信。聽了郭雲天的許多話,雖也領略了不少兒童繪畫的目標,可是圖畫是千變萬化的,不能老是畫一種題材,碰到另一種題材時,她就保不定自己所指導的是否合乎現代兒童畫的要求。而她總不能天天都到美術訓練的教室聽郭雲天講課。
她很想生氣一下,或者表示一點抗議。可是她非但沒有這樣做,而且還奇異地感到被人漠視時的一種莫可名狀的一絲絲喜悅感。
「我不懂?我只信任眼睛看見的。我不以為你比我更懂。」
「爸爸不懂的。」
「再見!」
「誰說?他比你好不了多少的,只要你努力一下,馬上就趕得上他。你不是樣樣都第一的嗎?」
他的眼光一直追蹤著那活像一隻猴子般的身影。終於在亂成一團的小朋友們當中消失了,他這才收回視線。無意間,他看到另一棵樹下有個小朋友蹲著,手裏握著什麼,在地上來回地畫。他和圖書那瘦小的身子,看去很像是林志鴻。
「該去運動的,去吧,別呆在這兒。」
他左看看右瞧瞧,眉毛舒展了,厚嘴唇也綻放開來。
「趕得上,一定趕得上。你已經就可以趕上了啊。」
林雪芬苦笑了一下。她還不曉得該不該說,但話已從她的嘴衝出來了。
「妳?」他莫名其妙地反問。
郭雲天不大懂得兒童心理,但此刻看了林志鴻這樣子,禁不住油然起了同情心。
以往,林雪芬已看過太多太多男子為取悅女性而低聲下氣,甚至不惜出賣良心的情形。而眼前這個人呢?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也許,他眼裏根本就沒有我呢。
「郭老師好。」
這回,他聽到志鴻出現了一個勁敵,而且這勁敵又是承耕他的一小塊茶園——那二甲左右的茶園雖可算得上一大塊,但在他所有的幾十甲茶園中,仍然是一小塊——的貧農之子。這使林長壽氣得不得了。為了免於遭受這種極大的不名譽——林長壽差不多認為萬一輸給那窮小傢伙,便是林家來台二百多年以來的第一個大恥辱——拿女兒狠狠地訓了一頓,並要她加緊訓練弟弟,萬萬不能在校內選拔時落選。
「那是,那是因為你是古阿明以外最好的,當然要拿你的做代表了。」
她又一怔。剎那間,血液從臉上倏然消退,又突地衝上。接著胸口猛跳起來。
那麼寬敞的大小兩所操場,每個角落都給大跑大跳著的小朋友們佔滿了。有的在追逐,有的在擲球,也有跳繩跳橡皮筋的,甚至教室後的花圃裏的空地,也都有不少同學們在利用那小小空間,劃出他們自己的小圈子玩著。一片叫鬧聲,和著從擴音喇叭播放出來的兒童樂曲,交織成一闋震撼天地的鬧曲。
「老師很高興你這樣熱心練習,這幾天你已經很有進步了,非常了不起。老師相信以後你會進步得更快的。」
「歡迎。」林雪芬雖這樣答,可是臉上卻陡地掠過了一抹陰翳,不過很快地就消失了。
「老師還會騙人嗎?好啦,現在你放心去玩,運動一下,身體才能健康。」
志鴻的眼眶裏已湧滿了淚水。雪芬抱住志鴻說:
她又苦笑了一下。她覺得說完了這些,心中忽然變得空洞起來了,急需某種東西來填充。可是,那是什麼東西呢?她也不知道。她眼前的那個年輕男子更不會知道。
郭雲天又語塞了。他比誰都明白,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古阿明將成為學校三年級代表已是不可動搖的事實了。但是……郭雲天不敢多猶疑,回答說:
「談些什麼?」
父親忽然不響了。厚大的嘴唇微微開著,氣息都從那縫隙裏重重地往外迸,雪芬知道這是父親在想某種嚴重事情時的神態。
弟弟的那種反感不能算很明顯,可是她卻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該怎麼說呢?也許得請郭雲天以後多鼓勵志鴻一下。鼓勵,另一個含義不外是關心、好感。如果由郭雲天那邊主動地表示出這些,那麼一定可以抵消正在弟弟意識裏滋長的反感。
「當然關心。而且還不止關心這些。」
「林老師,我可以跟你談談嗎?」
「你累了吧,想睡了嗎?」
「我不信,他都拿我畫的當壞的代表,讓大家看。」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啊。」
「郭老師以後也會說你好的,你快趕上他了。」
奇怪,他想,怎麼不去玩呢?他記得林志鴻那蒼白的面孔。他覺得應該叫他去跑跑跳跳,不該在樹下呆著。
「我不同意。機器像是在轉動呢。」
雪芬一怔,一看,父親的瞇細眼光正在閃爍著射過來和*圖*書
「有啊,而且有兩次了呢。」
「可是,我很擔心……」
郭雲天像閃電一般,機械地奔向門口。他這種行動實在不是他自願的,他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可是他不能支配自己。他急急地走,心中是一片紊亂。
「我剛想問你的。聽說……你和那姓郭的很接近。」
回頭一看,父親林長壽那凸出的肚子首先映進她眼裏。她仰頭看了眼父親圓大的面孔。他那厚而大的嘴唇微微翹著,唇毛蹙成八字。
這是郭雲天對雪芬說過的話,這張畫,那裏有他自己的表現方式呢?還不是以前那一套嗎?
這次學校要選拔代表參加全縣美術比賽。過去,一年級二年級時他都是學校代表,這次原來也以為穩可被選,沒料出現了一個勁敵古阿明。志鴻本人很著急,雪芬也很擔心,而他們的父親更是焦躁萬分。
「你好哇。你在畫畫嗎?怎麼不去運動呢?」
「你爸爸?他也關心這些嗎?」
「我爸爸是個專橫的父親。他把我的生命都要掌握在手裏。他在我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常常告訴我,要把我嫁給一個大學畢業的,而且比家裏更有錢的人。不但對我這樣說,就是我母親,親戚們,也常常這麼說。」
林長壽踱到桌邊拿起那張畫。
「唔……」
她想起不多天前,翁秀子曾揶揄過她,說她和郭雲天很有意思。雖然口吻是開玩笑的,可是某些時候女人總是特別地敏感。雪芬從翁秀子的笑裏感到一種很強烈的惡意。
正和相似的家庭裏長大的小孩一樣,林志鴻在家是倔強、固執、易怒,儼然一個小暴君。不過一旦到了外面,可又顯得十分膽怯、軟弱。也是由於他的性格發展得不很正常,所以雪芬才自告勇氣——部份也是受了父親的慫恿,向校方當局請求擔任弟弟的級任教師。不過志鴻的確很聰明,各門功課都很優異,一直是級長。
「…………」
一年之間,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這聲音是不會間斷的,尤其是茶菁盛產期間更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歇。
志鴻是林長壽的單丁獨子。也許從小父母溺愛,風啦雨啦,對小小的天氣變化,母親就要迫他添衣,還有一些魚肝油、維他命等也迫他吃了不少。結果呢?他成了個瘦削蒼白的小孩。
郭雲天把剛才的經過說出來。並且還老實地告訴對方,三年級的代表,他已決定要選古阿明。
「不累,也不想睡。我只是畫不出來。」
雪芬暗地裏著急起來。
住屋離廠不過十來公尺,中間隔著一小塊狹長的曬茶場。當工廠機器全速運轉時,住屋的玻璃會微微震動起來,發出共鳴。
不過她到底也有著女人的矜持,僅讓那欣悅感在心靈深處悄悄地跳動著,卻裝出若無其事地說:
雪芬再次堅決地否認。她的腦海裏泛出了翁秀子嘲弄的面孔。
「我擔心的,倒是我爸爸,我真不曉得怎麼跟他說才好呢。」
林雪芬從小聽慣了這聲音,雖然偶爾也使她感到很吵人,但平常倒也不覺得怎樣。然而今天晚上不曉得怎麼了,那隆隆的聲音就好像是在腦子裏響著,腦殼彷彿被震得發出陣陣共鳴,叫人心煩意亂。
「呀,很不錯啊。這機器,這工人,好像是活的。這種畫,你看,就是六年級的學生也未必畫得出的。」
機器聲彷彿更響了,雪芬覺得整個頭都快要給震得碎成片片了。
「可是……」
郭雲天早已決定無論如何要讓古阿明參加。那並不是為了誰,也不是為了學校的榮譽這種廉價的理由。他只知道必須如此。也許那是發自他的藝術良心,發自熱和_圖_書愛藝術的良知。也許是出自教育良心,無偏無私的教育者襟懷。那麼將來對林志鴻該如何交代呢?話已說出,懊悔已來不及了。
關於志鴻的畫,他樂於深信以前教志鴻畫畫的徐老師和廖校長、李教導等人的話;說他是罕見的天才兒童畫家。這自然不能怪,因為在林長壽的眼光裏,志鴻的畫的確很漂亮,不管畫什麼,都很像,很美妙。
「唔……」
「……要讓小朋友們表現自我,他們對什麼事物受到感動,就把什麼表現出來,而且要用他們自己的方式,率直地,自自由由地表現出來,這樣子才能夠產生有真實感的,充滿感人的力量的兒童畫。」
當然,那並不是由於他有所偏心——如果他有偏心,那麼他絕無可能貶抑林志鴻。相反地,他有充足的理由給林志鴻份外的評價——實在是因為林志鴻已成了傳統作風的俘虜,一時還擺脫不開;只因他聰慧,模仿力特強,向來就受到老師們重視,因此受的害也就格外地深刻。
雪芬的心更亂了。真嘔人!我跟他有什麼?談談話,難道也不行嗎?奇怪,世間的人怎麼這樣多事呢?平平常常的同事——是啊,那是同事的平常事,誰都免不了的……她這樣向自己說服似地說著。
郭雲天說著看錶。休息時間還有十多分。
雪芬察覺到弟弟漸漸失去自信,而且好像對郭老師開始抱反感。這使雪芬好傷心。
他說完就起身走向門口,跨出時又加上一句:
「呀!」
「怎麼,志鴻呢?」
「我剛才跟林志鴻談了一下。」
「我也不大懂。可是,郭老師說的毛病,這兒都有了。」
「真的?」
「所以我很傷腦筋,不曉得怎麼好,只好來請你幫個忙了。我想你一定能夠委婉地告訴林志鴻,使他不致灰心的。」
她真地在想。不過她想的卻不是怎樣對付弟弟,而是怎樣向父親交代。想到父親,她就禁不住憂愁。
「沒什麼可擔心的,老師說的話不會錯。」
「姊姊,妳看這樣好嗎?」
「我是聽到……人家說的。到底怎樣?」
「是啊。他是讀美術的,一定不會錯。」
雪芬回到現實,看了弟弟一眼。她覺得他更蒼白了,而且眼光也似乎有疲憊之色。
他想到林雪芬。是的,他有姊姊當他的級任。跟她商量,一定可以想出一個妥善的方法。除了這一著以外,也許再也沒有其他方法了。得去找她,越快越好。
「晚上畫了什麼嗎?啊……這個。」
林雪芬說時把眼光投向窗外。她自覺出奇地大膽。這些話,她做夢也沒想到會這麼容易地說出來。說吧!說吧!她彷彿聽到有個聲音在命令她。
林長壽的眼光放低了,又在想著什麼。
她適當地安慰了一下弟弟,改換一種口氣問:
郭雲天目送著,心中在思量:這豈不是謊言嗎?他明白有時謊言也有利用價值,但在這樁事情上面卻不可能有好的結果。目前雖然能讓林志鴻振作起來,然而當學校代表人選決定後,謊言就要揭穿。那時候他不是要更失望嗎?
可是,自己的弟弟怎好意思請人家稱讚呢?何況志鴻畫得也實在不高明。然而,非如此,弟弟一定會恨他的。恨郭雲天,多可怕!雪芬不願意任何人恨郭雲天。自己的弟弟若恨他,那更不是她所忍受得了的事情。她希望任何人都喜歡他,尊敬他,更希望弟弟喜歡他,尊敬他。
把弟弟扶進寢室回到書房後,雪芬把身子埋進沙發裏。她發現到自己所傷心的,並不是弟弟的進步慢。而是弟弟在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對郭雲天的一絲絲反感。這發現使得她不www•hetubook.com•com由大吃一驚。
她說著看了一眼壁鐘。十點多了。
他繞到那個小朋友的後面,從他的肩上往下看,不由得大吃一驚,他是在畫畫呢!幾個線條勾出一幢房子的輪廓。
「老師。」林志鴻舉起頭,萬分迫切地問:「我趕得上古阿明嗎?」
「哦!」
這時,那個大朋友似乎已玩夠了,高舉雙手連呼投降,打算退出,但小朋友們卻不饒他。反而認定這是他們報復的最好機會,那個拿著球的同學挨得近近的,冷不防擲將過來,正扔在他的腰部,他大呼一聲「投降了!」球彈出去了,另一個小朋友一把抓起來,照樣再來一記,接著又一記,兩記。大的連忙雙手抱頭奔出重圍,避到操場邊的一棵樹下。這麼一來,總算把小朋友們拋在後頭了。
林志鴻那蒼白的臉上很快地就泛上血色,眼光也發亮起來。
「不用你謝,這是我自己的事。其實,我也沒什麼辦法,不過我想想看,慢慢來好了。」
志鴻正在一架日光燈下伏案練習畫畫。好些天來,他差不多把功課丟在一旁,一有工夫就畫這畫那畫個沒停。
這時,小操場上正有一大群小朋友們把一個大朋友密密層層地圍住,互擲皮球。一看就可看出那是一大群小的圍攻一個大的。如果單從人數和形勢來看,好像是小的一方面佔盡上風。不過仔細一看,卻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因為小的力氣小,擲出的球多數不能命中目標。結果球給大的抓去了,接著是一記凶狠的猛球殺過來。小的人多,大的隨便怎麼擲都可打中,那時就會有球擲中胸板或背上的「砰」的一聲發出來,惹起一大群小的齊聲喊出的歡呼。偶而小的偷襲得手,擲中了大的,那時歡樂聲就發得五倍十倍那麼大那麼長。也會有幾個小的特地走向大的跟前扮鬼臉,或是刮臉羞羞。
林雪芬早就猜到郭雲天會選古阿明,也認為三年級的代表非古阿明不可。可是她也以為郭雲天至少也應該向她客氣一番的。看在同事的份上,他應該選林志鴻。他選了別的小朋友,卻又把這樣的問題來跟她商量,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件怪事。難道郭雲天這個人這麼不懂禮貌?竟這麼率直,率直到近乎鈍感嗎?
「……要給他們暗示,誘發他們想出最受感動的,最有印象的。這就是要讓他們有自我,有主張。如果能夠做到使我們的指導跟小朋友們的創造調合起來,相輔相成,發展下去,我以為指導兒童繪畫便可算是成功了。」
「當然!」郭雲天拍拍林志鴻的肩,十分肯定地回答:「他並不比你強多少,當然能夠趕上。你這樣認真練習,老師相信很快就會比古阿明強的。」
那小朋友霍然起身,看了一眼對方,連忙用腳板把地面的線條踩了幾下。
「你想知道嗎?……他還關心我。」
可是小朋友們仍不放鬆,蜂擁趕過來,這時球又擲過來,那個大的就接住,輕輕一拋,舉起腿來猛力踢出去。小朋友們轉身呼嘯著追球去了。
有不少小的搶不到球,卻也一股勁地追球,搶球,往往大家擠做一團。遲一步趕上的,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乾脆把身子擲在那亂做一堆的上面。這時就需要那個大朋友來解救,把上面的小朋友拖開,否則在底下的可要被壓個半死。
「我怎麼能夠呢?古阿明比我好啊。」
「好了,你休息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使沉思的雪芬嚇得差一點驚叫出來。
郭雲天想著就立刻到林雪芬的教室去。恰巧她坐在窗邊看書。
「是嗎?真糟,我撒了謊啦。」
「我並不希望志鴻將來成一個畫家,www.hetubook.com.com但是啊,妳要想想,萬一輸給那窮鬼的小孩,那我還能見人嗎?」
「我……」林志鴻低下頭。
「林志鴻。」
「我……什麼也不想畫了。我願意永遠不要再畫。」
他對於志鴻在縣裏的比賽失敗了兩次,能夠找出成打的理由來使自己心平氣和,卻又對於校內的選拔這樣意氣用事——這又是個大矛盾。然而他不會察覺到這些,女兒雪芬也沒有那種膽量來替父親點破。
郭雲天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不曉得怎麼緣故,李金杉教導主任、徐大木訓導課長,還有翁秀子那些人的影像在他腦子裏交互湧現。他們都似乎在嘲笑著,終於他們的面孔交疊在一起,亂做一團了。
「我知道的,我只是怕在比賽前趕不上他。」
她也微微覺察到郭雲天在特別加意地指導志鴻,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多麼地喜愛古阿明啊。
「這個,我來想辦法好了。」
「請你快出去,不然又要讓人家說話了。」
「我希望你的話是真的,——你也要事事小心些,別讓人家說長道短的。」
林長壽是三溪水的首富,在全鄉也是數得出的闊頭家,除了一所茶廠以外,祖傳的田,茶園也著實不少。幹了兩任縣議員,這次在傳聞中又是最有力的鄉長候選人。他是個鋒頭主義者,事事非站先才痛快。志鴻一直維持第一名的成績,使他很欣慰,很驕傲。女兒雪芬被部份人稱為美人鄉三溪水的典型美人,也使他喜悅和驕傲。
林雪芬在猶疑著。她一時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不應該把那些事向郭雲天說出。
也不曉得是怎麼形成的,在大操場上玩的,多半是高年級同學,小操場則是中年級小朋友的天地。低年級生大多放學回去了。
林志鴻微微地點了頭,滿臉羞怯的神色。
「呀……這怎麼成呢?你不想參加縣的比賽啦?」
這是林長壽的「林裕記茶廠」,座落三溪水,與泉水村的山崗僅一水相隔。泉水村的巨量產茶,幾乎有一半歸這所工廠收購,製茶。規模雖不能說大得了不得,但在水城鄉卻也是屈指可數的。
「真的!」
郭雲天覺得那堆黑雲又湧上來了,而他正走向那堆黑雲當中。
她又想起了另一句郭雲天的話:
工廠裏,馬達聲隆隆地響著。
這些話,看來好像簡單,可是要實行起來,卻委實叫人傷腦筋,雪芬不禁廢然長嘆一聲。
既然認定徐老師無能,何以又要相信無能的人對兒子的稱譽呢?正如常見的鋒頭主義者,林長壽的想法都是自我本位的,因此他自己覺察不出存在於這事實之間的矛盾。
「也不曉得是誰告訴我爸爸的……,也許這事情已經傳開了。這地方向來就這個樣子,無中生有的……」
在學校裏,午飯後的休息時間該是最不平凡的時候了。小朋友從四個鐘頭的課解放出來,肚皮填飽了,又有差不多一個鐘頭的休息時間,足供他們大跑大跳一陣。
「睡了,剛才。他好像很累。」
「那有什麼用?我比不上古阿明。」
「還有什麼嗎?」
「唉,我剛說了嘛,你就可以趕上他了。好吧,我們睡覺去吧,明天再畫,只要你肯練習,一定不會輸給古阿明的。」
「不。郭老師沒有說過我好,古阿明的每一張他都說非常好。」
「以後還是少去吧。」
「哦,那真感謝妳啦。」
他想到如果再不給林志鴻適當的鼓勵,那麼後果是極堪憂慮的。於是他便說:
「雪芬。」
「郭老師就是那個新來的代課教員嗎?郭樹仔的兒子。」
這時,忽然傳來了鐘聲。林雪芬一怔,立即改換一種口吻說:
「真的。好了,現在你快去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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