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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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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學胡雪巖 六

第一章 莫學胡雪巖

他如果死在出巡的路上,會被西幫傳說一時的,或許更會喚醒那些不肖子孫?
咸豐年間鬧太平天國的時候,西幫在京的票商幾乎都撤了莊,攜資回來避亂。京城可就吃不住了,銀荒空前,店舖倒閉,市面蕭索,物品無售,朝廷幾乎一天一道詔令,叫西幫票商回京復業。朝廷上下那班重臣名相,文武百官,頂著多大的功名,卻治不了天下之亂,倒叫「殊為可笑」的西幫捨財救世,豈不「殊為可笑」!
翁同龢顯貴如此,他也借過康家的錢啊。
父親又說,你可翻翻前朝史籍,看看入了史志的山右入仕者,有幾人成了正果。
康笏南甚至想再往口外走一趟,無限風雲,無限關山,再親歷一次。
康笏南棄仕從商,繼承祖業許多年後,他才漸漸理解了父親當年的那種不屑。西幫借商走馬天下,縱橫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義智勇,成就了一種大業。三晉俊秀子弟在「殊為可笑」的貿易中,倒避開了官場宦海的險惡風浪,施才展志,博取富貴,名雖不顯,功卻不沒。山右本來多的是窮山惡水,卻居國中首富久矣。富從何來?由儒入商也。
十九歲那年,他通過府試,取得生員資格,但父親卻反對他去參加鄉試。就在那時,父親給他說了雍正皇上的那www.hetubook.com.com道御批。那也是一個寂靜的清夜,父親讓他把大多燈火熄滅,只留了一枝殘燭。在搖曳的燭光裡,他驚駭地聽父親背出那道朱批,又說出了那樣的話。那情景,他真是一生都難以忘記。
晉省那一句鄉諺:「秀才入字號,改邪歸了正。」早把那一份對由儒入仕的不屑,廣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濟也能頂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兩代的小康可享,不會像潦倒的儒生,要飯都不會。
經多少世代風雲際會,西幫才成今日這番氣候,但奢靡驕橫的風氣也隨之瀰漫,日甚一日。西幫之儉,似乎已叫一班年輕掌櫃感到窘迫了。這怎麼得了!叫你們尚儉,不是叫你寒酸吝嗇,是要你們蓄大志,存宏圖,於仕途之外,也能靠自家的才學智勇,走馬天下,縱橫天下。無所圖者,他才奢靡無度。西幫至今日,即可無所圖了嗎?
前明宰相嚴嵩,當年與客共話天下豪富,將資產五十萬兩以上者列為第一級,說夠格者計有十七家,其中山右三姓,徽州二姓。入清以來,西幫在國中商界,是更無可匹敵了。擁有五十萬兩資產者,即使在晉中祁、太、平這彈丸之地,也不止十七家耳。尤其自乾嘉年間,晉商自創了票號匯兌業,「一和*圖*書紙之信符遙傳,百萬之巨款立集」,調度著各商埠間的銀錢流動,獨執天下金融牛耳,連朝廷也離不開了。
康笏南數遍了西幫票商中的大家巨頭,真不敢說誰還將傲視天下的大志深藏心頭。大票莊的財東們,大多對字號的商事冷漠了。不冷漠的,也沒有幾人懂得商道了。財東們關心的,只是四年結賬能分多少紅利。結賬的時候,字號的掌櫃把大賬給他們一念,他們永輩子就只會說那樣一句話:「夥計們辛苦了,生意張羅得不賴。」放了鞭炮,吃了酒席,支了銀錢,就回去照樣過他們那種豪門的生活。
對邱泰基這個年輕掌櫃,康笏南是有印象的。他平時邀那些下班老幫來閒聊說笑,豈止是閒聊說故事。除了聞聽天下趣事,康笏南也是要親察其人其才。邱泰基的自負,康笏南是看出來了。但他竟然會那樣喜愛張揚,喜愛驕奢,康笏南還真沒有看出來。他們都學乖巧了,看你喜歡什麼,就在你面前裝出什麼樣。他們在外的排場、浮華、惡習,你不去看看,哪能知曉!
康笏南想以古稀之身,去巡視天下生意,其用意不僅為整飭自家商號,也是想喚起西幫中俊傑,不忘夙志。所以,無論如何他是要實行這次出巡的,即使把這條老命丟在旅途,也在所不惜了。
和_圖_書正皇上那道御批,就是在這個奏片上留下的:
翁同龢,那是咸豐六年一甲第一名狀元,點翰林,入內閣,進軍機,又做過當今聖上的師傅,算是走到人臣之極了吧。可去年變法一廢,他也遭到一個削籍為民的處罰。京號的戴掌櫃傳來這個消息,康笏南還心裡一沉。咸豐八年,翁同龢在陝西做學政的時候,康笏南就曾去拜見過,翁大人親書一聯相贈。回來裱了掛起來觀賞時,才發現翁的大字不太受看。同治元年鄉試,翁同龢被朝廷派來山西典試,可惜遇了父憂,歸鄉服喪去了,康笏南錯失了一次再見的機會。翁同龢這樣的名臣,居然也未得善終。
每想及此,康笏南就總是清夜難眠,沉重無比。
後來他翻檢多日,終於翻出一身冷汗:《明史》中入仕封官的山西籍人士,總共一百一十三位,其中僅十一位得以善終,所餘一百零二位,都分別遭到了被誅、抄家、滅族、下獄、遷戍、削籍為民、拋屍疆場等可怕下場!
父親說,你要應試求仕,豈不是甘心要做一個最下者?
山右積習重利之念,甚於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貿易一途,其次寧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讀書應試,以故士風卑靡。
首創票號的平遙日昇昌,它的財東李家從來就只會坐享其成,字號掌櫃說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給你家領東了,李家也只會跪下來磕頭,哭求。日昇昌從來就是掌櫃比東家強。介休的侯家也是這樣,侯家那蔚字五聯號票莊,多大的生意,還不是全丟給了一班能幹的掌櫃,侯家幾位少爺誰懂生意,誰又操心生意?就精通窮奢極欲!太谷的第一家票莊志誠信,那又是多大的事業,就是因為事業太大了,給財東賺的錢財太多了,才因財惹禍!為了多大一點財產,九門和十門就把官司一直打到京師朝廷,爭氣鬥富,曠日持久,祖上留下來的家業再厚盛吧,那也不夠他們拿去為這種訟案鋪路。
山右大約商賈居首,其次者猶肯力農,再次者謀入營伍,最下者方令讀書。朕所悉知。習俗殊為可笑。
說起來,十年寒窗,一朝中舉,金榜題名,誰不以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誰不想一酬忠君報國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大智大勇,恐怕也很難忠得了君、報得了國!落一個殺頭、抄家、滅族、削籍的下場,祖宗都被連累了,還光耀個甚!
更要命的是,洪楊在江寧設立天朝,將中國攔腰切成兩半,朝廷連各省交納的錢糧也難以調度了。尤其是調往兩江、兩湖、安徽的軍餉,朝廷就是下了十萬火急的詔令,承辦的官府也依然張羅不速,兜攬不靈。正是因為出了和_圖_書洪楊之變,朝廷才開了禁令:允許西幫票商解匯官款,調度省庫國庫間的官銀,從此官家成了西幫的一大客戶,生意更上一層天。「殊為可笑」的西幫,已替朝廷理天下之財了。
居然這樣不屑地來說皇上?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撫的劉于義,在給朝廷的一個奏片中,寫了這樣一段話:
祁縣渠家的渠本翹,喬家的喬致庸,太谷曹家的曹培德,榆次常家的常際春,他們還會為西幫心存大志,心存大憂嗎?
以古稀之身,出去巡視天下生意,那當是康家一次壯舉,但也是他康笏南此生最後一次外出巡視了。他一生出巡多次,也喜愛出巡。只是近些年,他們總嚇唬他,不是說外埠會凍死他,就是說會熱死他。反正他們是千方百計阻攔他,不許他出巡,好由他們為所欲為。
成就了這一番大業,西幫就可傲視天下了嗎?
那時他不甚明白父親的用意,但父親低沉又帶幾分不屑的語氣,真是讓他感到驚駭。他知道父親的不屑,並非只對了他,父親在背誦雍正的御批時,也是用那樣不屑的語氣,彷彿殊為可笑的不是晉省習俗,倒是雍正皇上自家!
孫北溟走後,康笏南再沒有興致把玩碑拓了。他恨不能立馬就起程,去巡視各地碼頭。從聽到邱泰基擅坐綠呢大轎,被官府拿下的消息,他就決計要出去巡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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