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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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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學胡雪巖 四

第一章 莫學胡雪巖

對於西幫商人來說,已經做到駐外老幫這個位置,一旦被總號辭退,或者被東家拋棄,他的前程也就幾乎斷送了。像邱泰基這樣的商界人才,生意高手,他被康家的天成元票莊辭退,肯定會有其他的大票莊聘用的。但無論他另就誰家高枝,也永遠是外來戶,永遠被視為「庶出」。西幫商號的從業者,從一般的伙友,到那些身當重任的領莊高手,幾乎都是「親生」的。都是從十四五歲入號學徒,一步一步磨,一步一步熬,練就才幹,露出頭角,建功立業,當然更鑄就了對商號的忠誠。那是深深烙下了某一商號特殊徽記的人生過程,很難過戶到新的字號。邱泰基這樣能幹,但他熬到駐外老幫,也用去了十年。十年用年輕生命所作的鋪墊,做十年老幫所建立的功業,都是很難過戶的。
但男人終於又回來了,第五次又回來了,那就什麼也不說了,什麼也不重要了。就算是一場夢吧,也要先緊緊抓住這場夢。
十天後,天忽然大熱,邱泰基染了下痢,不斷往茅廁跑。因跑得太頻繁,看守他的下人才麻痺了。
炎熱的晌午終於使所有的人都睡倒了,包括他的夫人。邱泰基終於等到了死的機會。他悄然來到茅廁間,踩了那個板凳,費了不少勁,才將自己的腰帶繫到樑上。
邱泰基是個很自負的人,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這種突變。中斷了他在商海裡建功立業,博取功名的進程,那實在就是攝走了他的魂靈。何況這繫於魂靈的人生進程,又是那樣羞恥地被中斷了。
男人,男人,這是為什麼?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姚夫人已經把男人的反常寬容了。
在那個時代,婦道女流是不宜出頭露面的,出入天成元那樣的大商號,即便是本號的家眷,也幾乎不可能。但姚夫人並沒有央求族中男人代她去探問真情,而是自己出面了。她能進入字號嗎?
她發現男人不在,又看見屋裡的女僕,正坐著打盹。她慌忙就跑出去了,一路都是死一樣的寂靜。跑到茅廁,外面並沒有守著下人。
何況孫大掌櫃說,他犯了西幫商家大忌,他是胡雪巖做派,誰家還敢再重用他?
可夫人怎麼會放他!
姚夫人驚天動地地失聲喊叫起來,卻沒有驚慌得亂了方寸。她扶起板凳,跳躍而上,一把抱住男和*圖*書人的小腿,就像舉起整個世界一樣,用了神來之力,那麼成功地把男人舉了起來,摘了下來。只是在男人的全部重量都壓到了她的柔軟之身時,她才同男人一起,從那個死亡之凳上跌落下來。
「身股」,又稱「勞股」、「人力股」,它與「財股」或「銀股」相區別。那時代的西幫商號,差不多都是實行這種由「財股」與「身股」組成的股份制度。「財股」,就是東家投資於商號的資本金,「身股」則是商號的從業者,包括總經理、大掌櫃,直到一般伙友,他們以自己的勞績、功績入股。「身股」與「財股」同等,分紅利時,一份身股與一份財股,所得是一樣的。而且,「身股」分盈不分虧,不像「財股」,虧盈都得管。但是,財股可以抽走,身股卻無法帶走。你一旦離號,身股也就沒有了。
孫北溟問明是邱泰基的夫人,竟也立刻召見了她。
過了午時,姚夫人在落入困頓前,習慣地伸過手去,什麼也沒有摸到。可她的手就停在空處不動了。她已經太困乏,夜夜都要不斷把手伸過去,摸摸男人在不在,不敢鬆心一刻。但此刻,她沒有摸到男人,卻一時沒有反應。好像已經睡過去,越睡越深了,忽然就一激靈,坐了起來。
男人神情恍惚,什麼也不說。
西幫商號駐外人員的班期都是三年。三年期間,除了許可回來奔父母大喪,那就再沒有告假回鄉的例外了。即使像邱泰基這樣能幹的老幫,外出上班,一走也是三年。熬夠了這三年,才可回家歇假半年。姚夫人終於又苦熬過這一班三年,把男人盼回來了,卻發現大有異常。
只是醉酒,不會這樣。姚夫人知道一定出了什麼事,她不是糊塗的女人,男人這種樣子,分明是把魂靈丟了。
可惜,他剛剛完成了懸掛,就聽到夫人驚天動地的喊叫。
半生功名,就這樣毀於一旦,號內號外那些一向嫉妒於他的同仁,將會何等快意!
第二天,男人被老東家請去,這本也有先例。只是,這一去就是徹夜不歸。姚夫人估計,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號,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裡。給老東家請去,還能出什麼事!
一個三年比一個三年變得更漫長了。
姚夫人還能說不行?她說:「只要能救他,怎www•hetubook.com.com麼都行!」
尤其是晉商所獨有的「身股」制,把邱泰基在天成元的二十年,已經作價入股,每個賬期結賬,都能分得十分可觀的紅利。可他一出號,自己的身股也便化為烏有。他大半生的努力,大半生的價值,都要一筆勾銷了。
天成元票莊一向經營甚佳,四年一個賬期下來,一份股的紅利常在一萬兩銀子上下。五厘身股,那就能分到五六千兩銀子的,一年均到一千數百兩。而邱泰基一年的辛金,也不過二十兩銀子。辛金,即今之薪金吧。西幫將之稱做「辛金」,以辛苦之「辛」當頭,也是與「身股」制有關。票號中辛金都不高,只是一點辛苦錢而已。初駐外的伙友,雖能以掌櫃稱之,一年的辛金也不過幾兩銀子。要想多得,就要創建功績,獲取「身股」。邱家能在水秀成為大戶,全靠他這不斷增加的身股。他在號內號外,商界官場,江湖故里,能成為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全靠頂著這幾厘身股。
「你是遭劫了,還是叫綁票了?」
他終於回來,又忽然離去,這個男人一次比一次變得不真實了。他彷彿從來就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一種想像,一種夢境。在真實的長夜裡,永遠都是她孤苦一人,獨對殘月,獨守寒床。
孫北溟說:「要救他,還得去搬老東家。」
但在那一夜,她始終沒有放下心來,一直諦聽著,希望有男人晚歸的動靜。什麼也聽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長夜。他好像根本就沒有從西安回來。昨夜相擁到的溫暖,依然是她的一個夢吧。輾轉難眠中,姚夫人也把男人的心不在焉,這樣火急被老東家叫走,叫去又竟夜不歸,聯繫起來疑心過。但她想像不出男人會出什麼事。
在失去了魂靈的灰暗日子裡,邱泰基沒有憂鬱多久,就想到了死。
板凳放了一天,夫人居然也沒有疑心。
她來到天成元票莊的後門,披了一件帶來的孝袍,就當街跪了。
男人回來,那才要過三年中最大的節日!
今天午時前,他如廁時,對小僕說:「我覺肚裡好些了,午晌要睡睡,你也乘機歇歇吧。」
「商人重利輕別離。」她多少次想對他說,不要走了,不要再去掙什麼銀錢了,我們就廝守著,過貧賤的日子吧。又有多少次,她想和-圖-書衝出空房,頂著殘月,聽著狗叫,踏上尋夫的旅程。你駐的碼頭就是在天涯海角,就是有九九八十一難,也要尋到你!
聞訊趕來的僕傭們幫著她,又掐人中又呼叫,終於使男人出氣了。
字號的茶房,立即就報告了孫大掌櫃。
沒有死去的邱泰基,更像是個完全丟失了魂靈的人。他什麼都不肯說,什麼也不想說了。
她衝了進去,挨千刀的,終於出了她最怕出的事!
但這五厘身股,也夠了得!
「天爺,你是怎了,成了這樣,遭劫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誰把他的魂靈攝去了?她死活問不出來。
雖然是僱車回到了水秀,但邱泰基那一副脫形失神的樣子,還是把夫人姚氏嚇壞了。
用他二十年博取回來的財富,已經把自家的宅院建設得堂皇一片,房舍多多了。可他很難尋到僻靜的一隅,可以從容去死。在這偌大的家宅裡,僱用了太多的僕人!他們無處不在,彷彿專門在看守著他。這也是他太愛浮華的報應。夫人本不想要這許多僕傭,她說,光是調|教這許多下人,就要勞累死人了,真不知誰伺候了誰。可他堅持大戶要有大戶的排場。現在好了,你想死也難得其所。
天成元票莊,有康家的財股二十六份,德新堂佔了二十一份,康家其他族人佔有五份。它另有身股十七份,為號內數百多員工所分別享有。身股最高的,當然是大掌櫃孫北溟,他擁有一份。總號的賬房、協理,京師、漢口那種大碼頭的老幫,他們的身股一般有七八厘,即一份股的十之七八。普通伙友,要在號內熬夠十年,又無大的過失,才有希望享到身股,而這種由勞績換到的身股,都很低微,不過半厘一厘而已。要再加股,全靠功績。
在這樣失魂落魄的情境中,邱泰基一向的精明似乎也全丟失了,他居然不能尋得一死。
姚夫人怎麼也想不到,只一天工夫,男人會這樣脫形失神,像整個換了一個人!
邱泰基很難把數日來發生的一切,告訴自己的女人。正如日中天的時候,只幾天工夫,就跌入絕境,他怎麼能說出口?
姚夫人驚駭不已,死命追問了半天,邱泰基才說:「什麼事也沒有,酒席上喝多了,夜晚沒有尋回家,在野地裡醉倒了。什麼事也沒有。」
擁有身股,在晉省被俗稱為「頂了和*圖*書生意」。一個山西商人,在字號「頂了生意」,無論多少,那也如儒生科考中舉,跳過龍門,頂了功名一樣。
先是捎來信說,趕在四月底,總要到家。今年,總要在家過端午。可四月完了,端午也過了,一直等到初七,才等回來。晚七天,就晚七天,誤了端午,就誤了吧,人平安回來,什麼也不在乎了。
西幫商家都以四年為一個賬期,也就是四年才結一次總賬,分一次紅,論一次功。所以你即使總能建功,那也是四年才加一次股。每次加股的幅度,也僅一厘半厘。邱泰基算是最善建功的好手了,積二十年之勞績、功績,他也只享有五厘身股。
她嫁給邱泰基已經十六年,可這只是第五次把他等回來,也只是第五回過一個女人的大節日。她對自己的男人是滿意的,一萬分的滿意。他生得俊美,又是那樣精明,更會溫暖女人,叫你對他依戀無盡!十六年來,這個男人還給家中帶回了越來越多的財富。現在由她長年撐著的這個邱家,在水秀也算是大戶了。一個女人,你還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只是,嫁他十六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時日,也就是他那五個假期,五個半年。就是這金貴無比的半年,還要扣除路途來去的旅期。他去的地方,總是遙遠的碼頭,關山無限,風雨無限。他把多少金貴的日子,就那樣撂在漫漫旅途了。那五個半年,就是一天不少加起來,也只是兩年半,僅僅是兩年半。十六年了,她和自己的男人只做了兩年半夫妻!餘下的十三年半,就只是對男人的思念,回憶,祈禱,企盼,綿綿無盡,悽苦無比,那是比十個十六年還要漫長啊!
只是這死,也不是很容易。
小僕果然搬了板凳來。
老東家和大掌櫃,真會因為他在外有花柳事,就把他攆出字號?攆出字號,那就在家相守了做貧賤夫妻。
還是那個俊美、精明,會溫暖女人的男人。男人,男人,你路途上怎就多走了七天?你多走了七天,我們就又要少做七天的夫妻。你沒有生病吧?但你一定勞累了,你也太辛苦了,辛苦了三年。男人,你太辛苦了,我來溫暖你吧,我已經成了一團烈火,你再不回來,我就把自己燒乾了。男人,男人,我來溫暖你,我來溫暖你,你也是一團烈火吧?
沒良心的,我就裝著不知道。https://m•hetubook.com.com
「夫人,我不是太絕情,是太對不住你。我被逐出天成元,再去別家字號做一個吃乾辛的老跑街,你怎麼在水秀做人?我苟且在外,由你在家遣散下人,變賣家產,那不是對你的大辱嗎?你就放了我吧。」
邱泰基在天成元頂到的功名,已經彷彿一方大員。一旦革職,那將永不敘用。另事新主,辛金可能會不菲,但功名不會給你。要得到新的身股,即使從頭開始去熬,恐怕也難以如願了。
在懸掛的那一刻,他只是覺得自己得意一生,享用了那樣多人間奢華,最後卻不得不在這樣一處骯髒不淨的地方,作為了結,稍有遺憾。
姚夫人也更顯現了她的勇敢和剛烈。她把男人捆綁起來,派人看守,自己雇了輛馬車,風風火火進了城。
每當他如廁,總跟著個小僕,名為伺候他,實是看守他。昨天,他對小僕說:「你可搬個板凳來,放在廁外。我肚裡要來得太頻,就在廁外坐坐,不往回跑了。我入廁時,你在外也可坐了板凳,稍為歇歇。你也跑累了。」
邱泰基在外的風流事,姚夫人已經聽到過一些傳言了。那是嫉妒邱泰基的幾個駐外老幫,故意散佈給她聽的。她不想輕信,他要真有這事,字號為什麼不管他?但在悽苦的長夜,她就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樣了。她哭泣,憤恨,叫長夜有了波瀾。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後來,她也想開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種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悽苦。現在,男人已經按時回來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賊心虛,心覺有愧吧。
聽了姚夫人的哭訴和詢問,孫北溟對她說:「夫人,我看你倒有些咱天成元的做派,你就再把你家掌櫃捆幾天,行不行?」
尤其是夫人,對他看守更嚴,簡直是時刻不離左右。每一次久別遠歸,她雖也是這樣,依戀在側,不肯稍去,但都不像這回,看守之嚴,簡直密不透風。她多半已經看出了一切,看出了他要尋死。
他也是一團烈火。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早過而立之年,卻要去重做一個無功名、吃乾辛的普通伙友,他還有何顏面立於同儕中!
還有官場那些大大小小的知交摯交,他們又會怎樣恥笑他!
又等了你三年,這歸來伊始,春夜初度,你就心不在焉?
然後,就毅然懸掛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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