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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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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學胡雪巖 五

第一章 莫學胡雪巖

出南門,過永濟橋,穿過南關,就沿了那條溪水,一直南去。野外田園一片青綠,風也清爽許多,孫北溟的心情也輕鬆起來。
「還一波三折,成了故事了。孫大掌櫃,你料理的天成元,出了新故事了。沒有死成的邱掌櫃,你還開除不開除?」
見康笏南又那樣沉迷於碑拓間,孫北溟就說:「你自家過神仙一樣的日子,卻哄著我,叫我等你。越等,你越年輕,我越老。等你放了我,我只怕是有福也享不動了。」
見到康笏南時,他正在自己的小書房,把玩一片元人碑拓。
「原來我也沒想開除他,只想叫他熬煎熬煎,再減他二厘身股,發配到苦焦的莊口得了。」
「那還不容易,只要不花我們字號的錢。」
康笏南的小書房,在老院中一處單獨的小庭院,那裡存放著他喜愛的古籍、字畫、金石碑帖。康笏南嗜金石如命,除了像孫北溟這樣的人物,他是不會在這裡會見客人的。
「孫大掌櫃,我不是說笑話,什麼時候,你真帶我出遊一趟,趁我們還能走得動。自光緒二十一年,去了一趟京師,就再沒有出過遠門了。那次,京號的戴掌櫃很可惡,只允許我彎到天津,說甚也不叫我去蘇州上海,就怕把我熱死。這回,咱們不路過京師了,直下江南!」
「摀不住了。我沒給你說嗎,他女人披了孝袍,往咱天成元後門一跪,有多少人看熱鬧!」
時務不太好把握了。去年京師的維新變法,風雨滿天,光是那一條要開設官錢局的詔令,就叫西幫票商心驚,那要削去他們多少利源!剛說要各地莊口收縮生意,預防不測,變法又給廢了。不變法,時局就安靜了嗎?誰也看不清。朝局動盪,致使去年生意大減。今年初開市,正要振作了張羅生意,朝廷忽然發了一道上諭:不許各省將上繳京餉交票號匯兌。解匯京餉官銀,已成票家大宗生意,朝廷禁匯,豈不是要西幫的命嗎?但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諭誰敢違,你也只得收縮靜觀。
孫北溟從康莊歸來,仍捉摸不透康笏南是否真要出遊。那麼大年紀了,經得了那種折騰嗎?不過,他深知康笏南是一個喜歡出奇的人,或許真要那樣做。康笏南想叫邱泰基去歸化,孫北溟也不知是什麼用意。三爺正在歸化,是想調邱泰基去派什麼用場嗎?
康笏南就說:「孫大掌櫃,你要外出遊玩,得把我帶上,千萬得把我帶上。你不會嫌我累贅吧?我能吃能睡,能坐車馬,拖累不了你。」
票莊生意,全在外間世界。他雖已老邁,出去走走,還累不倒的。但出遊一趟眼前的鳳凰山,尚且難以成行,遠路風塵地去巡遊京滬,豈是那麼容易。櫃上那些商務,說起來吧,那是要時刻決策於千百里之外,動輒調度萬千兩銀錢。可對他孫北溟來說,這是做了一輩子的營生了,好張羅的。叫他最頭疼的,還是近年的時務。
「他倒是想真死,已經掛起來了。她婆姨有丈夫氣概,發現男人掛了白菜幫,不但沒有嚇著,還像一股旋風似的,跳上板凳,發力一舉,就把男人摘了下來。怕他再死,還用一條大繩捆綁了丟在炕上,然後就夾了一件孝袍,跑到櫃上,尋我來了。」
「老東台,歸化是大碼頭,更是你們康家的發跡地,福地,豈能叫他到那地界?」
「嚇著就嚇著吧。他頂有生意吧?叫他婆姨多分幾年紅。發喪沒有?」
康笏南聽了,顯出一種意外的興奮,好像有幾分驚喜似的:「邱掌櫃他上吊了?真還沒有想到他這樣知恥,這樣剛烈。」
只是,這一次孫北溟並沒有按照康笏南的意思,親自去水秀。沒出息地尋了死,倒有了功勞似的!他派櫃上的協理去了,交代協理不用客氣,說完「減二厘身股,改派莊口」就趕緊回來,不用多說話。
康笏南沒有抬頭,只說:「孫大掌櫃,和-圖-書你也想巴結我,說我越活越年輕?我年輕個甚!年過古稀了,還能不老。你要說享福,那不在年少年老。不是有幾句話嗎?人生世間,如白駒之過隙,而風雨憂愁,輒三之二,其間得閒者,才十之一耳。況知之能享者,又百之一二。於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樂,不知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明窗淨几,焚香其中,佳客玉立相映,取古人妙跡圖畫,以觀鳥篆蝸書,奇峰遠水,摩挲鐘鼎,親見商周。端硯湧巖泉,焦桐鳴佩玉,不知身居塵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逾此者乎!這幾句話,對我的心思。」
「不招呼我,敢不招呼你老人家?」
可他哪能等得了康老東家!康笏南七十歲了,身邊還守著那樣一位年輕的老夫人,竟不顯一點老態。真像鄉間市裡所說:康家的這位老太爺,只怕是成精了。
多虧有那樣一個勇敢剛毅的女人,這東西沒有死成。
他好久都沒有出城來一享悠閒寧靜了。春天,就想上一趟鳳凰山,往龍泉寺進香,一直就沒有去成。京號的戴老幫也幾次來信,說今日京師早已不似往日京師,風氣日新月異,老號怎麼忙,也該來京巡遊一次。上海更應去,去了上海,才能知道外間世界,今天已成什麼樣。
邱泰基居然選擇了死,這的確叫孫北溟大失所望。一個可造就的西幫商人,他不僅在外面要懂得一個「藏」字,內裡更要有似姚夫人那樣一分剛毅,置於絕境,不但不死,還要出智出勇。你內裡狗孫,還有什麼可藏!邱掌櫃,真沒有想到你這樣狗孫。我們天成元就是把你開除了,你就沒有路走了?你要能賭一口氣,三十多歲從頭做起,去拉駱駝,走口外,那你才有望成為西幫俊傑!在邱泰基身上,孫北溟已經不想再做什麼文章了。及早將字號的處罰,對他說出就是了。邱掌櫃,你也不必死了,不必讓你有智有勇的女人和_圖_書看守你,捆綁你了。我們不會開除你,但要減你的二厘身股,等歇夠你的假,就在肅州、庫倫、科布多,挑一個莊口,上班去吧。
「不管它,咱不管它。」
「老東台,你不敢連我也嚇唬。你說下江南,咱們就下江南。就是近年時局不靖,去年要變法,弄得滿天風雨,又血染菜市口。今年直隸山東河南,更是拳民起事,攻州掠縣。」
「我也不是要他死,只是要他知恥。如今,我們西幫的奢華風氣是日甚一日了。財東們只會坐享其成,窮奢極欲,掌櫃們學會講排場,比官場還張揚。長此以往,天道不助,不光難敵徽幫,只怕要步南幫後塵,像胡雪巖似的,為奢華所累。」
康笏南笑了,丟下碑拓,和孫北溟一起落了座。
「那就什麼也不管它,陪你出一趟遠門。」
「假死了一回?」
實在說,孫北溟是有些偏愛邱泰基。他做下這種狗屎事,即使老東家真不想要他了,孫北溟也會設法說情,千方百計將他留在天成元的。何況在用人上,康老東台從不強求字號。但既做下了這種狗屎事,不受制,也不成。孫北溟只是想叫邱泰基熬煎半年,然後降一二厘身股,派往邊遠苦焦的莊口,再歷練幾年。可現在,這混帳東西把事情弄成了這樣,張揚出去,豈不是天成元逼死了自己的老幫!早知會這樣,還不如不往回救,由官府處置就是了。
孫北溟閉了眼,那個近年來揮之不去的念頭,又跳了出來:什麼時候能告老回鄉?他是早想告老引退,回家課孫,過一個清閒的晚年。只是,康笏南不肯答應,總說:「等我幾年,我也老了,要引退,咱倆一道引退。」
他真是沒有想到,邱泰基居然選了這一條路走。平素那樣一個精明機靈的人,怎麼就看不出來?天成元要是想把你開除出號,孫某那天還給你說那許多肺腑之言做甚!客套幾句,誇獎幾句,寬慰幾句,不就是了。往後,你是「藏m.hetubook.com.com」,還是「露」,是做胡雪巖第二,還是做一個西幫俊傑,孫某人也不必操那種閒心了。康老東台要是恩情斷絕,他一個七十歲的老漢了,哪還會有那一份好興致,披掛官服,興師動眾,給你演那一場戲!
「你看吧,不宜去歸化,那就拉倒。不開除他,孫大掌櫃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去水秀告訴他一聲?不是想折騰你,是怕別人告訴他,他不信,還想死。你大掌櫃親自登門,親口告訴他,他要還想死,那就由他死吧。」
「我有錢,我不花你們的錢。我也不|穿補服,不用你們給我雇綠呢大轎。那個喜愛綠呢大轎的邱掌櫃,你們沒開除出號吧?」
「邱掌櫃他狗孫不狗孫,往後再說吧。他這故事,張揚出去了吧?」
「我也是這樣說了邱泰基幾句,倒把他嚇著了。」
孫北溟說:「這樣的快意,也不知什麼時候肯叫我受用。老東台,我真是老邁了,給你料理不動天成元了。我也不想親見周商,只想趁還能走幾步路,再出外看看。京滬老幫總跟我吵吵,說外間世界已變得如何如何,攛掇我出外開開眼界。我豈不想出外遊玩,就是你不給我卸了這副籠套!」
「我要說櫃上忙,你老人家一定又要說:你先忙你的,我替你去一趟。我們能叫你老太爺去嗎!不是我不想去,原來我還真高看邱泰基一眼,他這一掛白菜幫,我是洩氣了。還沒有怎麼著呢,就選了這條路,真不如他那女人。」
「老東台,你是真想出遊?」
時局晦暗不明,天象又這樣不吉利,今年生意真還不知做成什麼樣子。世事艱難,生意艱難,他是越來越力不能勝。教導邱泰基時,他雖也推崇絕處出智勇,可自家畢竟老邁了。要是有邱泰基那樣的年齡,他還會怕什麼?
孫北溟去康莊,是要向康笏南說一聲,畢竟是幾乎出了人命。康東台那齣戲,演得重了,邱某人不是那種可負巨重的人才。對他不必抱厚望,也不必太hetubook.com.com重責。他的女人,倒比他強。當然,他還另有大事,要和東家商量。
「他想死沒死成。」
「看看你,孫大掌櫃,我求了你半天,你都不當真。求你也不容易了。」
「摩挲鐘鼎,親見商周,這『親見商周』,說得太好。」康笏南的興致顯然仍在那片碑拓間。「你翻檢古帖古印,要尋的,還不是這『親見』兩字!於方寸之間,親見書家衣冠,親聽篆家言談,何其快意!」
「可你不能忘了你的歲數吧?」
孫北溟不以為然地說:「什麼剛烈,都是給你老人家嚇的。一個小掌櫃,他哪見過你治他的那種場面!」
「你卸了任,各碼頭那些老幫們,誰還肯招呼你?」
「我正要說呢,這個邱泰基,還沒等顧上開除他,他倒先在自家茅廁掛了白菜幫!」
「孫大掌櫃,你既然想把他打發到苦焦地界,那能不能打發他到歸化?」
「張揚出去就好,也不枉他死了一回。剛才我給你說的出遊江南,可不是閒話。孫大掌櫃你一有空,咱們就趕緊起程。」
「老東台你要允許我告老,我就和你結伴出遊天下。」
再者,近年山東直隸又是教案不斷,拳民蜂起,動不動就是攻州掠縣,不知是什麼徵兆。晉中民間練拳習武的風氣也一向濃厚,此間會不會傚法山東直隸?晉省多喜愛練形意拳,而風行於山東直隸的,聽說是八卦拳,又叫義和拳,好像不是同宗。
孫北溟說:「這種清福,那是專門留給你享的。我在櫃上,正摩挲鐘鼎呢,忽然遞來濟南莊口的一份電報,說高唐拳民起事,燒了德人教堂,你說我還摩挲個甚!」
孫北溟打發走姚夫人,就雇了一頂小轎,往康莊去了。
遠處,鳳凰山頂那座古塔,已依稀可見。可微風中,好像漸漸多了灼熱的氣息。去年天雨就不多,一冬一春又一點雨雪都未見。這平川的莊稼還算捉住了苗,可大旱之象已日重一日。
「我要年輕,還用求你呀?孫大掌櫃,求你也真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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