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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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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行都西安 六

第十七章 行都西安

「等你嘗了再說!」
戴膺接了剛才的話,問:「你說把嘴吃禿了,什麼意思?」
「我看這位洋人說的,似也有幾分實情。我說呢,西洋人何以總和咱們過不去?」
戴膺也笑了,說:「我也不是京人,你笑話誰呢?」
陳亦卿說:「眼下,江南一時保住,可麻煩跟著就來。只西洋銀行,就怕要開遍國中的。我西幫票號,還能活嗎?」
「哪能偏偏遺失了這一封?我由晉來漢這一路,經過我們自家的字號,都不知有此事!」
陳亦卿笑了,說:「來漢口,我能拿奶酪招待你!這是蟹生。」
陳亦卿嘆了口氣,說:「其實當今國中,最配辦銀行的,惟我西幫。你我早有此議,可惜無論康老東台,還是孫大掌櫃,都不解我們用意。去年夏天,兩位巨頭來漢口時,我有空就極力陳說,都白說了。為了說動兩位,我還張羅著請來英人匯豐銀行一位幫辦,叫他們見了。結果,也不頂事。」
「這是什麼時候?遭了大禍,正憂愁不振,叫你張揚吧,能張揚起來?這件事,總還能給各莊口提提神,卻按住不說。」
戴膺說:「我看你倒變成一個南蠻子了。養得細皮嫩肉的,原來是精通了吃嘴!」
戴膺看看說:「像口外蒙人的奶酪?」
「朝廷辦起官銀行,再加上長驅直入的洋銀行,我們西幫真是要走末路了。」
陳亦卿說:「我看你還未丟開世事,心裡裝滿北邊禍事,對吧?我只是想為你解憂,你倒想不開。你我時常拿花酒招待官場,今日我們意外重逢,叫來給自家助一點興,你卻不領情!」
「哪兒呢!是在徐溝見的。」
陳亦卿指著一碟雪白的漿茸狀菜餚問:「你看這是什麼?」
這處臨江的飯莊,外面倒很平常,裡面卻格外雅緻講究。原來這裡是陳老幫時常拉攏官吏的地方,外拙裡秀,正可避人耳目。今日引戴膺到此,不作什麼拉攏勾當,才真應了「清雅」二字。
陳亦卿說:「我也不是笑話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
「去年康老東台、孫大掌櫃來漢口,拿此招待,很叫了好。」
陳亦卿說:「叫誰欺負,也不該叫洋人外人欺負吧?」
「孫大掌櫃是怎麼了?這樣的事,連你們漢號也不通報?」
陳亦卿笑了,說:「人之嘴,一司吃,一司說。我看京人的嘴,只精於說了,卻疏於吃!不拘什麼貨色,都先要謀一個有說頭的唬人名堂,至於品色到底如何,倒不太講究了。」跟著,放低聲音說:「什麼滿漢全席,鋪陳了多少菜?可有一樣好吃的沒有?」
戴膺說:「北邊那是塌天之禍,也由不得我,老裝著它做甚!只是,忽然來到江漢,倒真像遁入世外桃源。」
陳亦卿問他:「想吃什麼魚?你在京城,哪能吃到地道的河鮮!」
陳亦卿忙說:「看看,看看,又扯到時局上了。既不想聽音律彈唱,那就開席吧。」
「老號的信報,沒有通告此事嗎?」
戴膺忙問:「就是你信報中幾次提起的那位福爾斯?」
「怎麼在徐溝?」
陳亦卿說:「哈哈,我還細皮嫩肉?趁酒席未擺上,我給你叫個細皮嫩肉的上來,聽幾曲絲竹南音?」
「那還不容易?我與這位英人有些交情。只是,他狡猾呢!去年見了康老東台、孫大掌櫃,一味驚歎西幫如何了不得,票號如何奇妙,絕口未提他們西洋銀行的好處。咱那兩位巨頭,乖乖中了這廝的計謀,聽得心滿意足的,直誇這位英人會說話!」
陳亦卿說:「我在漢口多年,能不知道西洋列強的厲害?今年這場災禍,實在是叫洋人得勢太甚了!西洋人最擅分而治之的勾當。北邊,他們唱黑臉,堅船利炮,重兵登陸,攻陷京津,追殺朝廷。這南邊,他們又唱紅臉,跟張之洞、劉坤一以及李鴻章、袁世凱這等疆臣領袖,大談親善,簽約互保。看看吧,他們在南北都得了勢,朝廷可怎麼跟人家結賬?」
「真還沒有享過此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福。」
戴膺一路已有徹悟之想,陳老幫的安排自然很對他的心思。
陳亦卿豈能不想知道北邊詳情?他不過以此寬慰戴膺罷。他是最瞭解戴膺的,京號之失雖難倖免,戴膺還是不願自諒的:在他手上,何曾有過這樣的敗局!可惜,費了這麼大工夫,也未能將戴膺暫時拖入清雅之境,那就不強求了。他便說:
「那麼,老東台真是在太原覲見了兩宮?」
「朝廷真要開銀號,我看不會仿照西幫。」
戴膺笑了,問:「你倒想做朝廷的忠臣義民呀?多年在京,我還不知道,這樣無用的朝廷,遲早得受欺負!」
「在太原剛緩過勁來,兩宮就恢復了京都排場,老東台哪能見得上?只好等兩宮離並赴陝,經徐溝時,張羅著叫老太爺受了召見。」
「通告了嗎?反正我們漢號沒有接到這樣的信報。只聽人家祁幫的字號說:朝廷行在路經祁縣時,將行宮設在了大德通,住了一夜。也有傳說,西幫中幾位大財東,包括我們康老東台,曾往太原覲見兩宮。人家來問有沒有此事?我哪知道,只好不置可否。」
陳亦卿說:「你是在京城把嘴吃禿了。那你就看我的安排。」
「可不是呢!要不說比跟我們借錢還可怕。」
「這次,也煩你給張羅一下,叫我見識見識這位福爾斯,成嗎?」
「這是拿極鮮的活蟹,仔細剔出生肉來,剁成茸。再將草果、茴香、沙仁、花椒、胡椒五味,都研成末;另加薑末、蔥絲、麻油、鹽、醋又五味,共十味,一道放入蟹茸,拌勻,即成此蟹生。如此生食,才可得蟹之鮮美!老兄在京,得食此鮮美否?」
戴膺小心嘗了一口,臉上也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故作驚歎道:「好,好,真是食所未食!」
戴膺說:「這我也想到了。可朝廷那頭,也有麻煩。兩宮過晉時,康老東台曾覲見了太后和皇上。」
戴膺說:「年過半百,嘴也不饞了,隨便吧。」
戴膺很和*圖*書痛快地飲了下去,說:「我哪裡會不領你的盛情?只是忽然由北邊來,南北實在是兩個世界,我還未定過神來呢!」
「對。」
「或許是信報遺失了?這多半年,往來信報常有缺失的。」
「他一向就愛這樣說:貴國的白銀太多了!我們歐洲的白銀,美洲的白銀,全世界的白銀,這幾百年來一直在流向貴國,而且是只流進去,流不出來。貴國的絲綢,瓷器,茶葉,多少世代了,源源不絕流往外域,換回了什麼?最大宗的就是白銀!外域也有好東西,西洋更有好東西,可你們都不要。為皇家官場挑揀一點稀罕之物,那才能抵多少?貿易需有來有往,貴國只賣不買,白銀還不越聚越多。貴國並不盛產白銀,卻有如此多的銀錠在全國流通。貴國若不是這樣的白銀之國,你們西幫能如此精於金融之道?又何以能積聚如此驚人的財富?你說,他這是恭維我們,還是挖苦我們?」
「那我一定要會會這位福爾斯了。」
戴膺說:「我在晉省,也聽說這場塌天之禍,幾乎未波及江南。過來一看,果然兩重天。早聽說拳亂大興時,張之洞、劉坤一聯絡江南各省督撫,實行『東南互保』,看來真還保住了大清的半壁江山。」
「北邊情形,我能不知道!只是,連朝廷都棄京出逃了,我們西幫豈能倖免?」
這次在漢口,戴膺果然會了福爾斯。
「原來是老東台獨自覲見,不是與祁太平的大財東們一夥受召見?」
戴膺說:「攤上這樣一個沒本事的朝廷,不叫人家得勢還等什麼?江南諸省若聽了朝廷的,也對列強宣戰,這邊半壁江山只怕也沒了。你的漢號,只怕也早毀了。」
戴膺忙說:「老兄色食都精,我可是早無此雅興了!」 陳亦卿笑了說:「你是自束太嚴吧?在京師拉攏官場,你能少了這道菜?」
「那能仿照誰?」
「實情不實情,於理不通!我們白銀多,你們就來搶?福爾斯還有他的歪理呢!自道光年間始,他們英人https://m.hetubook.com.com挑頭往中國傾銷鴉片,放了一股禍水進來。你知道他說什麼?他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只有鴉片才能從中國換回他們流走的白銀!聽聽,這是什麼歪理?」
陳亦卿說:「什麼互保,不過是聯手擁洋滅拳罷了!半壁江山,一哇聲討好西洋列強,聽任他們進犯京津,欺負朝廷,可不是兩重天!」
「朝廷哪能如此高抬我們西幫商家?就是太后想召見,那班軍機也得極力阻攔。不過,這次朝廷逃難山西,算是知道我們西幫的厲害了。老東台見著太后時,你猜太后對他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向我們借錢?」
「多半得仿照西洋,開辦官家銀行。你想,太后開銀號,她會靠京中那班王公大臣?必然還得靠擅辦洋務的這幾位疆臣。張之洞,李鴻章,盛宣懷,鹿傳霖,誰會主張仿西幫?一準是主張辦銀行!」
陳亦卿重迎戴膺,欣喜之至。他與戴膺約定:先不言號事,也不言時局,丟開一切世事,盡情盡興說些知心話。他已在一家清雅的飯莊定了酒席,不拉任何人來作陪,止吾二人暢飲暢敘!江漢初冬,也不過像京中深秋,正可借殘秋、寒江、老酒,作別後長話。
「我倒不怕。此去滬上,少不得要同洋銀行打交道。先見識一些他們的狡猾,也好。再者,當今情勢如此險惡,西幫票業出路,也惟有改制為銀行。但西洋銀行究竟為何物?也需你我多入虎穴吧。對洋商,兄較我見識多。只是,今年洋人南北得勢,氣焰正甚,還有心思假意恭維我們嗎?」
陳亦卿聽了,不由一驚:「朝廷也要開銀號?」
「別人我不知道,這位福爾斯可還是裝得謙和如舊。八月,八國聯軍攻陷京津,兩宮出逃的消息傳來,真如聞霹靂,誰能不焦急?我見了福爾斯,就問他:你們是嫌做生意賺銀子太慢,又靠動武,逼我們賠款,對吧?這回把京師都拿下了,我們想贖回京師,那得出多少銀子?你能給估個數嗎?我這樣損他,他倒真不惱,只一和*圖*書味賠不是,說仗打到貴國京師,實在太不幸了。日後如何賠款,他估算不來。賠多賠少,反正貴國能賠得起。他還笑著說,貴國白銀太多了。你聽這笑裡藏著什麼?」
「他或許是怕我們太張揚了?」
在此與陳亦卿聚談,戴膺很滿意了。
陳亦卿叫來飯莊掌櫃,只低聲吩咐了一句,掌櫃就應承而去。
戴膺又笑了,說:「你老兄是不是入了義和拳了?」
戴膺說:「我實在是老邁了,於食色真寡淡得很。」
「真有這樣的事?」
陳亦卿就笑了,說:「我看出來了,老兄還是心不在焉呀!我這樣禁議時事,只怕更要委屈著你。那就罷了!想說什麼,你盡可說,只不要誤了進酒。來,先敬你這盅!」
這樣暢言起來,兩位酒也喝得多了,菜也下得快了。只是,酒菜的品味是否真的上佳,都未留意。
「他真這樣說?」
「那我就先給你叫好吧。」
酒席擺上來,也只十來樣菜餚,但都是戴膺不常見的河鮮海味。
「蟹生?」
陳亦卿吩咐了副幫,仔細招待跟隨戴掌櫃來的伙友及武師。之後,即雇了兩乘小轎,與戴膺一道往飯莊去了。
「比借錢還可怕!她這次拉著皇上,倉皇逃出京師,一兩庫銀沒帶,路上大受掣肘,吃盡苦頭。進了山西,見我們票號的銀錢,走到哪,匯到哪,又感嘆,又眼紅。所以,見了我們老東台,就說一件事:等回了京師,朝廷也要仿照西幫,開辦那種走到哪、匯到哪的銀號!朝廷也要開銀號,與我們爭利,這麻煩不更大了?」
戴膺與漢號的陳亦卿老幫,雖然常通信報,卻已有許多年未見過面了。三年一次的歇假,兩人實在很難碰到一起的。這次在漢口忽然相見,湧入彼此眼中最甚的,便是歲月的滄桑!
他們十多年前見過面後,一別至今。那一次,戴膺由京赴上海,幫滬號收拾局面,功畢,彎到漢口,由鄂回晉。那時,他們尚覺彼此年輕有為,雄心壯志一點未減。這轉眼之間,十年多就過去了,彼此誰還敢恭維誰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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