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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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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過年流水 一

第十一章 過年流水

從漢口到上海的一路,孫北溟就發現康笏南其實心事頗重的,他大面兒上的那一份灑脫、從容、風趣,似乎是故意做出來的。在滬上月餘,更常常有些心不在焉。孫北溟也未敢勸慰:
「孫掌櫃,你也成了大俗人了?那幾頁殘經,豈是尋常物!那是唐人寫的經卷,雖為無名院手筆跡,可寫得雄渾茂密,八面充盈,很能見出唐時書法氣象,顏魯公、李北海都是這般雄厚氣滿的。即使字寫得不傑出,那也是唐紙、唐墨,在世間安然無恙一千多年!何以能如此?總是沾了佛氣。所以,比之寺院的佛像,神聖不在其下。見了千年佛經,還不算見了佛嗎?」
堂上供著三尊神主牌位:中間是天地諸神,左手是關帝財神,右手是列祖列宗。牌位前,還供著一件特別的聖物:半片陳舊、破損的駝屜子。駝屜子,是用駝毛編織的墊子,駱駝馱貨物時,先將其披在駱駝背上,起護身作用,為駝運必備之物。康家供著的這半片駝屜子,相傳是先祖拉駱駝、走口外時的遺物。供著它,自然是昭示後人,勿忘先人創業艱難。所以在這件聖物前的供桌上,是一片異常豐盛的供品。
孫北溟陪來,說:「今年年下,老東台精神這麼好?」
老東家一行到達,被迎到上房院客廳,敬香、磕頭行禮。禮畢,再回到鋪面,將那塊櫃上預備好的老招牌,拿起交給林大掌櫃。林大掌櫃拿撐桿挑了,懸掛到門外簷下,鞭炮就忽然響起,此時,依然還不到五更。
康笏南也於三更過後不久就起來了。起來後,還從容練了一套形意拳,這才洗漱,穿戴。去年雖有五爺一門發生不測,但他成功出巡江南,畢竟叫他覺得心氣順暢,所以,今年年下他的精氣神甚好。此去開市,似乎有種興沖沖的勁頭,這可是少有的。不過,他並沒有穿戴老亭為他預備好的新置裝束,依然選了往年年下穿的那套舊裝,只要了一件新置的灰鼠披風,以帶一點新氣。
穿戴畢,走出老院,五位爺帶著各門的少爺,已經等在外面。康笏南率領全家這些眾男主,款步來到德新堂的正堂。
康笏南帶著眾男主走進來,先親手敬上三炷香,隨後恭行伏身叩拜禮。禮畢,坐於供案前。五位爺及少爺們https://m.hetubook.com.com,才按長幼依次上前磕頭行禮。這項儀式,雖在年下的初一、初三、破五,接連舉行過,但因今年老太爺興致好,眾人也還是做得較為認真。氣氛在靜穆中,透出些祥和,使人們覺得今年似乎會有好運。
「你這是什麼話?我在上海正經許了願,你當是戲言?」
林琴軒也作揖道:「老東台放心。」
「棚」,就是「結綵」的一種大製作吧,用成匹成匹的彩色綢緞,在臨時搭起的過街牌樓上,結紮出種種吉祥圖案。各商號通過自家的「棚」,爭奇鬥艷,滿城頓時流光溢彩。
老夏就高喊了聲:「發車了——」依稀聽著,像是在吆喝:「發財了——」
「在上海,你也沒這樣說呀?早知如此,我也許個願。」
這一路下來,那是既靜穆,又神速,真有些爭搶的意思。
按照老例,康笏南先到天盛川茶莊上香。車馬未到,大掌櫃林琴軒早率領字號眾伙友,站立在張燈結綵的鋪面前迎候了。從大掌櫃到一般伙友,今日穿戴可是一年中最講究的:祈福,露臉,排場,示富,好像全在此刻似的。茶莊雖已不及票莊,但林大掌櫃今日還是雍容華貴,麾下眾人,也一樣闊綽雅俊。老太爺頭一站就來茶莊上香,叫他們搶得一個早吉市,這也算一年中最大的一份榮耀和安慰吧。
禮畢,眾人又隨老太爺來到大廚房,略略進食了一些早點。
「亦此二經。抄經前,須沐手,焚香。」
到天成元票莊時,孫北溟大掌櫃也一樣率眾伙友恭立在鋪面門外,隆重迎接。上香敬神規矩,也同先前一樣,只是已從容許多:因為吉利已經搶到,無須再趕趁。敬香行禮畢,回到鋪面,也不再有茶莊那樣的掛牌儀式,康笏南逕自坐到一張太師椅上,看伙友卸去門窗護板,點燃鞭炮。然後,就對一直跟著他的三爺說:「你去綢緞莊、糧莊上香吧,我得歇歇了。」
商號開市,照例是由財東來「開」。而開市,又喜歡搶早。所以,十一這一天,康家從三更天起,便忙碌起來了。因為這天進城的車馬儀仗,是一年中最隆重的。這一行,要出動四輛鑲銅鍍銀的華貴馬車:頭一輛坐著康家的賬房先生作前導;第https://m•hetubook•com•com二輛坐著少東家,一般都是三爺;第三輛才是老東家康笏南;第四輛坐著康笏南的近侍老亭殿後伺候。每輛馬車,都派了兩個英俊車倌,另外還有一個坐在外轅的僕傭。在每輛車前,又各備一匹頂馬作引導。頂馬精壯漂亮,披紅掛綵,又頸繫串鈴,稍動動,就是一片丁冬;騎頂馬的,都是從武師家丁中挑選的英俊精幹者,裝束也格外搶眼:頭戴紅纓春帽,身著青寧綢長袍,外加一件黑羔皮馬褂。頂馬前頭,自然還有提燈籠的;車隊左右,也少不了舉火把的。
光緒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這四年間,雖有戊戌變法、朝廷禁匯、官辦通商銀行設立等影響大局的事件發生,西幫票莊的金融生意,還是業績不俗。康家的天成元票莊,在這四年一期的大合賬中,總共贏利將近五十萬兩。全號財股二十六份,勞股十七份,共四十三股,每股生意即可分得紅利一萬一千多兩銀子。每股紅利突破一萬兩,在天成元票莊就算豐年了,康家怎麼能不高興?
康家規矩,是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這一天,發佈合賬結果。屆時,康笏南要帶領眾少爺,來字號聽取領東的大掌櫃交代四年的生意,然後論功行賞。業績好的掌櫃、伙友,給添加身股;生意做塌了的,減股受罰。其儀式,可比正月開市要隆重、盛大得多。
「抄寫佛經。自上海歸來,我就隔一日抄寫一頁佛經,到年下也沒中斷。掌櫃的,你也試試。一試,就知其中妙處了。」
康笏南問管家老夏:「能發了?」
「有什麼好法?」
「老東家,可不是我不恭,就對著那幾頁殘經,也算正經拜佛許願?」
因為這一期生意如此意外地好,康笏南在臘月的合賬典禮上,對孫北溟的減股也赦免了,說不給孫大掌櫃加股,已經是很委屈他了。除了邱泰基,也未給任何人減股。天津莊口出了那樣大的事,康笏南也很寬容地裁定:以劉國藩的死抵消一切,不再難為津號其他人。全莊受到加股的,卻是空前的多。京號戴膺和漢號陳亦卿兩位老幫,都加至九厘身股,與身股最高的孫大掌櫃,僅一厘之差。
孟老幫自然受到格外的誇獎。他見老東家如此寶愛這件東西,就對老太爺說www.hetubook.com.com:「既如此喜歡,何不將它買下來?只要說句話,我就去盡力張羅,保準老太爺回太谷時,能帶著這件墨寶走。」
去年秋天在上海時,滬號孟老幫為了巴結老東家,設法託友人引見,使康笏南得以見識到那件《唐賢寫經遺墨》。這件唐人寫經殘頁,為浙江仁和魏稼孫所收藏。那時,敦煌所藏的大量唐寫佛經卷子,還沒有被發現,所以仁和魏氏所藏的這五頁殘經,就很寶貴了。嗜好金石字畫的名士,都想設法一見。康笏南、孫北溟巡遊來滬上時,正趕上魏家後人應友人之邀,攜這件墨寶來滬。孟老幫知道老東家好這一口,四處奔波,終於成全這件美事,叫康笏南高興得什麼似的。
儀門外,車馬儀仗早預備好。燈籠火把下最顯眼的,是眾人馬吞吐出的口口熱氣。年下四更天,還是寒冷未減的時候。
康笏南又拱手對眾伙友說:「也託靠眾夥計們了!」
晉地商號過年,循老例都是到年根底才清門收市,早一日,晚一日,都有,不一定都熬到除夕。但正月開市,卻約定在十一日。開市吉日,各商號自然要張燈結綵,燃放煙火,於是滿街喜慶,傾城華彩,過年的熱鬧氣氛似乎才真正蒸發出來。跟著,這熱鬧就一日盛似一日,至正月十五上元節,達到高潮。
初十下午,康家的天成元票莊、天盛川茶莊以及綢緞莊、糧莊,和別家商號一樣,已經將綵燈懸掛出來。天盛川掛出一對琉璃宮燈,還有就是一套十二生肖燈。這套竹骨紗面的仿真生肖燈,雖然已顯陳舊,但因形態逼真,鼠牛龍蛇一一排列開,算是天盛川的老景致了。天成元則掛出三對六隻琉璃宮燈,中間更懸掛了一盞精美的九龍燈。這九龍燈,也是楠木燈骨,琉璃燈罩,但比琉璃宮燈要小巧精緻得多,因燈骨雕出九個龍頭而得名。在當時,也算是別緻而名貴的一種燈。三對六隻宮燈,加上這盞九龍燈,三六九的吉數都有了。字號圖的,也就是這個吉利。
太谷的燈,則是以其精美,鎮倒一方。與祁縣的臨時大製作不同,太谷的綵燈,雖也只是正月懸掛一時,卻都是由能工巧匠精細製作。大商號,更是從京師、江南選購燈中精品。當時有種很名貴的六面琉璃宮燈,燈骨和圖書選用楠木一類,精雕出龍頭雲紋,燈面鑲著琉璃(現在叫玻璃),彩繪了戲文故事。這種宮燈,豪門大戶也只是購得一兩對,懸掛於廳堂之內。太谷商號正月開市,似乎家家都少不了掛幾對這種琉璃宮燈出來。其他各種奇巧精緻的綵燈,當然也爭奇鬥勝地往出掛。華燈燦爛時,更能造出一個幻化的世界,叫人們點燃了富足的夢。
「我是說,南巡迴來這麼些時候了,我還是沒有歇過來,乏累不減,總疑心傷著筋骨了。」
此時,已近四更。康笏南就起身向儀門走去,眾人自然也緊隨了。
跟著,鞭炮就響起來,一班鼓樂同時吹打起來。馬匹騷動,脖子上的串鈴也響成一片。
孟老幫本來是想進一步邀功,沒想到,老東家瞪了他一眼,說:「可不能起這份心思,奪人之美!何況,那是佛物,不是一般金石字畫,入市貿易,豈不要玷辱於佛!」於是,當下就許了願:回晉後,抄寫佛經,以贖不敬。
今年康笏南興致好,來天盛川上香開市,大冷天的,行動倒較往年便捷。不過,他在天盛川依舊沒有久留:還得趕往天成元上香呢。等鞭炮放了一陣,他便拱手對林琴軒大掌櫃說:「林掌櫃,今年全託靠你了。」
四年合賬,那是票號最盛大的節日。合賬期間,各地分號都要將外欠收回,欠外還清,然後將四年盈餘的銀錢,交鏢局押運回太谷老號。那期間的老號,簡直沒有一處不堆滿了銀錠,庫房不用說,賬房、宿舍,地下、炕上,也都給銀錠佔去了,許多伙友半月二十天不能上炕睡覺。而與此同時,東家府上,各地分莊,號伙家眷,以至同業商界,都在翹首等待合賬的結果,那就像鄉試會試年等待科舉發榜一樣!
說畢,即出門上車去了。
三爺應承了一聲,便帶了賬房先生,出動車馬儀仗,排場而去。
老東家年下有了好精神、好興致,孫北溟心裡也踏實了。抄寫佛經云云,是老東台心情好,才那樣說罷了。
「老東家是抄什麼經?」
康笏南就說:「大年下,叫我哭喪了臉,你才熨貼?」
西幫票號的大本營祁、太、平三縣,正月十一開市,鋪陳得就尤其華麗。內中,又以「祁縣的棚,太谷的燈」,負有盛名。
「大掌櫃,你可真會心疼自己!咱們南hetubook.com.com巡一路,也沒遇著刀山火海,怎麼就能傷著你的筋骨?你說我精神好,那我教你一法,保準能消你乏累,煥發精氣神。」
這四年的大贏結果,可以說叫所有人都大喜過望了。所以,那一份喜慶和歡樂,一直延續到正月開市,那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下來,孫北溟才對孟老幫說:「這一向,接連出事,老太爺心裡也不踏實了。所以才如此,你也不要太在意。以後巴結,也得小心些。」
不到五更,車馬便進了南關。字號雇的鼓樂班已迎在城門外,吹打得歡天喜地。車馬也未停留,只是給鼓班一些賞錢,就徑直進城了。
開市後,字號要擺豐盛酒席慶賀。康笏南也得在酒席上跟伙友們喝盅酒,以表示託靠眾人張羅生意。所以,他就先到孫北溟的小賬房歇著。
庚子年閏八月,習慣上是個不靖的年份。所以正月十一,商家字號照例開市時,都不敢馬虎。
康笏南先上了自己的轎車,跟著是三爺,隨後是賬房先生,老亭。車馬啟程後,眾人及鼓樂班一直跟著送到村口。
「老東家真抄起佛經來了?」
「現在也不遲,你見天抄一頁佛經就成。《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大悲心陀羅尼經》都不長,可先抄寫此二經。」
「我也不用褻瀆佛祖了,字號滿是俗氣,終日忙碌,哪是寫經的地方!」
接連出的那些倒霉事,都與他自己治莊不力相關,所以無顏多言。從上海回到太谷,孫北溟又跌入老號的忙碌中,特別是四年一期的大合賬,正到了緊要關口。所以,整個冬天,幾乎沒有再見到康老東家,也不知他想開了沒有。不過,合賬的結果出乎意料地好,這四年的贏利又創一個豐收,老東家的心情似乎才真正好起來。
天盛川客廳裡供奉的神主牌位,與財東德新堂供的幾乎一樣,只是多了一個火神爺的牌位。因為商家最怕火災。懸掛出的那塊老招牌,也不過是一方木牌,兩面鐫刻了一個「茶」字,對角懸掛,下方一角垂了紅纓,實在也很普通。但因它懸掛年代久遠,尤其上面那個「茶」字,係三晉名士傅山先生所親書,所以成了天盛川茶莊的聖物了。每年年關清市後,招牌取下,擦洗乾淨,重換一條新紅纓。正月開市,再隆重掛出。
孟老幫真給嚇了一跳,趕緊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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