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白銀谷

作者:成一
白銀谷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九章 聖地養元氣 三

第九章 聖地養元氣

到新號還是照舊做跑街,何苦!孫北溟謀的是新號的老幫,至少也要是副幫。那時候他已經看出,東家剛出山主政的康笏南少爺,愛攬事。於是,他也把「號伙不得隨便見財東」的號規,丟在一邊,悄悄去拜見了康笏南。
那是咸豐年間,天成元票莊正在爬坡,在西幫票號中間,還擠不到前頭。就說駐外的莊口,還只有十幾處。整個關外,沒有康家的一間字號。太谷第一大戶北荔村的曹家,正是在關外發的跡,那裡曹家的勢力很大。雖同為太谷鄉黨,康笏南卻偏想到關外插一腿。他就不斷攛掇天成元的大掌櫃:在關外做生意的太谷人那麼多,為何不到奉天府開一間分號?不用怕曹家!
開席前,坐著閒說雜事,陳亦卿也沒有往津號的事上扯。但老太爺沒說幾句,就問孫大掌櫃:「京號戴掌櫃有新的信報嗎?」
「我是想知道,老太爺為何這樣英明?」
退路,死路都沒有了,就是想豁出去幹,也沒有什麼可「豁」的了。孫北溟這才冷靜下來。這種冷靜,那是比不怕死,還要寧靜。以前,就是太看重自己的死了,老想著不成功,就成仁,大不了一死謝東家。可少東家器重你,不是稀罕你的死,你就是死了也盡不了忠,只是給少東家抹了黑。做生意,那是只有成功,難有成仁。這樣一冷靜,一切想法都不一樣了。
「那是陳掌櫃你鼓搗的?」
孫北溟知道老太爺喜歡食蟹,所以也不好拒絕。他催老太爺盡快返晉,老太爺不肯動身的借口,是要等到秋涼了再走。其中,就有到中秋時節,美美吃幾天河蟹的意思。一生就饞蟹,拖了老朽之身,好容易來到南國,不美食幾頓秋蟹就返回,只怕要死不瞑目的。此生他再也來不了南國了!老太爺說得這樣悲壯,孫北溟就是再沒有食慾,也得來。
孫北溟說:「我看甚好。只是,此規矩因我有過而立,要在後人中留下罵名了。」
孫北溟聽了,先愣住,彷彿不知該如何回答似的。
「陳掌櫃,你不用這樣討好我。」
老東家、大掌櫃到漢口以來,陳亦卿有事無事,都給他們論說這番中西金融業之優劣。無奈,兩位老大人聽入耳的不多。
陳亦卿說:「西幫中的大掌櫃,誰受過罰?孫大掌櫃出於大義,敢於自罰,已經是開天闢地了。罰多罰少,都在其次。只是,孫大掌櫃作此義舉,還是緩一緩,等津號事件查出眉目再說。」
陳亦卿忙說:「廣東是日昇昌,四川是蔚字號,都是平遙幫。」
使出吃奶勁,又撲騰了一年,好嘛,這三萬兩新「架本」,又叫奉號給賠光了https://m.hetubook.com.com。這下,孫北溟是連上吊自盡的心思也有了。只是,自己一死,更給少東家臉上抹了黑,叫人家說:看看你賞識的人吧,還沒咋呢,就給嚇死了。所以,他不敢死,只好再去信報,請求嚴懲自己:
這天,他按老太爺的吩咐,將兩位老大人請到一家講究的飯莊,名義上是嘗新上市的河蟹。其時,早進八月,正是食蟹的好時候。
「那你就下一道罪己的告示,發往天成元駐各地碼頭的莊口。要是還嫌不夠,就言明自罰半厘身股。這樣受過罪己,也就了結了這件事,無需再牽掛了。如何?」
「是沾了你們二位老大人的光。」
孫北溟說:「我再惹這樣兩次禍,還不把你們康家毀了!」
「在我面前,不要說你老邁,我不比你老?你要老把津號的事放在心上,那我給你出個主意,如何?」
「京城局面如何?」
「局面既已好轉,你就不要著急退位了,成不成?」
「福建解禁,是我們鼓搗的。四川、廣東,是誰家鼓搗的?」
孫北溟忙問:「老東台,你這是從何說起?」
字號推脫不過,就答應到奉天府設莊一試。
陳亦卿心裡說好,嘴裡卻不便道出。
老太爺哈哈一笑,說:「陳掌櫃,你也不用捧我們了。我和孫大掌櫃又不是蒙童,還要你哄?孫大掌櫃,你既已贊同這個新規矩,那你老兄要想退位,可還得加飯努力,再給我惹兩次禍吧?」
新主政的少東家出面舉薦,老號的總理協理都不好駁回。可心裡當然極不痛快。尤其對孫北溟,恨得癢癢的。說不動我們,竟敢去搬少東家,連規矩都不懂,還想受重用?只是,對往奉天設莊,這些老總們本來也沒有太大信心,既然少東家舉薦了人,幹成幹不成,他們也好交代了。於是,就同意了派孫北溟去奉天,做新奉號的新老幫。
老天爺,連敗兩年,賠銀五萬,居然依舊不嫌棄,還要叫你幹,還要給你調更大一筆本錢來!孫北溟真是感動得淚流滿面,遙望三晉,長跪不起。這種情形,他是越發不能退後了。
老太爺說:「那你老兄執意要退位,豈不是要毀我?」
陳亦卿見一切都圓滿了,忙說:「二位老大人,誰也不用毀誰了,趕緊開席吧,再遲,鮮蟹也不鮮了。」
成了精的老太爺,總算將孫大掌櫃穩定住了。可看兩人間那一份仁義,日後也別指望有什麼大的變局。
老太爺不肯聽從進諫,使陳亦卿有些失望。可生意是東家的,人家想咋,就咋吧。
當時,孫北溟只是天成元駐張家口的一個跑和-圖-書街。跑街,用現在的職務比擬,就是那種在外頭跑供銷,攬生意的業務人員吧。張家口在那時俗稱東口,是由京師出蒙通俄的大孔道,大商埠。孫北溟又是極為能幹的跑街,已屢屢建功立業,頂到三厘身股。碰巧那年他正回到太谷歇假,聽說要在關外奉天府設莊,就自告奮勇,跑到總號請纓。
激活了孫大掌櫃,康笏南當然喜出望外。只是,自家和孫北溟畢竟老邁了,康家事業,終究還得託付於後人。在處理津號這場禍事中,京號的戴掌櫃和漢號的陳掌櫃,臨危出智,應對裕如,日後都可做孫北溟的後繼者。可自家的那位老三,呼喚再三,不見出來。
老太爺就說:「只是什麼?不想罰股?」
西幫票號到外埠開設新分號,並不另發資本,只是攜帶了總號的圖章,以資憑信,再發給路費和一些開辦費,就齊了。孫北溟挑選了兩名伙友,遠赴奉天上任時,康笏南卻特別管照櫃上,要破例給孫掌櫃帶一筆厚資去。為甚要破例?因為關外七廳,沒有咱家一間字號,最臨近的就是張家口了,也不好接濟。
他可沒有想到,康笏南的回信居然什麼也沒說,就問了一句:你還敢不敢在奉天領莊?要是敢,就叫老號再給你撥三萬兩「架本」。
第三年,孫北溟領莊的奉號,終於立住了,止虧轉盈,尤其為曹家字號所容納。天成元也終於在關外有了自家的莊口。
事後,陳亦卿問老太爺:「怎麼又採納了我的主意?」
康家出了這樣大的事,三爺始終不到場,日後他還怎麼當家主政?
「我們還得鼓搗吧?」
陳亦卿說:「漢口的江海關,也有望獲准解禁。」
「不想叫用,是咋?」
陳亦卿忙說:「哪裡會是罵名!西幫大掌櫃中,你是自責罪己第一人。人孰能無過,有過而敢於罪己,也是美德美名。日昇昌的開山大掌櫃雷履泰,他也不是沒有過失,可驕橫如他,哪會罪己?他的功績與他驕橫跋扈的名聲,也就一道流傳下來了。你們二位巨頭,為西幫大掌櫃創立新規矩,那將會是流傳後世的美談。」
破例重用孫北溟,打出關外,逼近曹家,成了康笏南主政後最得意的一筆。孫北溟也由此成為天成元一位最善建功的駐外老幫。奉號之後,他先後被改派張家口、蕪湖、西安、京師領莊,歷練十多年,終被康笏南聘為大掌櫃。
陳亦卿也吃了一驚。這不是他給老太爺出的那個主意嗎?老太爺當時一口回絕,不願採納,怎麼又採納了?採納當然好,可也不能這樣沒有一點鋪墊,忽然就甩了出來吧?看來,他得扮紅臉,便hetubook•com.com趕緊說:
孫北溟對康笏南少東家,當然就更感激不盡。
「津號出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是無顏再繼續領東了。再說,我已老邁,也該回鄉享受些清閒。」
但康笏南主張自家的票莊到關外設莊,也有他的見識:曹家雖然財大勢盛,商號遍天下,但曹家卻還沒有開票號。在咸豐年間,曹家除了經營雜貨、釀造、典當、糧莊這些老行業外,最大的主業是曲綢販運。曲綢產地為河南魯山及山東一些地方,其銷路主要在口外關外,幾為曹家所壟斷。曹家生意做得這樣大,資金流動也必然量大。曹家涉足金融生意的,只有賬莊。賬莊只做放貸,不做匯兌。所以,在關外開一間匯兌莊,不正好大有生意可做嗎?
這頓蟹,吃得很愜意。席間,孫大掌櫃果然不再言退位。老太爺提出,天也涼快了,還是去一趟蘇州、上海吧。孫北溟也答應了,說滬號太弱,總是他的一塊心病,去趟上海是必要的。
笏南的回話,依舊沒說別的,只問:孫掌櫃你還敢不敢領莊?要敢,再給你調五萬兩「架本」!
放了瞎炮,把老本賠了個淨光,少東家居然還這樣信任他,他能說不敢再領莊嗎?孫北溟感激涕零回了話:東家、老號若肯叫他將功補過,自己一定肝腦塗地,把奉號排排場場立起來。
康笏南與孫北溟之間,有這樣一層經過幾十年錘打的鐵關係,誰背棄誰,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康笏南採納陳亦卿出的主意,叫孫北溟罪己受罰,那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孫北溟受到的震動,真是非同小可。但想想津號惹的禍,也就兩相沖抵,平衡了。由此,孫北溟似乎被震得年輕了幾歲,暮氣大減,當年的膽魄與才具,也隱約有些重現出來。
「願聽老東台高見。」
天成元的老總們都不信:曹家就那樣傻,叫我們掙它地盤的錢?
老太爺說:「那就算我們東家罰你吧。這是頭一回,就罰半厘。若要二次受罰,加至一厘,第三回,再加至二厘。事不過三,三次受罰,就需退位了。我看,這很可以作為康家商號的一條新規矩,定下來,傳下去。二位看如何?」
孫北溟的一番雄心壯志,很對康笏南的心思。問答之間,也覺出此人口才、文才、器量、心眼,都還成。於是,當下就答應了向老號舉薦,由他領頭去奉天開闢新莊。
老太爺重仁義,字號受益多多。可治商只憑仁義,也會自害。老太爺剛到漢口時,曾請他見過匯豐銀行的福爾斯。本來是叫老太爺開開眼,看看人家西洋那種責任有限的規矩。哪知這個福爾斯太狡猾了,反話正說,大讚https://www•hetubook.com•com西幫惟尊人本,叫老太爺聽得上了當。日前見福爾斯,這傢伙居然也知道了津號的事,還說太意外了,你們西幫不該出這樣的事呀?那一臉的大驚小怪,說不定也是裝出來的。
自己的主意被採納,陳亦卿當然很高興。只是,老太爺將自己的主意,還是化成了他慣用的手段,同以往的仁義鉤掛起來。提及當年的知遇之恩,孫大掌櫃當然不能再固執了。
西洋銀行尊責任有限,西幫票號尊人本無限。有限責任,就能弄得很精密;無限人情,只好大而化之。西洋銀行出了事,人家只作約定的有限賠償;我們票號出了事,你東家就得全兜攬起來,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得包賠人家。那是對外,對內呢,料理號事人事,也是人情為上。除了區區幾條號規,論處好事壞事,就全看東家、老號的一時脾氣。聖明一些的,賞罰還能服眾,遇上霸道跋扈的,就是顛倒黑白,誰能擋住?以此資質與人家西洋銀行相較量,豈能常勝不衰?
老太爺說:「你的主意好唄。」
總號對他,好像不是太中意。從用人慣例,受命到外埠開設新莊的,至少也需是駐外的副幫。孫北溟雖是一位能幹的跑街,但忽然就到新莊口做老幫,總好像太便宜了他。所以,總號只是答應他:調往奉天新號做跑街,可以。
大掌櫃說:「有是有,大多是說京師生意,津號那頭,依舊沒有查出綁匪是誰。」
孫北溟初出道時,康笏南也是剛剛主持家政不久。所以,他血氣方剛,雄心萬丈,常將「財東不干涉號事」的祖訓丟在一邊,喜歡對康家的票莊、茶莊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康笏南果然說到做到,很快給孫北溟調來三萬兩銀子。
「京師局面好轉,各碼頭也會跟著好起來。」就在這時,老太爺轉而對孫大掌櫃說:「大掌櫃,那你能不能也給老身一點面子?」
辛苦掙下的那三厘身股,都給抹了吧,還不解氣,就開除出號,永不敘用。
可惜奉號開張一年,沒有做成幾筆生意,倒將那兩萬兩「架本」給賠盡了。因為關外曹家的字號眼高得厲害,根本不把天成元這樣的票號當回事。一開頭,就這樣放了瞎炮,孫北溟當然異常羞愧。這下可給賞識自己的少東家丟盡了臉,叫總號那幾位老掌櫃得了理,遂了意。東家和老號兩頭都不好交代,孫北溟只好寫了自責的信報,一面求總號另派高手,取代自己,一面向少東家康笏南謝罪。他說自家太狗屎,扶不上牆,有負東家重託了,罰股,開除,都無怨言。
「那是實情。二位親臨漢口,誰能不給點面子?」
「津號的事https://m.hetubook.com.com,還沒有查出眉目,就叫大掌櫃受過,怕不妥吧?」
老太爺說:「毀了,那也活該,誰叫我選了你老兄領東呢!我這也算是有頭有尾了。當年,你老兄初出道時,往奉天開辦新號,兩敗而歸,我也是給了你第三次機會。現在,你要告老退位,也得過我的三道關。」
「我是說,罰半厘,跟沒罰一樣。叫下頭的老幫伙友看了,像在唱戲,能警示了誰?要我自罰,就跟邱泰基似的,也罰二厘身股吧。」
看來,老太爺的苦肉計已經開唱。可如此開頭,陳亦卿真不知怎樣插|進來扮他的白臉。正犯愁呢,就見老太爺並不理他,只顧自家說話:
這次處理津號禍事,陳亦卿婉諫老太爺改變陳舊手段,令孫大掌櫃有「罪己」之罰,也是想為日後效仿西洋規矩,做些鋪墊。老太爺不肯聽從,你也無奈。
「你倒會說討好的話。」
孫北溟說:「你這是什麼三關,惹禍再三,豈不是要毀我?」
孫北溟好像才醒悟過來,忙說:「我是領東,字號出了這樣的事,受過罪己,那是應該的。只是——」
不要怕曹家,這話可說得夠狂妄。
老總們心裡當然不願意:孫掌櫃你不是有本事嗎,還要破例做甚!老掌櫃們努了努,也只答應給攜帶兩萬兩「架本」,交代路過天津時,從津號支取。
康笏南就反問:曹家也不是天生的第一大戶吧?它的先人也是賣沙鍋起家吧?
太谷曹家,是於明末時候就在關外的朝陽發了跡,漸漸將商號開遍了赤峰、凌源、建昌、瀋陽、錦州、四平街。入清後,它正好順勢進關發展,成為西幫中最早發達的大家。到咸豐年間,曹家正在鼎盛時期,它出資開辦的各業商號,散佈全國,多達六百四十餘處,僱傭伙友三萬七千多人,生意「架本」,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流動資金,就有一千萬兩之巨。西幫做生意尊人本,憑信譽,所以「架本」總是比「資本」大得多。但曹家的商業「架本」如此之巨,卻也是驚人的。所以,年輕的康笏南說「不用怕曹家」,天成元的老總們聽了,心裡都發笑:我們憑什麼能不怕人家!
「戴膺報告說,四川、廣東,也獲朝廷恩准,恢復由我們西幫承匯京餉。連同已經解禁的福建,朝廷禁匯的詔令,已在三個行省鬆了口。局面似在好轉。」
孫北溟說:「查出眉目吧,五娘也不會生還,劉國藩也不能再世。我既是領東,出了這樣的事,受過罪己,理所當然。出事已有些時日了,我也不想再遲疑。要叫我自罰,還是不能少於二厘!少了,跟沒罰一樣。」
「事先,老太爺可是說,主意好是好,就是不能用。怎麼又用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