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魯冰花

作者:鍾肇政
魯冰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郭雲天默默地一鞠躬,好像有點緊張的樣子。
李教導按了電鈴,打發工友後回到座位。
徐老師說到這裏停下,胸部向前傾出,壓低聲音又說:
三個人面面相覷,不曉得怎麼是好的樣子。校長說:
「聽說郭老師是畫家,一定畫得不錯吧。」林議員說道。
在這種團體行動的場合,喧鬧是最大的禁忌,就是在國民學校也毫不例外。然而今天卻沒有人管。連老師們都三三兩兩集在一起談談笑笑,洋溢著一片快樂氣氛。
「兩位老師都辛苦了。你們和校長,都領導有方,領導有方。」
「呀,這又為什麼?」
他能夠的!郭雲天越想越禁不住這樣相信。他幾乎願意放棄學業在這所國民學校待下去,一心一意為這個他所認為的天才兒童貢獻出心力。但是,那是不能夠的——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學業怎可這樣半途而廢呢?而且在這兒,名份只不過是一名代課教員,地位卑微。就算可以不顧名利,而這職務是有期間限制的,到時候還是要滾,就是靠檢定來取得資格,那也要費一番大手腳。不如再等兩年;是啊,正如那天所下的決心,只要能讓古阿明在這兩年間不斷練習,那麼兩年後我就有能力幫助他。那也許不會太遲吧……
「剛才,在縣城的徐大木老師受了校長的吩咐打長途電話回來。今天的美術比賽,成績空前好,我們學校得了一個亞軍,三個殿軍,團體成績是第四名。校長要我們盛大歡迎凱旋回來。三點半那班車大概趕得上,請各位老師聽到集合鐘,馬上停止上課讓同學們在操場上集合。」
「我這是衷心話。今天下午啊,給獎典禮時,當我聽到評判員唸出成績的時候,不由得想到你,如果照你的意見讓古阿明來參加,那我們一定得了一個冠軍了。」
「你怎麼躲在這兒啊!剛才的消息,聽到嗎?」
「呃?」
不過另一方面,郭雲天卻也希望翁秀子真地會告訴林雪芬他在這兒。他明知翁秀子所說的林雪芬在找他,是百分之百的謊話,可是不知怎地,他忽然覺得很想跟她談談。
這成績,在這所國民學校來說,或者是空前的,足夠叫任何一位同事或學生興奮的。然而在郭雲天看來,卻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也不比他的預料好多少。播音的那位老師的歡欣鼓舞,連連說好消息的口吻,他覺得委實太過分了些。
郭雲天好像成了個受到委屈的小孩,忽然得到人家溫情的慰藉,心中生起一種難言的情緒,低下頭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這時,徐大木挑釁似地插嘴說:
「告訴還沒回去的同學,留下來歡迎也好,不過不硬性規定。」李教導答。
可是當郭雲天想起不久就不得不離開這個地方時,心中便有一股類乎鄉愁的悵悵然的感覺湧上來。他久久凝睇於自己心板上的痕跡,他不由不承認那裏除了古阿明以外,另外還有一個影子。他常常都戒懼著不去想那個影子,偏偏思想不聽他的指使,時時要落到它上面。這樣的時候,他就焦灼地企圖擺脫思緒的糾纏。
「大家注意!」
還有,只有老資格的幾位同事才記得不少年前——也許已有十年或更久了——鄉裏出了一位縣長,這位縣長大人以父母官身分來校巡視時,才有過這樣的歡迎場面。
教導主任李金杉的聲音突然把那一片喧嘩聲音壓下去了。
忽然,一陣興沖沖的尖銳聲音從窗外傳進來。抬頭一看,是翁秀子老師推門進來。
事實上,郭雲天的意見也不多。他不忍破壞掉那純潔的心靈裏所流露出來的,敏銳得就如電流一般的感覺。甚至他明知畫裏的一條蟲在生卵是錯誤的,也還是讓牠保持原來的面目。他認為與其改正過來,倒毋寧這個樣子較合他的年歲。
「不,不……」
但是,郭雲天也覺得她的個性十分軟弱。當自己所選的路上出現了阻礙時,未必有勇氣越過它。如果像另外一位女教師,當然一切都不成問題。但是,郭雲天又覺得如果是像後者那樣的女人就一點也不稀罕。
「不,我還是……」
三個人幾乎同時說。不過他們面孔已綻開笑容了。
「現在,他們馬上到了,大家不要再吵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見他們,馬上鼓掌。好不好?」
「這回的事,」校長在郭雲天對面坐下說:「真辛苦了你。不管怎樣,這個,今年有這樣的成績,完全是你一個人替學校爭來的。」
這一瞬間郭雲天覺得應該叫住她,賠個不是,可是他叫不出口。他察覺到的確得罪了她。可是他是無意的,不過他也感到如今已不用求得翁秀子的諒解了。他的心中起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反感。那是心中的奧秘不偏不倚地被說破時的不愉快的感覺。他不由不驚嘆於翁秀子眼光的銳利,真個到了洞察肺腑的地步。
林議員又在搖晃身子,可是徐訓導課長沒有停嘴讓他適時地謙虛一番,彷彿非如此就不足以強調自己確切不移的信念。
「誰?你在裝蒜。好吧,告訴你,是林長壽先生,林議員。明白嗎?就是林雪芬的爸爸,也就是你未來的老丈人。」
李教導說:
這時候,忽然在辦公室裏揚起了一陣歡呼聲。李金杉教導主任剛向老師們傳達了一項令人興奮的消息:
李教導的瘦長個子緊跟在林議員的肥胖身體後面上前,一連串的握手。還有幾位在校門邊的老師也依樣上前握手。
郭雲天也許是適才的刺|激特深,此刻接觸到軟弱背後的善良,自然禁不住感激了。不過,他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對啦。」校長似乎好容易地才得到發言機會,聲音略帶興奮地說:「我也好像還沒有見到他呢。」
「要說便說,別賣關子好不好?」
古阿明畫的是茶蟲。那真是個奇異的幻想世界。在一面圖案化的綠色畫面上,各種各樣的大小茶蟲畫得猙獰可怖。此外還有幾個人物——古阿明曾向郭雲天說那三個人是姊姊,小弟弟和他自己。茶蟲有的在拼命地啃茶葉,有的在吃畫面上的一個人物手裏捧著的飯,有的在吃另一個人物的衣服。古阿明那小小的心靈裏的憤恨與恐懼,靠著他那獨特的,大膽的筆觸,毫無遺漏地表露出來。
「嘻……看你,說到林雪芬,就不會無精打采了。」
「晚上我打算請你們幾位到我家裏坐坐。算是慰勞各位辛苦。」
郭雲天這才鬆了口氣辭出校長室。
林議員一連點了幾下頭,徐老師良機不可失地趕忙表示:
「哪裏,是各位指導有方。啊哈哈……」林議員笑得渾身搖晃不停。
「當然!」校長說:「林先生什麼事都不會忘記我們的學校的。」
「校長!」郭雲天倏地仰起了臉直視著老校長那倦累的臉說:「請別說下去了。校長剛才的許多話,非常使我感動。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我覺得……覺得就是得不到大家的理解,只要能被一個人懂得,我就很滿意了。」
校長吩咐了一聲,這才來到林議員對面落座。林議員掏出了一盒雙喜菸遞過來。
徐訓導課長剛要說明,卻不料讓李教導搶先說:
林議員再燃了一枝菸說:
太陽斜了。和風帶著絲絲涼意吹拂著每個人的面頰和心頭。可就是不曉得是因為太興奮,或者是真地太熱,林議員那寬廣的額角上和碩大的鼻子上,不停地在滲出汗珠,使他不得不頻頻掏出手帕來揩拭。
「這位是林志鴻小朋友。這個,得了亞軍就是第二名。」
「播音哪,真了不起!一個亞軍,三個殿軍!真有辦法,大家都在高興得不得了呢!」
校長似乎是送到校門,這時獨自回到校長室,看到郭雲天還在原來的地方兀坐就問:
林議員臉上掠過一抹不悅的色彩,但他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巧妙地掩飾過去,深思地說:
「…………」
林議員似乎覺察到空氣險惡,有意緩和這空氣般地說:
「沒問題,李教導,請你馬上去告訴雪芬老師好嗎?」
「…………」
「茶。」
「什麼消息?」
「是這樣的:我本來昨天就要告訴您,可是因為太忙,不能拜訪您。這次指導的是郭老師,他主張要讓一個姓古的小朋友參加,我也認為林志鴻是個天才,比姓古的更有希望。後來徐老師主張選志鴻,我當然就支持了。徐老師的眼光向來就非常老到,非常可靠。」
「到底是誰啊?」
又有一位同和-圖-書事問:
「我也整個下午沒看見他,大概是躲在教室裏看書。他一直都是這樣。我去叫他來吧。」
「校長,這回我們水城國校可是得了了不起的榮譽啦。啊哈哈……」
進了校長室,這位胖議員先生好像剛完成了一件重大工作下來一般,顯出疲累的模樣,讓那龐大的腰肢重重地跌落在籐沙發椅上,弄得籐椅咿呀地哀叫幾聲。
「不過林先生,也虧得校長和李教導支持我的見解,不然的話,林志鴻差點就不能參加比賽呢。」
「有的,是三年級。殿軍是一年級、二年級、和五年級。」
林議員就在校長及徐老師恭送下辭出。校長和徐老師兩人跟著送他出去。郭雲天僅起身握了一下伸過來的那隻大巴掌,但沒說什麼,也沒送出去。
「如果這回讓那個姓郭的來搞,那還了得。他目中無人還不算,把志鴻的畫說得一文不值,好在校長教導主任的眼光都是雪亮的。」
「林先生那兒嗎?我想,還是不去了。」
在歡呼聲中,有位同事拉開嗓門問:
「唔……原來是這樣。」
下午第二節剛下課。中年級的班級放學了,有些同學正在打掃,有的揹著書包走向校門。操場上玩耍的多數是高年級同學;人數雖少了許多,但還是相當熱鬧。
「就是選舉的事。要各位多多幫忙。」
三個人走後郭雲天才猛地一驚,他覺察到這實在太不禮貌了。不管喜歡不喜歡這個人——事實上,他是初識的人,根本就說不上喜歡不喜歡——總是鄉中的年長者,而且人家又表現得很夠熱誠,實在不該這個樣子,連送一步都沒有。
「林先生,」李教導裝著萬分忙迫的樣子說:「對不起得很。林先生這麼熱心,真使人欽佩。」
郭雲天這回是結結實實地挨上了一記悶棍了。他好久好久還答不出,窘得臉上飛紅。
然後,那個捧著鏡框的小朋友首先被叫到司令臺上。校長愛惜地摸這位小朋友的頭介紹:
「這個……這也是沒有理由的事情的一個。剛才我說過了,社會就是這麼回事。況且你今天又是主客,他還是為你才請客的,你不去就真的鬧笑話了。」
「好吧,郭老師,我早已看穿一切,社會上的事,都是這個樣子,你也不用提了,不是嗎?現在,你也大概可以收拾一下,等會我們一塊去。」
郭雲天又氣又惱,幾乎想把她趕出去。可是他明白她所說的是誰,而且在他心裏的感受,雖則明知對方在作弄他,卻也不完全是不愉快的。
會畢,廖大年校長引導著林長壽議員走向校長室。
「沒有……」
「不是。我只是覺得……」
「不過是便飯,請千萬不要客氣。請校長安排一下,替我湊足一桌好嗎?」
「哎呀!你不高興?……林雪芬老師在找你啊。」
「哦。」校長起身說:「是林先生想看看你。請過來吧。這位就是郭雲天老師。這次指導美術的老師。這位是林議員,林雪芬同事和林志鴻小朋友的爸爸。」
「是什麼事情?」
「過獎了,林先生。」
「呃。」他仰起面孔說:「找我幹嗎?」
「是啊。」林議員說:「我來了這許久了,還沒有看到一位陌生教師的面孔。我一定還沒有看見他。他是功勞者,我一定要道謝才成哪。」
「哦,他,很不錯。」
她一屁股坐在郭雲天眼前的課桌上。
校長匆忙地按了一下電鈴,馬上有個女工友出現。
「不,我要來時就吩咐好了,請你們一定賞光,同時我還要拜託各位一件事。」
「哎哎,我多麼想揍妳。如果妳不是女人,那就別怪我手下無情。」
「不,不。」
值星的導護老師馬上開了播音機傳達給全校同學。
「中年級學生已經放學了,還沒回去的學生要留下來嗎?」
「所以啊。」林長壽又說:「晚上要請郭老師賞光一下,讓我表示一點敬意。」
接著郭雲天又想著為什麼一時會這麼粗心大意。他想起林議員要辭出時,心裏正在憤怒得幾乎要噴出火來。徐老師那一記悶棍,實在夠毒辣。那是不僅使人難堪而且有意栽誣人的話語。郭雲天不得不恨自己嘴巴太不爭氣。在那種場合,有效地渡過那場難堪境地的說詞,並不www.hetubook.com.com難講出來的。譬如說吧……郭雲天在想像裏,又跟徐大木起了一場激烈的辯論。然而這一切,都是無補於事的了。
「郭老師,小孩子多謝老師指導,才得了較好的成績,真感謝。」
「進步很大啊,真了不得。我說這是校長領導有方。」
幾個凱旋將士走過歡迎行列進了通門,李教導又下達命令,要大家立刻到操場上集合。接著是一場校長的喜不自勝的訓話,說者聽者都飄飄然。
郭雲天只有暗嘆的份兒,幾乎沒有提供意見的餘地,因為古阿明一開始作畫,就好像已忘了週遭的一切,連他所尊敬的師長在身旁也都似乎渾然忘卻,手不停揮地畫下去。直到畫好後,郭雲天才得到機會提出他的修改意見。他指示他那裏的顏色還不夠鮮明,那一筆線條還要加強。
「呀呀,李老師這話可是太過獎太過獎了。我怎麼當得起呀。我什麼都不懂,全要仗你們文化界知識份子幫忙,不然的話,我怎麼敢這樣大膽。不是嗎?」
「教導是太過獎了。不過我還能自信不致於埋沒天才。像志鴻那樣的天才。是需要旁人來識別的。」
「好!」
「這有什麼了不起?」
翁秀子一面嘆氣一面挨過來。脂粉的香味朝郭雲天臉上撲過來,幾乎使人窒息。
「郭老師!」
「唉……那真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這話可是錯了。社會上的事,有很多是不講理由的,你最好還是去,免得得罪了人家。」
郭雲天真不曉得如何答,就好像在接受口試的小學生,訥訥地說不上來,恨不得一溜了事。
翁秀子說著就氣咻咻地走向門口,用力推開門衝出去。
「的確是領導有方,我做一個校友,覺得非常光榮。」
林議員目光炯炯地望著他伸出了大巴掌。郭雲天覺得怎麼也不敢正視對方,但總算伸出了手握了握對方的。他覺得那個巴掌厚而且大,還似乎微微滲著汗。
「我真是懊悔呢。我算是失去了一個最好的機會啦。明年,我什麼也不敢想望了,因為明年沒有你來幫我的忙,而且……唉唉,說也沒用,不是嗎?我就是拿不定主意。不過這個,你也應該諒解的。在那樣的時候,我還有什麼法子呢?」
這是個教訓,原來在社會上是有一套很麻煩的禮節的,校長和徐大木他們不都是做得很對嗎?對了,他私下自語:常言不是說禮多人不怪嗎?目前我也是社會上的一份子,同學間的那一套不拘形跡的作法是不行的。
世上有不少心地善良的人,往往因個性軟弱,而使事情功敗垂成。而軟弱之於善良,又常常如影之於形,永不可分。許多人間的悲劇便由此而生。
「小孩子能得到老師的指導,這是我的光榮。」
「哈哈……不見得吧。團體成績是第四,全縣五十八個國校中的第四位,差強人意罷了。不過,這個,有進步是事實。」
「郭老師請坐吧。請抽菸。」林議員遞過菸來。
「我非常感謝各位,不過,我想見見那位郭老師。」
「好吧,你就考慮考慮吧。」
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決心說出來,心裏在搜尋著較好的藉詞,以便婉拒前往。
這時,這一帶可是熱鬧非凡。兩大群小朋友們分站兩旁,有的在交談,有的在你推我擠,無忌無憚;在一片喧嘩當中,時而發出高叫。
這些思潮就有如迷宮,一腳踏進去,越走越叫人糊塗,越深入越不易找出路。
原來,這時郭雲天正獨自個兒躲在教室裏看書。他擔任的班級放學了,地也掃完,同學們都已走光,教室裏靜悄悄地。
「不信?哎哎,人家好心來告訴你啊,真是,還有重要的消息呢。要不要聽?不要我就走。」
「我不要妳告訴任何人,我也不要任何人來打擾我。」
「呀呀,這,這怎麼可以呢?」郭老師說著看看校長。他手足無措,不得不向老校長投去求援的眼光。
幾百張嘴齊聲的一叫,形成了一股可怕的聲浪。李教導一聲令下,鞭炮燃著了。緊接著,鼓掌聲也齊發。滿面春風的老校長走在前頭,跟著是矮胖的徐大木老師。這位平時喜歡板面孔訓學生的老師,也好像換了一副面孔,臉上的每一個細胞都似乎在輕輕跳躍。和-圖-書後頭是排成兩排的六個小朋友。其中幾個,手裏拿著獎品和獎狀,有一位還吃力地捧著一面鏡框。站在校門邊的林長壽先生,移動著那龐大的身軀上前,先跟校長握了握手,然後跟徐老師握手。
「呀……那我是真地打擾了你啦?好,我就走開。」
「呀,郭老師不是說過古阿明是天才嗎?怎麼現在又說看不出怎樣才算是有才份。」
在一片爆竹與鼓掌的巨響裏,誰也沒有開口,只是裂開嘴巴,互笑,互看,互點頭。
許多位同事都發覺到在這狂歡當中,只有負責訓練選手,辛苦了將近一個月的郭雲天老師不在辦公室裏。
這時,李金杉和徐大木一起進來。
「你以為我又騙你?剛才,教導接到校長的吩咐,打電話報信去了。他表示馬上要趕到學校來。看你還信不信。」
「好了。」林先生看一回錶說:「那麼我失陪,五點半那班車,請各位一定賞光。還有,我想叫雪芬先回去幫忙一下,請校長准她早退可以嗎?」
「那怎麼好意思呢?」
「他是不是有點畫畫的才份?」
「不敢當啊。」
「哦。」林議員的身子馬上靜止了。「有這樣的事嗎?」
「郭老師覺得志鴻畫得怎樣?」
郭雲天替這幅畫取了個名叫「茶蟲世界」,今天一早就付郵寄去了。他認為這張畫一定可以通過教育部的選拔,而遠渡重洋到南美參加展覽;他還希望這張畫,不僅能為郭雲天爭回一口氣,同時更為國家爭得無上榮譽。
「哦,哪裏的話。」林先生起身敬菸讓坐。李徐兩人謙辭了一陣子,最後各抽了一枝落座。
群眾的思想原就很單純,小朋友群更是。他們已給好消息擲進歡樂當中,連左邊假山上那座國父銅像都似乎也在向他們發出微笑。
廖校長看見林議員起身,這才想起了什麼,忙從會議桌上提起那隻鏡框,要林議員帶回去,林議員謙辭了一下,表示應該在學校懸掛,不過最後還是接下來。
從校門到校舍通門,距離約有三十公尺寬,正中處有一座圓形假山,假山中心部份種著幾棵筆直的龍柏,週邊是杜鵑。還有少數幾叢似乎是遲開種,開著火般的紅花。整個地看去,這圓形假山就宛如一朵綠色的花。
「哪裏的話。」李教導馬上接上腔說:「都是林志鴻小朋友聰明,才能得到這個成績。」
事實上,郭雲天是心灰意冷,不要說到縣城,連到學校上班他都有些提不起勁。他充分地體會到這個天地,並不完全如他所預期的那個樣子。他覺得目前校內的空氣並不全對他有利,而且這種空氣還似乎在一天比一天增長。他總感到,彷彿有些人不願意容許他呆在這兒。
「不去就要得罪人家嗎?這又為什麼?」
「我覺得沒有理由被人家請。」
他的這種希冀漸漸地在變質,變成一種寂寞感牢牢地攫住了他的整個心靈。
「郭老師,你在想什麼啊?」
郭雲天懶洋洋地說著,把眼光移回書本上。
她的父親不喜歡她跟他來往。她父親選婿的兩個條件中之一,兩年後他可以勉強符合,另一個條件呢?郭雲天的家雖然不愁饑寒,也還供得起他讀書,但也不過如此,比起她家的財富,相距何只十萬八千里?而且聽她口氣,這兩個條件都一樣地重要。
「下一次吧,林先生。」
這時郭雲天進來了。先向客人點點頭,面孔好像微微地紅了一下。
「校長,找我嗎?」郭雲天問。
辦公室牆壁上的掛鐘指著二點五十分。
校長雖這麼說,但掩不住得意之色,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菸,長長地吐出。
李教導領命告退。
「郭老師,你可真難請哩,別想得太多了吧。」
「有沒有說哪個得了亞軍的?」
「不,校長,我只是覺得校長太值得同情……」
本來他今天是應該引率代表們到縣城參加比賽的;校長也派他去,可是他婉拒了。他的理由是縣城的一切和比賽的情形都不太熟悉,不如改派較熟的同事去。他怎麼也不肯接受這項任務。沒法,校長只好請徐大木去。
郭雲天心中很騷亂,不曉得怎樣應付這種場面。他想裝得大方平靜,可是他辦不到;越是想裝得自然,就越覺得不自然。他只好一口接一m.hetubook•com•com口地吸菸噴煙,掩飾侷促不安。
「呀呀,現在不用討論這些,郭老師不能明白說志鴻是天才,那他一定不是天才了。本來嘛,我從來也不指望他成為一個畫家,他沒有這種天才,倒使我放心了。話是這麼說,不過我還希望郭老師多多指導志鴻;畫畫是一種很好的情操教育,再說能夠為母校爭取一點榮譽也是好事。不是嗎,校長?」
當他在糊裏糊塗地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時,教室裏的擴大機響了。於是他明白了美術比賽的結果。
郭雲天明知想她是沒有一點用處的。自己還是個學生,根本都沒有資格想這些,也不該想,儘管理智常常如此這般地向他提出警告,但仍是禁不住耿耿於對方所透露的話。
又來了一陣熱烈無比的鼓掌。
「哎呀,那怎麼可以啊。」
立即又起了一陣鼓掌和歡呼。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林雪芬老師。有不少位同事還豎起大拇指衝著她搖搖。大家都曉得三年級的代表是林雪芬老師的班級選出的,而且又是她的弟弟。
「有什麼要考慮的。我想,這個,你跟他混熟了些,不是更好嗎?」
「哪裏哪裏。」
「但是啊,郭老師,你的功績,我會永遠記在心頭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學校。這個,一定是我永生忘不了的愧疚了。」
「哪裏,還只是個小學徒罷了。」
郭雲天不曉得校長的這話怎麼解釋,倏然臉上泛上了一抹紅色。在這瞬間,他下了最後決心:我一定不去!
要不是為了古阿明——一點也沒錯,如今就只有古阿明是他所能夠給予關懷的。古阿明昨天在茶園裏畫的作品,郭雲天認為是近一個月以來最好的一幅,也是最使他滿意的一幅。
「呀,妳又是存心戲弄人家。」
「真傷腦筋……我考慮一下吧。」
當然,這種事情,關鍵是在乎她本人。她既是個現代青年,便有權走現代人認為正確的路。鄉下的人們儘管還在走著舊時代的路,但她不能跟那些人們混為一談,她沒有理由成為舊式婚姻的犧牲。
不過郭雲天也認為這結果還可以告慰,總算盡了一份責任,辛苦也沒有白費。這就夠了。
「真是胡說八道,我才教了二十多天,沒有向我道謝的理由。」
校長徐徐地前進,向兩旁的歡迎者們微笑、點頭、揮手。只有校長自己知道他的心情。四十年冗長的粉筆生涯中,歡迎過無數次別人,而成了被歡迎者,這是頭一遭,可能還是唯一的一遭。那種滋味,究竟是甜呢,或是酸?
其次,每一位代表都上臺接受歡呼和鼓掌。
路上舖著碎石,路兩旁也是假山、松樹、椰子樹、榕樹、樟樹,還有許多種不知名的喬木,高低不齊,參差錯落,間或也夾雜著一叢叢矮小的杜鵑、蘇鐵之類,春天,在這兒似乎還沒有遠去,不過蓬勃的萌芽又在顯示著夏天已經來臨。
「這個……很難說,我對兒童畫實在太生疏了,一時還看不出怎樣才算有才份的。」
「我請妳不要胡說吧,行不行?」
「不,請郭老師一定不要客氣。校長和幾位老師已答應我了。」
「當然嘛!」李教導又搶了個先說:「我們沒有一個不是擁護林先生的,也只有你來領導,我們水城鄉才能繁榮發展。」
「我說過的。」徐大木也不甘寂寞地插嘴說:「林志鴻一定可以優勝。他有天才,了不起的天才,是個罕見的神童。」
「郭老師真太客氣了。郭老師是這回的功勞者,是我的主客,如果主客不肯賞這個臉,那就糟了。郭老師如果看得起我,一定賞光。」
「我知道你還是想聽的。告訴你吧,你未來的丈人也要參加歡迎的行列。」
「真的嘛。她的弟弟得了亞軍,還了得!她當然要找你道謝了,不是嗎?她找不著你,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呢。」
「嘻……別嚇唬人家,我可沒這麼便宜啊。其實你心中是滿高興的,對吧?好,你這樣討厭我,我走好了。我還是告訴林雪芬老師你在這兒,讓她來陪你談,你一定高興了。對不起,打擾了你。」
「哦哦,真感謝你這一番話。你年紀輕輕的有這種涵養,真了不得,真了不得。」
郭雲天抽取一枝,在一旁的椅上坐下。
「哪裏哪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