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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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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切難依舊 五

第十章 一切難依舊

「三喜他再懂事,也是下人。老夫人打他罵他,那本是應該的。可老夫人一向對下人太慈悲,都把他們慣壞了。三喜也一樣,老夫人更寵著他,忽然說他幾句,就委屈得什麼似的,說不定還賭氣跑了!」
隔了一天,她又要進城洗浴。等了很一陣,下人才跑回來說:尋不見趕車的三喜,哪也尋不見他。
杜筠青也漸漸覺出了這一點:在康家,根本就沒有人相信,她竟敢那樣傷害老東西。難怪三喜一聽老東西要回來,就這樣慌慌張張走了。
主家的四爺六爺,也清楚這位繼母早被冷落,孤寂異常。她能如此心疼跟前使喚慣了的下人,到底是心善。自家受了冷落,反來苛待僕傭,那是常見的。許多年過去,這位開通的繼母,並不愛張揚露臉,更不愛惹是生非,他們並不反感她。
康家主僕沒有人對老夫人暗生疑心,那還因為:本就沒有人想過,有誰竟敢反叛老太爺!包括老夫人在內,對老太爺那是不能說半個不字的。這是天經地義的鐵規。
杜筠青為車倌三喜這樣傷心,的確在康家上下當做美談傳開。
三喜,三喜,我從來就不同意你去死!是我勾引了你,是我把你拉進來報復老東西,也是我太喜歡你,因此是我壞了你的前程。要死,得我死。你一個年輕男人,可以遠走高飛,走口外,下江南,哪兒不能去?你先跑,我來死。我死,還有我的死法,死後得給老東西留下永世撫不平的傷痛。可你就是不聽,急急慌慌就這樣把性命交出來了。你對別人說,你想跑口外去。我知道你是故意這樣說,我不相信你是跑了。你要是跑了,不是死了,我倒還會輕快些。他們要是真不相信我會勾引你,哪我豈不是白白毀了你!
「我可沒說他罵他!康家上下幾百號人,就三喜跟我知心,就他一人叫我喜歡,我疼他還疼不過來呢,怎麼會罵他!小東西,真說走就走了——」
他也許是跑了?
安抵漢口,勿念。千里勞頓,也不覺受罪,倒是一路風景,很引發詩興。同業和-圖-書中多有以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為可笑。南地炎熱,也不可怕,吃睡都無礙。不日,即往鄂南老茶地,再往長沙。趕下月中秋,總可返晉到家。
「就為嚇唬你這種膽小的人!」
「老夫人就放心,我一準把這小奴才給找來。」
杜筠青天天逼問三喜的下落,而且將心裡的悲傷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可正如所料,她既問不到確切的消息,也無人對她的悲傷感到驚奇。四爺、六爺,不斷跑來寬慰她,也說待下人不能太慈悲,不能太嬌慣。老夏更斷定,那忘恩負義的小奴才,準是瞅見府上連連出事,忙亂異常,便放肆了,偷偷賭錢,背了債,嚇跑了。她極力否認他們的推測,可誰肯聽?只是極力勸她,就坐別人趕的車,進城洗浴吧,別為那不識抬舉的小奴才,傷了老夫人貴體。
「那為何要捎這種話,說八月中秋要回來?」
整整一上午,什麼消息也沒有。
老天爺,一切都不由她分說!
三喜說:「不是害怕。」
「快走到頭了。」
回康莊的路上,三喜又提到那封信,說:「八月不冷不熱,我看他要回來。」杜筠青就有些不高興,以為三喜還是怕了。她說老東西九月也回不來,一準要等到天大冷了,才打道回府。出巡天下,不畏寒暑,老東西就圖這一份名聲。
不管你成精成神,我也不怕你了。無非是一死,死後不能投胎轉生,也無非託生為禽獸吧。你們康家亂成什麼樣,我也管不著了。我做老夫人多少年了,你叫我管過什麼事?我不過是你們康家的擺設,永遠都是一個外人。所以,我也給你們康家添一份亂,一份大亂,但願是石破天驚的大亂。然後,我就死去了。老東西,你當我看不出來?你是早想替換我了,早想娶你的第六任續絃夫人。我什麼不知道!
「除了三喜,我誰也不要!一天尋不著三喜,我一天不出門,一年尋不著他,我一年不出門!小東西,真說走就走了——」
不久,管家老夏跑來,說:「還是尋不見三喜。m.hetubook.com.com要不,先臨時換個車倌,伺候老夫人進城?」
「熱天過完,也該走到頭了。」
「也只是一種猜疑吧。」
「只怕沒秋天了。」
「三喜,你怎麼盡說這種喪氣話?」
杜筠青就說:「害怕了?」
三喜當時很正經地說:「二姐,那以後就不這樣了。」
杜筠青一聽心裡就炸了。臨出車,尋不著車倌,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小無賴,他真的走到了頭,用性命換了她的恩情?小無賴,小東西,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你說不定是怕了,跑了?我對你說過多少回,不要死,我不要你的性命,能跑,你最好就跑。
「那一聽老東西要回來,就繃起臉,不說話,為什麼?」
現在的康家,似乎也不是老東西走時的康家了。五娘已死,五爺失瘋,津號的劉掌櫃服毒自盡,二爺未歸,三爺也無消息,學館的何老爺竟也瘋病復發。老東西才走幾天,好像什麼都失序失位了。他真是成精通神的人物?
夫字
按說,這不過是幾行報平安的例行話,可杜筠青看了,卻覺很有刺人的意味。尤其內中「以為老朽必殉身此行,殊為可笑」那一句,似乎就是衝著她說的。她現在的心境,已全不是老東西走時的心境了,甚至也不是月初的心境了。她已經做下了反叛老東西的壞事,但從來也沒有詛咒過他早死。她知道老東西是不會死的,他似乎真的成精通神了。她反叛,也只能是自己死,而不是老東西死。可從老東西的信中,杜筠青依稀感覺到一種叫她吃驚的東西:老東西似乎已經預感到了她的反叛?
對三喜的這句話,杜筠青更沒有多留意,因為說得再平常不過了。
各門的媳婦們,雖愛挑剔,但女人的第一件挑剔,已經叫她們滿足非常了:這位帶著點洋氣的年輕婆婆,她沒有生育,沒給康家新生一位七爺,那她就不會有地位。再加上老太爺過早對她的冷落,更叫她們在非常滿足hetubook.com•com後又添了非常的快意。所以,見她如此心疼一個車倌,便都快意地生出幾分憐憫來:她沒兒沒女,準是把小車倌當兒女疼了,也夠可憐。
「老夫人,這也是病篤亂投醫吧,胡猜疑呢。我查問那班車倌,有一個告我,前不久三喜曾對他說:不想趕車,就想跑口外去。這個車倌奚落他,眼看就熬出頭了,不定哪天東家外放呢,還愁落個比口外好的碼頭?可三喜還是一味說,不想趕車了,只想跑口外去。所以,我就疑心,是不是老夫人多說了他幾句,就賭氣跑了?」
居然走了小一月,何其漫長!做票號生意,全憑信報頻傳,偏偏給她這位老夫人的親啟信件,傳遞得這樣漫長。漫漫長路,傳來了什麼?
杜筠青一聽這樣說,就又忍不住怒氣上衝,厲聲問:「你們是懷疑三喜偷了東西,跑了?」
「不能這樣猜疑!三喜跟了我這些年,我還不知道?他家怎麼說?」
預感到她的反叛,老東西真會突然返回嗎?眼看七月已經盡了,並沒有傳來老東西起程返回的消息。月初的時候,什麼事還沒有發生,可現在已經出了多少事!
這個小無賴,真走了?杜筠青想冷靜下來,可哪裡能做到!小東西,小東西,你是著急什麼?她細細回憶前天情景,才明白他那一臉神聖,格外正經,原來是訣別的意思。小東西,真這樣把性命呈獻給了她?不叫你這樣,不叫你這樣,為什麼還要這樣?她不覺已淚流滿面。
杜筠青一聽,就怒喝道:「我誰也不要,就要三喜!我喜歡的就三喜這麼一個人,你們偏要把他攆走?趕緊去給我尋,趕緊去給我尋!」
杜氏如面:
在棗林歡會的時候,三喜帶著很神聖的表情,給杜筠青磕了頭。三喜以前也這樣磕過頭,杜筠青雖然不喜歡他這樣,可看著那一臉神聖,也不好譏笑他。三喜今天又這樣,她也沒有多想,只是對他說:「你再這樣,可就不理你了。」
「他家裡說,一直嚴守東家規矩,仨月才歇假回m.hetubook•com•com來一次,一夏天還沒回來過。保人也很吃驚,說三喜是守規矩的後生,咋就忽然不見了?我也知道,三喜是懂規矩的車倌。忽然出了這事,真是叫人摸不著南北了。老夫人,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
「你們是疑心我把三喜罵跑了?」
老夏匆匆走了。
可你做了沒人相信的事,豈不等於沒有做?三喜,三喜你真是走得太早了。可你到底是想了什麼辦法,能走得這樣乾淨?
老夏說,老夫人對下人太慈悲了。他還說,老夫人對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以為你是這樣一個慈悲的老夫人,誰還會相信你做了壞事,反叛了老東西?
老夏見老夫人又這樣發了脾氣,也不敢再多說什麼,答應了聲立馬派人去尋,就退下去了。
直到後半晌了,老夏才跑來,很小心地說:「還是哪兒也尋不見。派人去了他家,又把他的保人找來,也問不出一點消息。還查了各處,也沒發現丟失什麼東西。」
老天爺!早知這樣,何必要叫三喜去死?
七月初五
老夏可嚇壞了,只以為是自己問錯了話,忙說:「老夫人,是我問錯了話。老夫人對下人的慈悲,人人都知道。我們正派人四出尋他,他一個小奴才,能跑到哪兒?準能把他尋回來。
下人驚恐萬狀地跑下去了。
「好使喚的車倌有的是,就先給老夫人挑一個?」
這句話,四分是親暱,四分是玩笑,只有二分是怨氣。但事後杜筠青總是疑心,很可能就是這句話,叫三喜提早走到了頭。
像康家這樣的大家,當然是主少僕多。老夫人如此心疼在跟前伺候她的一個下人,很容易得到眾多僕傭的好感。何況她本來在下人中就有好人緣。下人們不成心毀她,可畏的人言就很難在主家的耳朵間傳來傳去。
三喜,你要沒有死,就回來接我吧。我跟你走,那他們就會相信一切了。
專此。
「你又來了!老東西這封信是剛到漢口時寫的和_圖_書,不過幾句報平安的套話。他且不回來呢。看你這點膽量吧。」
她立刻對下人吼道:「還不快去尋!除了三喜,誰趕車我也不坐!快去給我尋三喜!」
「不說了,不說了。我給二姐唱幾句秧歌,沖一沖喪氣,行吧?」
「秋天也無妨,秋天老東西也回不來。」
「說吧。」
她剛才失態時,管家老夏吃驚了嗎?只顧了哭,也沒多理會老夏。他好像只是慌張,沒有驚奇。難道老夏不覺得她這是失態?他好像說:老夫人對下人太慈悲了。想到老夏說的「慈悲」二字,杜筠青自己先吃驚了。慈悲,慈悲,那她不成了菩薩了!她為三喜痛哭,那豈不是一種大慈悲?三喜為她落一大慈悲的虛名,那他豈不是白送了性命?
說時,三喜已經跳下車,甩了一聲響鞭,就唱起來了。杜筠青聽來,三喜今天的音調只是格外昂揚,似乎也格外正經,並沒有聽出一絲悲涼。那種情歌情調,也唱得很正經。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異樣。
杜筠青慢慢平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當著管家老夏的面,為一個車倌失聲痛哭,這豈不是大失體統?失了體統,那也好!她本來就想壞老東西的體面。只是,不該搭上三喜的性命。為三喜痛哭一場,那也應該。得到三喜確切的死訊,她還要正經痛哭一場,叫康家上下都看看!
四爺送來老太爺的那封信時,七月將盡了。這是叫老夫人親啟的信,也是老東西出巡以來,寫給她的唯一一道信。杜筠青拆開看時,發現落款為七月初,是剛到達漢口時寫的。
杜筠青說著,竟失聲痛哭起來,全忘了顧忌自己的失態。
老東西來了這樣一道信,杜筠青當然要告訴三喜了。三喜一聽,就滿臉正經,半天不說話。
可那天說完這句話,一切依舊,也沒任何異常。車到康家東門,杜筠青下來,就有候著的女傭伺候她,款款回到老院。那天夜裡,好像又鬧了一回鬼。但她睡意濃重,被鑼聲驚醒後,意識到是又鬧鬼,便鬆了心,很快就又沉睡過去了,什麼也不知覺,好像連夢也沒有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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