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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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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阿明還是低著頭。其實他已不再生郭老師的氣了。他昨天以來就一直恨郭老師,認為他是個騙子,他決心永遠不和郭老師說話。可是剛才當他明白了郭老師來到茶園時,這些怨恨都忽然消失了。他差不多想飛奔過去,跟往常一樣地摟住郭老師的腰,跟他玩一陣子,可是不曉得怎麼,怪難為情的,連看都不好意思看郭老師了。
「我很抱歉,也非常遺憾,希望你一定要諒解我的苦衷。」
對啦!我一定要挽回他的信心。而且林雪芬也一定支持我——她在幾十位同事們當中,是我唯一的知音,唯一的支持者,又是古阿明的級任。往後的兩年間,有她在古阿明身邊,經常給予鼓勵,那麼……
「啊……老師。」茶妹著急萬分地說:「那怎麼,怎麼可以啊?老師,我可以用力些,一個人捉兩人份,老師一定不要捉。」
他很想命令兩個讀書的孩子請兩天假來幫忙。他們是僅有的能幫他的人。而那些可恨的小蟲兒,一天就要吃掉不少他的收入,想起來真是痛心。可是他還是忍住了,只有期待禮拜天。
「古阿明。」
茶妹捧起了阿明的臉,拈起了衣裙替他揩一揩,那麼輕柔那麼輕柔地揩。
茶妹握著阿明的手拖向原先的竹叢下。阿明停止了哭泣,不過還在陣陣抽噎。他不再反抗,乖乖地被拖去。來到原來的地方,茶妹就蹲下揀那些蠟筆碎片,一面說:
「呀!蠟筆怎麼啦?誰折的?一定是阿明,對不對?阿明!」
一年一次的全縣國校兒童美術比賽轉瞬就迫在眼前——下星期一。而今天已經星期五,代表人選必需決定,才能在明天發表。
「就畫論畫,古阿明的這些作品,我倒看不出那裏有力,有主張,有自我。這些顏色都太駁雜,好像是個色盲兒童隨手抓了根蠟筆就塗的。他確是用力的塗,難道這就表示有力量嗎?還有這些線條一點也不均勻,有的太粗,有的又太細。總之一句話,太不自然。」
「是你嗎?快說!」
那是青色的小蟲兒,小得還不夠教一隻小雛雞需要仰起脖子眨著眼兒才吞得下。牠們雖然這麼小,而本領卻著實厲害,厲害得足夠叫一個壯健的農人頓足捶胸、束手無策。牠們好像一架精細巧妙的機器,能夠不停不歇地從一端裝進茶葉,而從另一端排出深綠色小點。比牠身子大好多倍的一片茶葉,牠能在一眨眼工夫裏,留下中間的一條梗吃得精光。
茶妹看見了。原來阿明正在把一枝枝蠟筆拿在手裏折著。折了一小截,看看,讓它從指頭掉下,然後又再折。那是一種沒有任何思想在作用的、機械般的動作。下面的枯葉上已有一小堆片片斷斷的蠟筆了。
「唉唉,真對不住了,古阿明,都是老師不好,你原諒我好不?」
「茶妹不要擔心好了。只要弟弟答應老師畫,馬上畫,老師就最高興了。古阿明小朋友,你答應嗎?」
茶妹期望大,聽到林老師的話後的失望也就來得格外深刻。她簡直不敢想像弟弟要多麼失望。她看到弟弟那可憐巴巴的模樣,淚水先就溢出來了。
郭雲天彷彿已看到古阿明被愚庸的環境壓迫下來,永生埋沒草萊——成了個貧窮的農夫,永久不能發揮才能。為什麼古阿明不出生在像林志鴻那樣的家庭呢?上天造了這樣一個天才,卻又要讓這天才得不到發光的機會。想到此。郭雲天就禁不住悲從衷來,忘懷多時的悒鬱也趁機再度抬起了頭,猛然攫住郭雲天的整個心靈。
「可以啊。」
郭老師喊了一聲。阿明好像不好意思了,轉過身子,沒有仰起面孔就行了個禮說好,馬上又轉身捉蟲。
「可是徐老師忽略了天才,」郭雲天又表示:「天才是不大需要指導的,他們有特別敏銳的感覺,往往自己會摸著門路,古阿明就是這樣的天才兒童。美術訓練的第一天,古阿明所畫的一幅天狗吃月,我並沒有指導一言半句,但已經是很了不得的好畫。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地說,如果去年參加縣的比賽,已得過第一名了。」
郭雲天的話未完,徐大木就起身發言:
早飯後爸爸就上路了。本來他是要帶阿明先走,好讓阿茶多幫幫母親的忙。可是出門時阿明不曉得跑哪兒去了。他以為大概是上廁所,就吩咐老婆和女兒看見他馬上叫他跑到茶園,自己先去了。
郭雲天低低地自語著。於是,他又沉思了。我真的救不了這樣天才的幼苗了嗎?兩年後,是啊,兩年後我就畢業了,畢業後可以獲得安定的職業。那時,我豈是沒有力量的人呢?古阿明也還只是個六年級生。如果我能再次回到他的身邊,利用這一年來培植這樣的幼苗……。
「呀?你……阿明哪,你看是不是郭老師?」
這一番話,使得校長、教導和每位老師都頻頻地點頭。只有郭雲天,臉上逐漸露出著急和痛苦來。
如果拿成人的心來度量小孩的心,那麼這個打擊是夠沉重的。而且小孩的心地較單純、較容易衝動。雖然他們也容易被說服。可是萬一處理不得其法,後果仍然是極堪憂慮的。
「校長!」郭雲天忍不住站起來阻斷了校長說:「我很不禮貌,可是請讓我再說一點。」
禮拜六晚上,古石松就下了這道命令,要兩個孩子幫他捉一天蟲。捉那種蟲並不要多大力氣,只要看出捲成圓筒型的葉子,用拇指食和-圖-書指一捏,便可讓牠五臟迸裂。他預計父子三個人幹一整天總可以完成工作。
阿明好像沒有聽見,拳頭一下一下地往茶妹背上捶下。母親跑過來抱住阿明,阿明還在大哭大鬧,拼命地掙扎。母親看見地面上的蠟筆碎片,驚叫道:
「郭老師這些話,我覺得是說不過去的。我沒有受過美術訓練,我只不過是稍為喜歡,因此我搬不出理論來唬人。不過事實擺在我們眼前,比方古阿明的這一幅人物畫,頭這麼大,手和腳這麼小,面上看不出表情。這種情形只說是三、四歲的小孩畫的;古阿明只能畫三、四歲的小朋友畫,正好證明他的畫是如何幼稚可笑。讓他來當三年級的圖畫選手,豈不是要鬧出大笑話嗎?」
從隔壁的辦公室裏,時而傳來談話聲。同事們好像一個個下班去了,最後終於靜下來。郭雲天憤激的心情也隨著逐漸地安定下來。
這是個晴朗的,很有夏天氣息的星期天。
「咦?古阿明小朋友怎麼啦?」
「這一點,我認為這些是古阿明訴之直覺的表現,正是有主張的、有自我的,也就是有價值的藝術品。小朋友對特別感覺興趣的事物,加意地描繪,細心地刻畫,努力地表現。其他部份就給忽略,而輕輕地帶過。徐老師認為這不自然,其實我以為這才算真正的自然。這就是兒童自己的表現方式,是創作,不折不扣的創作。真正的創作也就是藝術。描摩出來的,拘泥於形式型態的,沒有兒童感情的表現的,便不能算是創作,因此就不能算是藝術。從這一點來衡量林志鴻的畫,便可知道他是描摹實物而表現,是沒有價值的。」
「我怎麼曉得?」
「哦,這個。」校長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說:「郭老師認定如果古阿明小朋友來參加,一定可以得到第一名嗎?」
「阿明,不要哭了,你打我,我不怪你,可是你要聽姊姊的話。」
「還我!」
「噢,你哭了?……茶妹,弟弟哭了是嗎?」
茶妹想大聲叫,可是說出來的聲音卻出奇地小。她不得不趕快低下頭去。因為這時她的鼻尖忽然起了一陣酸楚。她很奇怪,近來常常這麼容易哭,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啊……
「這是馬蒂斯的手法啊……」
「我們一切都為我們學校著想,所以這個,如果古阿明一定可以得到第一名,那我們就應該重新考慮了。」
阿明還不曉得如何表示才好,可是茶妹這時氣息都快窒住了。急急地問:
郭雲天心中著實吃了一驚,這話實在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徐老師幾天前還謙虛地說由他一個人決定就好,怎麼現在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呢?郭雲天沒有工夫細加琢磨,只有先答辯。他說:
這時,校長制止郭雲天起來發言,他說:「這兩個小朋友的確很成問題。徐老師和郭老師這樣爭下去,恐怕也不能得到結論。現在,這個,雙方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好像都很有道理。這個,不如讓別的老師也發表意見,說不定還有別種的看法。這個,李教導,請發言。」
「都是老師不好。古阿明,要請你原諒老師啊。」
阿明不答。手和腳是靜下來了,可是仍然在沒命地嚎啕。
「古阿明還有三、四歲的眼光,這正好證明他有特殊的觀察眼光。西洋的許多大畫家……」
茶妹模糊地記得,幾年前學校的一位選手在縣的朗讀比賽得了亞軍。那時全校師生都高興得大呼萬歲;那位選手還被當成了不起的英雄,在升旗典禮時被校長叫到司令臺上接受大家的歡呼鼓掌。
郭老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片刻後才說:
「老師要你參加。那裏也有冠軍亞軍的。老師要讓你做代表,不過可不是我們學校的代表啊,是我們中國的代表。懂嗎?就是全國小學生的代表。老師相信你能夠當我們中華民國的代表的。」
茶妹一點也不覺得疼,倒是她的心疼得碎成片片了。她索性蹲下來,把蠟筆盒抱在腹部,承受著弟弟的拳頭。打吧,可憐的弟弟,打個痛快吧。只要你打了我就能重新愛上蠟筆,姊姊就是被打得半死也甘願——茶妹在心中反反覆覆地這麼說著。
農家是沒有假日的,但假日對某些農人而言,卻也並不是沒有好處。因為他們的子弟可以不上學,在家幫忙工作。
雪芬老師要茶妹告訴阿明,今年雖然不能參加,可是明年還有機會,而且兩年後郭老師大學畢業了,打算回到鄉裏的初中學校教書,那時可以再來指導他,一定要他不要失去信心。茶妹邊流淚邊把這些話反覆地說給阿明聽。可是阿明一句話也不答,只是看著地面發楞。最後,茶妹好不容易地才把阿明帶回家裏。
「我並不是為了功勞,我認為這回的比賽,我們學校能夠得到第一名的,就只有一個古阿明。林志鴻是不可能得第一名的。我敢保證。請校長和各位老師再考慮一下。」
「不要哭了,阿明,聽姊姊說好嗎?」
古石松就是這種農家人。兩三天來他就很著急。他的茶園裏出現了許多蟲包。
「可是老師。」茶妹又說:「我們很忙。這些蟲,爸爸說是在吃我們的米和衣服,我們得趕快捉完,我怕爸爸不答應阿明畫畫。」
算了吧……郭雲天吐出了一口長氣。我有什麼法子?一個代課教員,一個學業未竟的大學生,會有什麼力量呢?
「今天,m.hetubook.com.com老師在報上看到,我們中國也要選小朋友們的畫,參加全世界的兒童畫展,畫展就是圖畫的展覽會,跟比賽差不了多少。不過不是要去畫,把畫好的送去就行了。你高興參加嗎?」
茶妹找遍屋裏,廁所也看過,最後從後門出去。阿明正在屋後竹叢下低頭坐著。茶妹不敢驚動弟弟,從後頭悄悄地挨近。阿明此刻不曉得是精神太集中,或者是相反地太散漫,竟沒有覺察到茶妹踏上那些枯竹葉的沙沙聲。
「好好,那老師就不捉。讓姊姊也捉你的份兒好了,可以嗎,茶妹?」
母親也發火了,扳過阿明的面孔又問:
「髒?哈哈,我才不在乎。髒了可以洗嘛。」
忽然,茶妹看到有個騎自行車的人來到茶園邊就下了車。因為距離遠,看不清到底是誰。不過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看爸爸,倒是很稀罕的事。因此茶妹不禁停下手來看望。
他匆忙地把那些畫收拾好。恰巧最上面的一幅是古阿明的畫。那是一頭水牛,犄角奇大,幾乎佔滿了整個畫面的三分之一。左下角是一個牽牛的牧童。看來這牧童小得還沒有一隻牛角大。但也因此顯出了那隻牛角的強大有力。這些雖然那麼不均衡,可是任誰都可看出作者的主張如何,意圖在哪裏。而那種由原色構成的鮮豔色彩,更具有一股扣人心弦的力量。
「弟弟,你不能這樣的。你是了不得的天才,將來可以成個畫家。這次比賽沒有參加,有什麼關係呢?」
「請郭老師別搬出什麼大畫家,我想三、四歲小孩的眼光是幼稚園小朋友所需要的。我們是在選拔學校三年級代表,而不是選幼稚園的代表啊。」
校長說完掃視了一周。
他明瞭了李、徐兩人對校長的影響力之大。不僅校長,恐怕對所有的同事們都有著很重大的影響力。在這種環境裏,校長一定是不好做的。
很久以來,郭雲天就聽到校長有意退休。在傳聞裏,有人說他是年老體衰,不堪勝任。六十歲了,而且身體也確實不能算強健,該也是到告老的時候了。然而實際上可能有部份原因是僚屬的壓力,教他感到心灰意冷。老校長的性格又那樣軟弱,難怪只有急流勇退一途了。
最叫農人們傷腦筋的,是牠們不成群結隊,每棵茶樹都分佈那麼三兩隻五六隻,而且還懂得怎樣防備可怕敵人——藥品。牠們吐出絲來,把一片茶葉捲成圓筒,另外再用絲纜住一兩片葉兒從四圍包裹住這圓筒。而且牠不把這些茶梗咬斷,因此保護著他的葉子仍然是青綠色,不容易讓人發見。吃倦了,或是週遭稍有動靜,牠就躲起來。這要和向來常見的,幾十條蝟集成堆,無遮無蓋地裸|露出深褐色紅斑的身子,只顧拼命吃茶葉的茶蟲,可說是進步得很多很多了。
「古阿明,你生老師的氣嗎?」
「阿弟!」
「剛才我已經說過林志鴻的畫是沒有自我,是古板的。這裏我願意再補充幾點。徐老師所主張的林志鴻的優點,好像可以用個『像』字來概括起來。小朋友有他的眼光,他們怎樣感覺就怎樣畫,他們願意怎樣表現,就讓他們怎樣表現。跟實物的形態相像不相像,這是不大要緊的。我常常說,如果要像,我們有照相機就夠了,根本都不要畫畫。」
可是到了三年級,問題來了,並且還不期然地掀開一場激辯。
不論茶妹什麼時候看阿明,阿明總是低著頭只顧工作,和往常那種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情形很是不同。而且他又始終不說一句話,茶妹挨近他時向他說幾句什麼,也不答一聲。茶妹真猜不透弟弟究竟在想些什麼。總之,他是太不同尋常了。就是中午回家吃飯時,阿明也緊緊閉住嘴巴。他早餐只吃了一碗飯,中飯更連一碗都沒吃完。茶妹覺得好像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可又不怎麼清楚似的。她心疼,不忍,中飯時看到弟弟放下了碗筷她也吃不下飯了。
她很快地就打斷了這些思緒,拼命地工作起來。好像真地她有辦法一個人捉兩個人的份兒似地。
徐大木說。他那矮胖的身子微顫著,似乎有些激動,但顯然在壓制著,不使爆炸。
「這一點,我個人是不能同意的。照相的像跟繪畫的像是不一樣的。照相的像只是像,繪畫的像卻在像的上面另外還有個美。不像的畫,我真不曉得到底有什麼用處。美術是美的藝術,畫得像,我們就知道畫的是什麼,這樣就能產生美感,美感也就是美術的生命。而且在小朋友們的眼光裏,對一件物體的感受,也不見得就跟我們成人不同。紅的是紅的,藍的是藍的。古阿明的這些畫簡直叫人糊塗,根本不能產生美感。」
「我知道了。都是老師害你的。不過放心好了,老師什麼東西都帶來了。看。」他從口袋掏出一盒新蠟筆朝姊弟倆亮了亮說:「還有圖畫紙,畫板也都有啊。」
不知怎麼,她的視線模糊起來了。兩滴淚水倏地往下滴落。
古阿明搖搖肩頭,仍沒有答。
她幾乎想說弟弟折蠟筆的事,可是她覺得不該說。
阿明還是沒哼一聲,被姊姊牽著手向茶園跑去。
「…………」
「哪裏的話。校長,我只是惋惜,也為我們學校惋惜。」
「你這頑皮東西,等下你爸爸回來,看看你還有命不!」
茶妹拼命地替弟弟辯護,她告訴爸爸郭老師怎樣誇讚,雪芬www.hetubook.com.com老師如何稱許。可是爸爸還是笑著,不肯相信阿明是個天才。晚上上床後,茶妹還傷心得偷偷地流了一陣子淚水。
這些話,茶妹已說了好幾遍了。她知道昨天郭、林兩位老師也一定向阿明說過的,可是她還是再說。她的心中是一片純潔虔誠。事實上,她說這話時的心情。也正與那些跪在神前禱告,反覆地說出自己的願望的善男信女們的心情一模一樣。蠟筆揀完,弟弟的抽噎也靜了一些,最後茶妹說:
「……我想各位老師都能夠一目了然,這邊的幾張畫和那邊幾張的優劣,是不用任何人來說明的。剛才,郭老師好像把古阿明小朋友說成天才兒童,這一點,各位恐怕也不一定能夠同意。我們來看看古阿明的這些畫,它們都不自然,不正確,幾乎看不出所畫的是什麼東西。相反的,讓我們看看林志鴻小朋友。這些畫的形狀、線條、色彩、大小、遠近、明暗,沒有一點不是明明白白正正確確。我差不多要以為就是讓林志鴻代表六年級也一定不會差到哪兒去。因此,我很不明白,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選林志鴻為三年級的代表。」
弟弟頭也沒回就愛理不理地答一聲。
「……」
「壞姊姊……死姊姊……哇……」
阿明沒有搭腔,舉起頭來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就又背過身子繼續捉蟲。
越來越清晰。沒錯,那是郭雲天老師。揹一塊畫板,手裏握著捲成圓筒型的白色東西。
唯一使她欣慰的,是午飯時母親告訴父親阿明折蠟筆和打姊姊的事。爸爸竟沒哼一聲。她還以為弟弟要挨一頓好打而提心吊膽呢。
如此想來,翁秀子所說的李、徐兩人在走「有力人士」的門路,都不是沒有理由的,他們一定是做著聯合陣線的策動。這麼一來,徐之極力反對古阿明而擁林志鴻,又李之大力附和,都是有其遠大用意的。總之一句話,這就是社會,就是任何一個圈子裏都不可避免的明爭暗鬥。設想到此,郭雲天就憬然有所領悟了。
「不!老師捉我就不畫。」
「折了就算啦。反正畫那些玩意又不能當飯吃……」這就是爸爸的反應。
茶妹向來就是個很勤快的小姑娘。鄰近的人們都說她是個好女孩,將來一定是好姑娘,好女人。許多人認為她工作起來,已經不比一個大姑娘遜色。
「當然。」郭老師回頭看了一眼茶妹說:「老師怎麼會騙你們呢?古阿明,拿出勇氣來,現在馬上就畫,明天就得送到臺北去呢。」
這天,茶妹可是格外賣力了。只要看她那忙碌的眼光和雙手並用的模樣兒,就知道人們的誇讚是有理由的。不過她還是要偶而停一下,看看弟弟那邊。
郭老師挨得更近,面目都可看清楚了,茶妹摘下竹笠行禮。「郭老師好。」
阿明仍然低著頭,不答也不看郭老師。
這天下午,才吃過午飯,古石松他們父子三個人就又來到茶園裏。
郭雲天把那股剛抬起了頭的憂鬱,壓抑下去了。
「不要妳管,還我!」
但是,這一點只不過是有關郭雲天個人方面的,他所最關心,也最擔心的問題依然存在。那便是怎樣向古阿明交代。二十天以來的訓練過程中,無疑古阿明那小小的心靈裏,已有了穩可當學校代表而參加全縣比賽的想頭。如今事情竟來了個意外的變化,而且又是這麼突然,這麼出乎意料之外!
啊!那是郭老師,的確是郭老師。茶妹認出來了。她連忙向阿明叫:
陽光很強烈,從頭頂上灑過來,茶園的泥土熱得燙人。從茶樹蒸發出來的氣息,幾乎使人窒息。寶島的夏天來得快,而這山上的茶園,儼然已是仲夏的溽暑時節了。這時候,春茶剛摘完,夏茶又還沒開始,因此園裏很靜。「噗咕咕——噗咕咕——咕——」班鳩的啼聲也是那麼懶洋洋的。遠近的蟬聲時斷時續。一切都彷彿在控訴著這天氣太熱了。
校長還徵求了其他各位老師的意見。他們多半沒有意見,不過也有三位對徐老師的見解表明同意。而支持郭老師的,卻一個也沒有。
「這沒問題。爸爸剛才已經答應老師了。我也會幫你們捉。老師捉起來才快呢。哈哈……」
郭雲天明白大勢已去,只好忍住滿肚子委屈,草草說出四、五、六各年級的人選,順利決定了代表。
「老師!」茶妹的聲音仍然充滿驚奇與興奮:「他不行了。他早上把蠟筆都折斷了哩。」茶妹已忘了這話是不該說的了。
「老師!」古阿明這回說得出來了。他的眼裏閃著淚光。「我答應老師。不過我可不答應老師捉。很髒呢!」
李金杉的瘦長身子坐在椅子上搖晃了幾下,最後才不大情願地起身說:
茶妹突然覺得那個人的身影有點熟。那人放好車子上到茶園,一頂白色的帽子,白襯衫,卡其褲子。這個人跟爸爸說了什麼,爸爸就摘下竹笠連連鞠躬。
阿明伸手就搶。
昨天,茶妹要放學回家時,林雪芬老師特地把她叫去,告訴她阿明不能參加全縣圖畫比賽的事。林老師要她好好安慰弟弟。她聽了這消息傷心得快要哭了,但也只好答應下來。然後她找了好久好久,才在操場一角的杜鵑樹叢後找著了弟弟。顯然地,阿明已哭了很久,平時那活潑調皮的大眼睛,現在呈著暗淡的色彩,而且還佈滿紅絲。
校長室原本是一間教室,中間有道屏風,把室內隔成兩部和-圖-書份。其中一部份兩面被幾架書櫥圍住,一角有校長的辦事桌,旁邊還有一套籐沙發,是會客用的。另一部份放著一張長型會議桌,牆壁上掛滿了錦旗和各種圖表。
不少天來,茶妹就很高興弟弟在圖畫上有不凡的表現。她滿懷興奮,期望比賽的一天快些到來。她深信郭老師說過的話:古阿明可以得冠軍。冠軍!全縣的冠軍!多麼了不得!自從茶妹入學以來的六年間,不管什麼比賽——演講啦,運動會啦,躲避球啦,作文啦,一年間有好多種好多種的全縣比賽,但是她們學校可就從來沒有出過一種冠軍。
茶妹可急壞了,弟弟還背向郭老師一聲不響呢。
茶妹大驚,脫口叫:
廖大年校長下令在第七堂課下課後,召開各課長、學年主任會議。郭雲天是實際負責人,當然要列席。他以為從初選錄取的每學年兩名候選人中選出一個,是樁很簡單的事,他本來就覺得這樣的會議根本就是多餘的。校長所以要開這樣的會,主要似乎在給那些老資格的同事們一點面子,諒來與會的人們也不可能有多少意見,只不過是一種程序,或者說形式罷了。他想。
起先,郭雲天還裝著鎮靜,收拾那些圖畫,不過老師們退盡後,他就停下手頹然坐下來。古阿明那憨笑的臉和活潑矯健的身影,成了銀幕上的特寫鏡頭般映現在他眼簾裏。接著是林志鴻略為蒼白的面孔……
「再見。」
「來,我們趕快去茶園。蠟筆姊姊替你收起來,我知道你以後一定還要用到它的。姊姊以後有空,也要跟你一塊畫。阿明,你可比姊姊強許多呢。」
「是啊。」茶妹答:「昨天哭,昨天晚上也哭,今天早上更是大哭了一場呢。」
「媽媽,不要打他,是我啊。」
茶妹還記得這盒蠟筆是不多天前郭老師送給阿明的。阿明拿回來後向家人炫耀。他是那樣興奮,那樣喜悅。茶妹記得清清楚楚,阿明那晚出奇地竟沒有抱小貓玩。他一直在摩娑那盒新蠟筆。一會兒端詳那顏色鮮艷的盒皮,一會兒又一枝枝地取出蠟筆,萬分捨不得地在紙上輕輕描幾下,看看畫出來的色彩。每枝蠟筆的色彩,他都說最合他的意,認為沒有更美的顏色,還要求家人同意他的說法。
「是!」郭雲天肯定地說。
「弟弟!幹什麼!怎麼可以這樣啊!」
母親抓住阿明的一隻手拖向門口,拖了不少步,從地面上揀起一枝竹片,悶聲不響就打起來。茶妹看了這些,觸電般起身奔過來,把身子伏在阿明身上。
此刻,儘管她不大忍心去找弟弟,把他拉到茶園去工作——她總覺得在這樣的當兒,應該多多安慰弟弟,讓他好好休息一天;他昨晚一定沒有睡好的。但是,茶妹還是不能不去找。聽爸爸的話,那些小蟲是那樣可怕,簡直就是在吃著一家人的米和衣服。無論怎樣也必須把牠們消滅了才成的。而現在爸爸一個人在工作,怎麼可以不去幫他呢?而且他脾氣又那樣壞,那樣可怕,如果弟弟一個人沒去工作,那還了得啊……
「他,他今天古怪得很哩,老是不說話。」
古石松已一連捉了三天,可是還只捉完一半多些。這種蟲是以前所沒有過的。他記得是前年春開始發見,但數目不多,為害不大,因此也就沒加注意。但是今年卻忽然多起來。他知道已經有了叫馬拉松的,專門對付這種蟲的藥問世。但是那需要用噴霧器來噴灑,古石松買不起這種機器,而藥品價格也十分高昂,因此他只有靠雙手來拼命地捉。
可是媽媽打不著阿明了,只好停下手悻悻地說:
李金杉確實是老到的教師,說話圓滑,大家都不由點點頭。
校長宣佈閉會後,因為已過了下班時間,與會的老師們都匆匆離開會議桌退出。只有郭雲天獨自留下來。
「可是……」
「老師!真的?」茶妹問時似乎真要跳起來了。
退一步想,就算能使古阿明平安渡過這一關,也很可能使這個藝術園地裏的珍貴幼苗枯萎。因為在這一點上面,郭雲天和古阿明都沒有來日、來年,可用來支持興趣的持續。郭雲天不久就要離開這兒。而明年呢?還有誰來支持古阿明呢?
「妳?哼!媽媽知道的!」
「那麼這個,」校長說:「三年級的代表,我本人也沒什麼意見。不過,這個,各位老師當中贊同徐老師的比較多,所以這個,我想決定由林志鴻小朋友來參加好了。當然,這個,林志鴻小朋友畫得比較,比較不夠有力量。不過這個,郭老師已指導了這麼久,相信一定可以爭取到好成績的。所以這個,如果他得了好成績,仍然是郭老師的功勞。那麼……」
茶妹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她真想上前給弟弟一個大耳光。郭老師倒一點也沒在意的樣子,微笑著走過去,雙手擱在阿明肩上,彎著上身探出頭看看阿明的面孔說:
「校長。」徐大木嘴角泛著淺笑說:「我年年都參加縣的美術比賽,我敢說對比賽的情形是相當熟悉的。老實說,我們學校的美術教學並不能算十分成功,因此水準也不能算很高。我們只要想想各班級的美術教學情形就不難明白,部份老師有時不免要用美術課的時間來補習國語算術或者常識什麼的。直到比賽近了,這才來個臨時抱佛腳的訓練。這個樣子,自然沒有辦法跟人家比了。今年的情形也一樣,雖然由能幹的,而且和*圖*書又是專家的郭老師來指導,可是到底時間太短,恐怕一時也不容易收到很好的效果。並不是我有意小看我們自己的學生,實際情形是這樣,因此任何一位小朋友參加,我還是以為不要存太高的期望才是的。」
然而,爸爸對這事情一點也不關心。他所關心的,就只有茶蟲了。爸爸甚至還說阿明的畫,他早就說過是不行的,那種希哩古怪的東西,鬼畫符似的,叫人看都看不懂。怎麼能夠當一名選手去跟人家比賽呢?
「看哪!阿明,郭老師來了!」
「校長,各位老師,剛才徐郭兩位老師的話。我覺得都很有道理,我非常欽佩。這些高論,我認為要不是有深刻的研究,是說不出來的。我個人對美術教學,可以說是外行人,本來是不應該發表意見,其實也沒有什麼意見。不過,我個人覺得徐老師所說的好像比較合理。我們總要看得懂的畫;像古阿明那種看不懂的,我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價值。因此我的意見是選林志鴻小朋友為三年級的代表比較恰當。不過我這話絕不是因為徐老師是老同事,所以附和他,郭老師是較生疏,所以不同意。這一點要請郭老師原諒。」
「老師今天有個大好消息呢,所以特地跑來告訴你的。我想你一定會高興的。」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這個,你雖然只是幫一個短期的忙,可是這麼替學校設想,我非常感激的。那麼我要走了,真抱歉。再見。」
「不,偏不!」
校長簡單致詞後,由郭雲天說明每學年兩名學生的優劣,提示他們的作品。說明完就提名其中之一為學校代表,然後由大家來決議。一年級和二年級的代表,由於候選人中並沒有特出的只好從作畫的態度、速度、毛病少等幾項條件來作為選拔的依據;很快就照郭雲天的提名通過。
「郭老師。」校長也收拾好要下班了,從後頭叫了他一聲。
徐大木坐下來,郭雲天不得不再起立說明。以下是他們兩人的辯論。
古阿明這時第一次開口,但還是說不出來。
阿明憤恨地看著姊姊吼叫。
郭雲天正想起立,校長伸出雙手阻止了他並說:
「哦!妳好。你們兩個真好,認真的幫忙爸爸。」
校長伸出手制止,可是郭雲天還是說下去。
「哦……」
「住手!阿明!還不住手!唉唉,真是,怎麼打得這麼兇啊。」
茶妹餵好豬,工作已做完,可是一直不忍去找阿明。他最懂得弟弟這時的心情。她也知道阿明並不是上廁所,一定是躲在什麼地方讓那悲哀與失望啃著寂寞無告的心。
「不早了,該回家了。」
那個人跟爸爸談了好一會兒,終於向這邊走過來了,掏出手帕在擦額角。這麼個大熱天,一定跑出大汗來了,可是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兒呢?而且又是在這麼個時候,茶妹思量。
參加會議的人們陸續來到,除了郭雲天外,是校長、教導、四個課長,三個學年主任——其餘三個學年主任由課長兼,一共是十個人。
「這話可真奇怪。郭老師不曉得憑什麼說這樣的話。好像我們去年就在本校的許多同事,校長、教導、各位老師都是睜眼瞎子。我真禁不住要認為郭老師有意侮辱大家了。」
這時,爸爸已經捉到那邊盡頭去了。茶園過去就是通往鎮上的牛車路,路上偶而有騎自行車或走路的人來往。弟弟剛好到另一端,茶妹則距弟弟約莫丈多遠,距爸爸那邊可差不多有幾十丈遠。
郭老師已走到阿茶跟前,又掏出手絹揩汗,一面問:
郭雲天說著把阿明的身子扳過來。
「好的。」
校長面臨抉擇,顯出困惑來了,摸摸鼻下的鬍鬚,考慮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不得不下結論。
她一伸手就從阿明手裏搶過那蠟筆盒。盒裏的蠟筆只剩下四枝了。
「不!你怎麼可以這樣?這是誰送你的,你忘了?」
媽媽說了這些,把手裏的竹片用力一拋,氣咻咻地進去了。茶妹抱住阿明說:
他準備好每一個候選學生的作品,依時來到校長室。
「徐老師說,美感是藝術的生命,這話是正確的。但是,到底怎樣才算是美感呢?這是很抽象的概念,我也不能說清楚。不過我可以打個比喻。例如一個女人,有人認為美,有人卻相反。這就是說欣賞的觀點不同,結果也會生出差異。對一件兒童繪畫的評價,我認為要看力的表現,或者說一種主張。小朋友們有了某種主張,然後用他們獨特的方式表現出來,這才能算是好的作品。單單拿一個像字來做評判的尺度,這顯然是不充分,也是不合理的。」
郭雲天的心情現在完全靜止下來,而且心湖裏的渣滓也很快地沉澱下來,變得澄明清澈。
這時,母親聽見了聲音,從廚房衝出來。
茶妹把蠟筆盒藏在背後,阿明就猛地撲上去,抱住她,搶不到就捶她,揍她。茶妹不還手,也不躲閃,一任阿明那使著渾身的勁打過來的拳頭擊在身上,眼淚決了堤的洪水般滾下。
「好了好了。說下去怕要不好聽。這個,照多數老師的意見,三年級代表決定為林志鴻小朋友。請郭老師原諒。時間不多了,請郭老師依程序進行吧。」
郭雲天說明完,提名古阿明為代表。訓導課長徐大木馬上起立表示異議。徐課長首先自謙對美術科並沒有多少研究,但也不忘表明自己積十年以上的美術教學經驗。他主要論旨是:
阿明一面打一面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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