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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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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尼庵與雅園 五

第十四章 尼庵與雅園

戴家的園子不算太大,可鋪陳別緻,氣韻靈動。尤其園中那個水池,很隨意地縮成一個葫蘆形;在中間細腰處架了一道小橋,橋為木橋,也甚為隨意,一點沒有那種精雕細琢的匠氣。
六爺吃了一驚:「何老爺是說西太后?」
「皇上三十壽辰,竟遇了大旱、大亂、閏八月,這麼不吉利?我說呢,好不容易加了一個恩科,卻招惹來這麼大的禍害。」
六爺才說:「何老爺怎樣就忘了?今年為何加恩科?」
六爺也笑了說:「他誰不敢罵!」
何老爺說:「六爺本已經預備停當,只待赴這八月的鄉試,哪曾想就出了這樣的塌天之禍!
六爺忙說:「我還沒有看夠戴掌櫃的白菊盛景!今日秋陽這樣明麗,就在園子裡坐坐,不也很好嗎?」
「摘去就摘去,只是眼下他們可顧不上摘。六爺,今日局面,我們西幫先人早就看透了:朝野上下,官場士林,真照了儒家聖賢大義立身處世的,本也沒有幾人。官場士林中人,誰不是拿聖賢大義去謀一己私利?既圖謀利,何不來商場打自家的天下?」
「考期已過了,才傳來本年恩科推延至明年的詔令。遇此大禍,也只有推延一途。推延就推延吧,只怕推延至明年,還是沒有指望。六爺自小就有志博取功名,苦讀到赴考時候了,偏偏遇了這樣的波折!靜之兄,你看明年是否有指望?」
何老爺還真眼尖。這副木雕的對聯,果然有上下題款。此兩句為顧亭林所言,當然用不著驗證,經何老爺一點,六爺也記起來了。只是看了落款,才知道這副對聯為戶部尚書翁同龢書寫。
「顧亭林。旁邊刻有落款,你不會去看!」
何老爺有些不想去,但戴膺並不大管他,只招呼了六爺往園子裡走。
戴掌櫃又快意地笑了:「六爺真會說話,不說寒酸,倒說沒有官氣、商氣。我領情了!六爺,何老爺,你們看我這幾盆菊花有無官氣商氣?」
有些眼熟的兩句話,是誰說的呢?六爺一時想不起來,就問何老爺。
此去一路,也是旱象撲面來。年輕的六爺,對旱像似乎也沒有太深的感觸,他只是覺得秋陽依然炎熱,田園之間也似當今時局,瀰漫了疑慮和不爽。何老爺算落魄已久,所以對田間旱象還是深感刺眼驚心。
「為商無恥,哪能成了大事?西幫從商,最講『有恥』二字。戴掌櫃和_圖_書以『有恥』名此亭,實在也很平常。六爺覺得意外,是一向太輕商了。」
戴膺說:「孫大掌櫃也摘不了你的功名。既不能從商,何不做名滿一方的儒師?何老爺,你應當振作才是。能輔佐六爺博取功名,舉人進士一路上去,也是壯了西幫聲威。」
戴膺就說:「當時實在也是疏忽了。我還做美夢呢:天成元京號有一位正途舉人做副幫,那可要名滿京師了!光顧了高興,沒去細想朝制,以為商號中人既能捐納官場虛銜,也就能頂一個舉人的功名吧。哪能想到,民商使喚舉人老爺,竟是有違朝制的?因中舉而離開字號,不只是何老爺自家失意,對號內年輕伙友也影響甚大。他們都不大肯苦讀以求博學了,只滿足記賬算賬,這哪兒成?有恥為德,博學生智。西幫不求博學,哪能駕御得了天下生意!」
何老爺越說越上勁,六爺只好不去惹他。雖說在野地裡,畢竟也說得太出格。只是,冷眼看當今局面,也真有亡國跡象。國之將亡,你棄儒入商,就可有作為了?天下不興,誰又能功德圓滿?
何老爺說:「六爺有志儒業,我攔不著。我何某可是厭惡透了儒業!」
他好像從未聽過這樣的斷喝。
「何老爺是說洋人?」
何老爺說:「文名你們得了,我只落了一個倒霉。」
何老爺說:「當年戴掌櫃若這樣在商言商,也不會把我推下火坑了。」
戴膺說:「當今朝局,誰也看不準了。就是朝中的軍機,也分明失算!否則,朝廷能淪至棄都出逃這一步?六爺自小有大志,我們駐外伙友也都知道。逢此亂世,深替六爺惋惜。只是,戴某不過東家字號中一個小掌櫃,哪能預見得了如此忽然驟變的時局?」
何老爺說:「我看戴掌櫃是處亂不驚,像吃了定心丸似的。」
何老爺說:「靜之兄不要提我,我現在哪有餘力伺候菊花?」
六爺跟了何老爺來到那座精美的亭子前,一眼就看見了亭柱上掛著的一副破格的對聯:
聽何老爺這樣一說,倒覺無味了:何老爺把他帶到這裡來,篤定了是誘勸他棄儒入商。再看園中初現的靈秀氣,似乎也要消退。
戴宅自然不能與康家府第相比,但它的高貴氣派還是叫六爺大吃一驚。尤其戴宅於闊綽中,似乎飄散著一種靈秀之氣,這更令六爺意外。
https://www•hetubook•com.com膺又笑了:「何老爺,朝廷都逃難去了,誰給我吃定心丸!」
何老爺忙叫道:「大野地的,有什麼不敢說!」
說話間,戴老幫已經快步跑出來。他依然還有些消瘦,特別是回晉一路給曬黑的臉面,依然如故。但戴老幫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他一出來,就慇勤異常地說:「不知道二位稀客要來,你們看,我連泥手都沒來得及洗,實在是不恭了。」
見六爺這樣吃驚,何老爺笑了:「咱們是在野地裡說閒話,放肆些怕什麼!」
「怎麼不是!翁同龢做戶部尚書年間,戴掌櫃一直做京號老幫,討這幾個字還不容易!」
戴膺說:「何老爺當年客串了一回科舉,居然就金榜題名!那時,真是轟動一時,官場士林都另眼相看西幫了:原來西幫中也藏龍臥虎,有博學之才。」
「報應那些欺負皇上的人呀!」
六爺看時,哪是幾盆,是洋洋一片!其間,有少數已破蕾怒放,只是黃、紅、紫一類艷色的不多,惟白色的成為主調。
行己有恥
戴膺指點著說:「花竹中,我只喜歡菊花。但長年駐京理商,實在也無暇伺菊,只是由京下班回來歇假時,略過過癮罷。今年後半年,本也輪我回來歇假,他們就預先從貫家堡訂了些菊花。我不在,家裡也無人喜愛此道的。」
戴膺快意地笑了:「我們哪像東家,能請得起江南名匠?不過是自家一處廢園,隨便點綴了點綴,遮去荒涼就是了。」
何老爺問:「除了大旱、大亂、閏八月,今年還有什麼不一般?」
危局絕境,正呼喚大才大智。
戴掌櫃的輕儒意味,那是分明的。但六爺從戴掌櫃身上,也分明感染到一種令他振作的精神氣。戴掌櫃與何老爺是不同的,與孫大掌櫃也很不相同。與老太爺,與三哥,也不相同。
六爺就說:「今年還有一個不一般。」
何老爺打斷說:「外間有塌天之禍,靜之兄倒悠閒如此!」
六爺在老太爺那裡見過翁大人書贈的條幅,不想在京號戴掌櫃這裡也有翁大人的賜墨!
六爺還是說:「不便說。」
池邊一座假山,也很簡約,真像移來一截渾然天成的山巖。只有假山邊的一處六角涼亭,是極其精美的,為全園點睛處。
何老爺就冷冷哼了一聲,說:「我當然知道m.hetubook.com.com!不是你老兄貪圖文名,我能落到今天這般天地嗎?若仍在京號,再不濟,也添置了這樣一處園子!」
「我正盼他們定我一個忤逆之罪,摘了我這舉人帽子呢。」
戴膺說:「也沒有多少種。白菊不好伺候,稍不慎,就會串種,致使色不純淨。這是白西施,那是白牡丹,那是鄧州白,還有白疊羅、白鶴翎、白粉團、白剪絨、白臘瓣、四面鏡、玉連環、銀荔枝,都還沒有開呢。這幾株你們猜叫什麼?叫白褒姒。」
何老爺眼一瞪,說:「怕什麼,說吧!」
「我早就不想頂這個舉人了。大清給這個女人禍害到今天這步天地,六爺你還考她那個舉人進士做甚?她考你們,出的題目都是如何忠君報國,可她自家倒天天在那裡欺君誤國!戊戌年,皇上要變法圖強,她大不高興,居然將皇上軟禁了。讀遍聖賢書,也沒教你這樣欺負君王吧?她能耐大,連皇上都敢欺負,怎麼惹不起洋人?棄都逃難,她算是把國朝的體面都丟盡了!歷朝亡國之君,也不過如此。」
僕人端來茶,跟著,戴膺也出來了。
六爺說:「我看戴掌櫃的園子,沒有一點商家氣,也無一點官宦氣,所以才喜歡。」
「翁大人賜下這幾個字,有什麼意思嗎?」
何老爺說:「你老兄畢竟是預見了京師要失,提前棄莊撤離的。」
六爺就說:「戴掌櫃說了半天,還是不離商賈二字!」
六爺忙施禮說:「我們不速而至,想戴掌櫃不會介意。」
博學於文
戴膺說:「何老爺,我可不是仿京中名園。那些園子極盡奢華,想仿也仿不起的。我這是反其道行之,一味簡潔隨意。園子本也是消閒的地界,太奢華了,反被奢華圍困其間,哪還消閒得了?再說,在鄉間堆一處華麗的園子,家裡什麼也別做了,就日夜防賊吧!」
戴膺笑了笑說:「何老爺,等亂事過去,我送你一處園子!六爺,這許多年,何老爺沒少罵我吧?」
戴膺說:「六爺,你可不能聽他的混話!東家能出舉人進士,就是不圖官場榮耀,對自家字號也是一份鼓舞,伙友們當會以苦讀博學為榮。」
何老爺一聽,連連叫道:「是了,是了,這樣一件事,我怎麼就忘了?今年是當今皇上的三旬壽辰!」
「報應什麼?」
戴掌櫃說:「頭一回招待https://www.hetubook.com.com六爺,就說這樣晦氣的話,哪成!走,先去後頭園子裡,看看我的幾盆菊花。」
戴膺說:「六爺,你不要聽他混說。即使真到殘局,也正呼喚大才大智呢。臨絕境而出智,此正是我們西幫的看家功夫。」
何老爺說:「戴掌櫃在京城常出入官宦府第,名園也見得多了。自家的園子,還能堆砌得太俗了?」
六爺就問:「戴掌櫃只喜愛白菊?」
戴老幫忙說:「我早想見見六爺了,今日幸會,高興還來不及呢!這也是沾了何老爺的光吧?」
「何老爺,你小聲點吧。」
戴膺進來,邀客坐定,說:「何老爺別取笑我了!要有見識,我能像乞丐似的逃回山西?」
何老爺說:「六爺正是想聽你說說京都淪陷的故事。」
他指點著滿目的旱象,不斷說:「今年流年不利,遇了這樣的大旱,又出了這樣的大亂,真是應了閏八月的凶兆。」
「此亭叫『有恥亭』?」
六爺就說:「我倒不怕,你可是朝廷拔|出|來的正經舉人老爺!」
戴膺說:「六爺倒看出來了?其實也說不上是特別嗜好,只是看著白菊心靜些吧。駐京在外,終年陷於官場商界的紛亂嘈雜中,回來只想心靜一些。六爺是讀書人,何老爺是儒師,我真沒有你們那麼高雅的興致。」
戴膺就說:「我本也有此意,只怕怠慢了二位。六爺既有此雅興,那就往前頭的亭子裡坐吧,我得去洗手更衣了。」
何老爺說:「我們是來沾戴掌櫃的光!」
六爺問:「那大局真是不可收拾了?」
六爺說:「我不便說。」
戴膺說:「當年我們攛掇何老爺一試科舉,實在是想為西幫爭一個文名。西幫善商賈貿易,將生意做遍天下,世人都以為我們晉人又俗又愚,只圖求利,不知取義。天下又俗又愚的勢利者多多,為何獨我西幫能將生意做遍天下?西幫能成大業,我看除了腿長,不畏千里跋涉,還有兩條,為別的商賈不能比。這兩條,就是我掛在亭下的一副對子:一邊是有恥,一邊是博學。腿長,有恥,博學,有此三條,何事不能做大?」
他們到達時,戴老幫正在後園伺弄菊花。一說是東家六爺來了,何老爺又不是生客,管家就慌忙將他們讓進來,一面派人去請戴掌櫃。
六爺說:「大局亂了,哪能怨戴掌櫃?只是,這亂局是否還能收拾?」
「什麼洋人!上天報應的,是幾十和圖書年騎在皇上頭上不肯下來的那個女人。」
畢竟是駐京多年的掌櫃。
戴膺慌忙說:「不能這樣冤枉我!六爺,我是十分敬重讀書人的。這,何老爺知道。」
戴膺苦笑了一下:「快別提這次棄莊出逃了!六爺,我這次敗走麥城,真是既愧對東家,也對不住京號的眾伙友。」
何老爺說:「就是暫有一救,也到殘局時候了。」
「何老爺,你看這真是翁尚書的親筆?」
雖為大旱年景,園中卻沒有太重的頹象,花木扶疏,綠蔭依依。
六爺見何老爺又來了,趕緊攔住說:「戴掌櫃,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多白色菊花。色同而姿態各異,有許多種吧?」
六爺就問:「戴掌櫃,朝局已淪落至此,我哪還有博取功名的機會?」
戴膺家在城東南的楊邑鎮,離康莊也不過一二十里路。何老爺當年在京號做副幫的時候,戴膺就是老幫了,所以何老爺對戴家是不生疏的。他陪了六爺去拜訪戴老幫時,也就沒有勞動別人,套了車,便直奔楊邑了。
戴掌櫃還未進亭,何老爺就說:「靜之兄,我看你優雅依舊,準是對當今危局別有見識!」
戴膺笑了笑,說:「時局至此,朝廷也無奈,都棄京逃難去了,我一介草民,著急又有什麼用?我看二位對菊花也不大喜愛,那就回客廳喝茶吧。」
六爺就說:「戴掌櫃一定瞧不起我這讀書求仕的人吧?」
何老爺就說:「靜之兄,那你就求一次孫大掌櫃,叫我回京號得了。」
戴掌櫃就說:「我剛從京城逃難回來,晦氣尚未散盡,有什麼光可沾?」
「這幾個字,是應戴掌櫃之請而寫的。戴掌櫃取顧亭林這兩句,也只是看重其中兩個字:有恥。他這亭子,就取名『有恥亭』。」
戴膺說:「六爺,以我之見,局面還不至塌底。京津丟失,北方諸省都有拳亂,但南方大半江山未受波及。今疆臣中幾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湖廣之張之洞、兩江之劉坤一、兩廣之李鴻章,都坐鎮南方。他們既是理政鐵腕,又善與西洋列強打交道。所以當今國勢重頭在南方,南方不亂,大局就有救。」
何老爺此番帶他去見戴掌櫃,難道還是勸他棄儒入商?
「叫我看,這不是皇上招惹來的,倒像是上天的一種報應!」
「定你一個忤逆罪,只怕連首級也一道摘去了。」
六爺不禁感嘆道:「戴掌櫃的園子,這麼品位不俗!是請江南名匠營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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