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濁流三部曲1:濁流

作者:鍾肇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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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陸先生,恭喜你啊!真好,不是嗎?」
「唔……」
這是多麼好的提議,可是我不能馬上同意,祇因那「四個人」,為什麼不是「兩個人」呢?
「哪裏哪裏,謝謝你。」
我更臉紅了。谷清子仍然維持著先前的笑容,同意似地衝藤田、又衝我點點頭。
這時,我看到有人影幌動,便把眼光投向窗外。禮堂有人走動,好像是早到的觀眾開始到校了。陡地,我心中起了一種莫明的預感,彷彿到夜場開鑼以前是某種絕好的機會,這一段時間過了,我就永遠不能看到她了。也許她會來找我……。
我覺得她的聲音太高昂太放肆,不由得臉紅了。
「啊……陸先生,你在這兒。」她走到門口站住,說:「躲著幹什麼啊。」
「呵……」
「我沒說錯,不是嗎?我早覺得它不錯,我投了你一票。」
教室裏很陰暗,禮堂的燈光透過窗子射進來,在教室的牆壁上映出動搖的樹影。可是此刻我愛寂寞,我愛孤獨,除了谷清子一個人以外,我誰也不想見,不想談。我寧願守著這份孤獨,在想像裏跟谷清子在一起。她會來嗎?
「托你的福。其實你的功勞佔了大半。」
我所熟悉的,常常說給自己聽的理由彈簧般地朝我的心彈下去。她是日本人;她比我年長;她是人家的太太,而且還是出征軍人的。我能把這樣一個女人當做|愛的對象嗎?是的,那是罪惡。且莫說對方是否接受,單單我這種愛就已經是不可饒恕的罪惡。而我有了這樣的愛,又是多麼醜惡,比一個犯了強|奸罪的人更醜更惡。——那彈簧無情地打擊著我,使我無法躲避。
這話算不算稱讚,也許很成問題,卻是我任教兩個月以來唯一得到的類乎稱許的話,我所受到的鼓掌雖不算熱烈,卻是我所贏得的第一次。
別再想那麼多了,我告訴自己,還是到外頭走走,冷冷腦筋,透透空氣吧。正當我起身打算走出去時,腳步聲響過來了。那是膠底鞋的細碎足音。我認得它,它是谷清子的!霎時間,我腦子裏的雜念全給一股血潮沖得一乾二淨了。
「哎哎,別這麼說了,我真不曉得怎麼回答啊m.hetubook.com.com!」好容易地說了這些就逃避似地溜了出來。到哪兒去呢?天色已快暗下來了,離夜場開演幾乎還有一個鐘頭之久。到公園嗎?似乎有些不願。找竹田或劉培元去吧?又好像沒什麼意思。我忽然發現了內心的希冀,啊!我是在盼望著能和谷青子談談哪……
「我同山川先生和藤田先生商量一下,決定了再告訴你。那兒風景很好的。」
她怎麼會來找我?不可能有什麼事的,根本她就不曉得我在這兒嘛,我安慰自己。這一來,我就稍為冷靜下來了。對啦,你不能期望人家會來看你。不錯,她關心你,對你也說得上親近,可是那算得了什麼?你獨力承擔了話劇的指導,你送她食物。你看,她怎能對你冷漠?那是正常的交易行為,你來我去,其間並無感情成份滲雜在內,如有,那也祇不過是人情而已。或許,她在心中對你抱著成見,你是臺灣人,支那人的後裔,張科羅小子(日本人稱呼中國人的詈言),黃口小兒……
「我想,事情完了,我們同年級的四個人到哪兒去玩玩,算是慰勞慰勞。」
愛,在我的腦筋裏原是快樂的,幸福的;然而如今我卻發現到事實恰恰相反,愛,竟是這麼困苦,這麼艱難。當我面對現實,承認了自己的愛以後,第一個浮上來的思想是:不能!你不能愛她!你必須把這愛之苗——其實早已抽芽成蔭了——斬草除根!
「陸君以毫無經驗,能有這樣的成績,可以說很不錯。」
谷清子從視界消失了。我在算計著:現在,她拐了彎,踏進我這一棟校舍的走廊了;現在正走上山川教頭的教室前了。我凝神細聽。哦,沒有腳步聲。我再聽。還是沒有。她一定是到廁所去了。她不是來找我的。我覺得好像體腔內臟五臟六腑忽然給挖去了,渾身起了一陣軟弱無力的感覺,幾乎癱瘓下去。
我偷偷地細聲地呼喚她。我怕人聽到,趕忙左右看看。週遭沒有一個人。我再呼了幾次。就到教室裏去吧,躲在那兒便不會被任何人看到,如果她來看我,就不致於受到別人的干擾了。和-圖-書谷……清……子……她會來嗎?
「谷……清……子……」
正對面的谷清子衝著我使了一個眼色,點點頭,泛出那種含蓄的富有特殊意義的微笑。也許只有我懂得它,它滿含著欣悅與溫慰。能為我的高興而高興的,當然只有谷清子一個人了。她的笑是我月來辛勞的最崇高代價,我還有什麼奢求呢?
晚飯是校方招待,每位同事一客便餐,有硬飯,有肉,大家都吃得很開心。飯後由全體職員投票選出各種節目中的前三名。大出意料的是我的話劇居然得了不少票,竟名列第三。校長宣布結果時,特地加上了一句鼓勵的話:
「絕望的愛」!這就是不折不扣的「絕望的愛」了。劉培元所用以抨擊竹田尚義與葉振剛兩人的愛情的這個詞,豈不就是我的寫照嗎?好在劉培元不曉得我愛谷清子,不然的話……噢!我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但願它祇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永遠沒有人曉得,也永遠沒有人察覺。
她在我對面的一張課椅上坐下,禮堂的燈光照在她側臉上。臉的一半罩在陰影下,襯托出彫刻般的面型。我在暗影裏,可以肆意地看她,盡情地看她。此刻的她,我覺得有神像般的聖潔,名畫般的端麗。
哦,她進來了!一陣香味輕輕地湧過來,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沒有……我祇是……祇是想想東西……」
哦!那是她!我看見她了,沒錯!那是她,她竟聽見了我的靈魂的呼喊!她正在走廊上走著。我的心猛然跳起來,那走廊盡頭是廁所,連接著另一棟校舍。她是要來看我嗎?或者是如廁?她一定是為了找我的。期待使得我幾乎無法靜坐下去。我想大跑大跳一陣子。
「我……沒有。」
學藝會終於開完了!
「你真是個怪人,獨個兒躲在這樣的地方。」
白天,在事務室裏,偶而跟她的眼光碰著了,我立即會心悸。我再不敢看她了,連用手掌掩臉從指縫偷看她,也因怕被對方察覺出來而不敢輕易一試。有時無意間手掌掩住了臉,她的面孔才在指縫間出現,我就不得不垂下手,閉上眼睛,無言地在心裏大聲疾呼,我並不是在和*圖*書偷看她!我沒有看她!
她走到窗邊時側過臉來。我稍為挪動上身,把自己移到電燈光照射到的地方。
這時我才注意到外面已有很多的人影在幌動了。看看錶,距離晚上開幕祇有十多分鐘。
「沒什麼……」我囁嚅地說。
「嗯,我們四年級的四個人。」
我在這兒必須聲明:所謂親密,當然是相對的,她和我都互相增加親密度,可是她卻萬萬不可能是因為受了我的餽贈才這樣。她更常常地表示對我的辛勞的安慰。每次我想再排練一會兒話劇,她便說我一定很累了,該休息了。每次學生不能做好某個動作,我因而發脾氣,她便好言好語寬慰我,幫著我糾正。她還邀我去她家吃了一次便飯,也是一個禮拜六妹妹回去以後。她對我那樣關懷——噢!我不曉得還有比關懷更能促進愛的事物。然而,她的關切,她的親密,卻祇有使我更痛苦,更痛苦。
「怎麼啦?不舒服嗎?」
當天表演了兩場一下午一場,晚上一場,兩場的觀眾都告爆滿。鎮上好久以來就很少有電影或歌仔戲上演,民間娛樂全部停頓,因此,學藝會也就自然而然受到很普遍的歡迎。表演的一切用品——例如服裝、道具以及舞臺裝置等都是因陋就簡,但仍然每個節目都受到熱烈的鼓掌。
「清……子……桑……」
午飯後我多半是很快地回到校內的,她則多半午後上課前幾分鐘時才趕來。這時便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看到她了。我就出到操場上眺望她的家。兩棵檳榔樹矗立在她的屋瓦上。她在那兒!她就在那、屋頂下!那兩棵高而瘦的檳榔樹,在我竟然也有了特殊的意義。我對這無知的植物也感到莫名的親切。
「不,一點也不過份。不過,真好哇,你的辛苦算是有了代價啦。」
「有什麼好想的?第三名,不滿意嗎?」
「那真感謝了。托福托福。」我有些招架不住了。
在這種情形下,我和谷清子當然是更親密了。然而我十分知道,這兒所說的親密祇是友誼上的。也是因了有這種認識,所以越是親密,我也就越發痛苦。因為我和她之間橫亙著一道鴻溝,而這種親密不管增加到和圖書怎樣的程度,對那道鴻溝的消除都是無能為力的。
會開完,大家就閑聊起來。第一個發生高昂聲音的是我的「美麗的芳鄰」藤田節子。
「我還有青年鍊成,恐怕沒有工夫呢。」
「可是……」
又有一次,母親給我送來了兩酒瓶的炒花生仁。那是美蓮的主要便當副食。我說我要送一瓶給人,她同意了,我便懷著莫名地跳動的心送到谷清子的家裏。那時花生仁已是奢侈品,一粒賣到一分錢,算起來十一粒便可換到一包「曙牌」香煙,加上它不是日常生活所必需的,黑市往往是有價無貨,更顯得它的珍貴了。我曉得它是父親利用公餘之暇,在山坡地開墾種植的,每一粒都滲著父親的汗。可是我慷慨地用它來換回谷清子的幾句謝謝和笑容。
「我……」
我又一連地呼喚她,並凝神地看著從事務室通到這一棟校舍的走廊。
「你一定有天才,文學修養真了不起。不是嗎,谷先生?」
她是這麼溫柔,這麼深情,她的話使我滿心溫慰,可也使我心如刀割,我幾乎不能自持了。「剛才你走了以後,山川教頭來問我,你到哪兒去了。他說你為我們四年級掙來了榮譽,他也很高興的。」
谷清子走了。我跟到門口,那股香味撲上我的面孔,我不由得站住。為了多吸一些她的香味和她呼出來的氣息,我良久良久都沒有移動身子,注視著她那靜靜地移去的背影。
「四個人?」
「再一會兒,一個月多來的辛勞就結束了。你真辛苦了,一定很累了吧?」
「谷清子……清子桑……你會來嗎?……」我又偷偷地呼了一次。忽然,一股感傷波濤般猛襲過來,把我淹沒了。
「這話錯了。」
「好了,別躲在這兒,怪悶人的。學生們大概也來了,時間也差不多了呢。」
我不敢表示意見。說不,非所願;說行,跟山川那老頭兒和藤田那妖婦,我又怎能同意呢?「你是客人,祇管去好了,其他,我會打算。就預定下個禮拜天好了。三號檢閱,隔一天就是禮拜了。好吧。」
「哪兒的話,已經是太過份了。」
她的聲浪溫水也似地浸潤我的整個身子。立時間我又變得幸福和圖書了!
有生以來,這是我最緊張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有過緊張事,例如大考啦小考啦,還有「教練檢定」(中學普遍實施軍事教育,謂之教練,畢業時例須檢定,及格者可取得申請「幹部候補生」資格),但跟這次比較起來,簡直不成問題。
好些天來,我就被迫承認了長久以來蟄伏在我心中的一個感情,彷彿有個小說裏的名偵探,搜集了鐵一般無可搖動無可狡賴的證據攤排在我眼前。怎樣?還不認罪嗎?怎樣?招了吧!噢,罪過罪過。我成了個待罪的羔羊,向自己說:「是的,我愛上了她!我愛上了谷清子!」
「我來計劃好了。地點就光明寺好了。光明寺到過嗎?」
「谷……清……子……」
「不……」
「我是說通通完了以後。檢閱是後天嘛。」
她會進來嗎?或者會拉我出去?我渾身都為一個期盼而微顫起來。
愛,在某些場合似乎是不容易傳達給對方的。面對著她,我總會低下頭,授受東西時,我的手總要不自主地微微顫抖。她則相反;關心,但冷靜;熱誠,但安定。我常想她一定不知道我的心,才能這樣。我希望她知道我愛她,卻一面又深怕她知道。我痛恨她的遲鈍,但一面也希望她永遠遲鈍。
自從上次在她家叨擾一頓晚餐以後,我送了兩小袋米給她,兩次合起來也不過十來斤光景,可是她是那樣地感激,她的婆婆也是那樣地感謝。看她們那跪在榻榻米上連連磕頭的樣子,我真是又心疼又欣悅。我能幫助她們,我使她們能夠飽餐好幾頓飯,竟使我自己也感動得眼角發熱了。
然而,竟是那麼奇妙,我越是想抑制它,它也就似乎來得格外強烈。每當我晚上在宿舍想著這些問題的,我毫不遲疑地把自己投擲在那彈簧的敲擊下。但是一轉念,我又想著她想得幾乎要發狂了。有兩次,我趁著暗夜鬼魂般地摸到谷清子的宿舍邊,從那燈籠花叢籬笆外偷窺她。我是那樣不能自禁。雖然我都沒有看見她,也因怕被人看到不得不裝著偶然路過,匆匆地離開那兒,但是,我接近了她,我把她和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些——僅僅這些念頭便已教我欣慰到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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