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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谷

作者: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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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老夫人之死 三

第二十一章 老夫人之死

「這是我臨死前的交代!」
杜筠青冷冷地說:「杜牧,我求你真這麼難了?」
杜筠青想出這個辦法以後,她的心境倒真正平緩下來。因為只要對康笏南做這樣一次懺悔,她就再也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無論老東西是目瞪口呆,還是假裝不相信,那都無關緊要了。她真可以平靜地去死了,無憾地為自己的罪孽去死。
「老夫人,譚先不是說了嗎?能熬過春天,就該大愈了。眼看春天已經來了,你正有熬頭——」
杜筠青感到自己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因為醒著的時候,分明更短暫。她不能再延誤了。見不著老東西,見著別人也成。挑一位適當的人,做那樣一次懺悔,也會傳到老東西耳中吧。
今天這是怎麼了,病也忽然變輕了?
她不恨三喜。她依然想念他。這個英俊的車倌,是她這一輩子唯一喜歡過的男人。他也許真的為她而死了。
杜牧忙說:「我當然聽老夫人吩咐——」
「老夫人,我還能不聽你吩咐?我這就去見老夏!」
杜筠青沒跟杜牧生氣,只是平靜地說:「那你過去,請老太爺過來,就說我有要緊的話,跟他交代。」
「快去告他,明天一早就把車馬預備妥吧!」
杜牧說:「也沒準。」
這是上天對她作孽的報應嗎?
這最後一次洗浴,杜筠青沒有留下多少太清晰的記憶。完全清醒後,已經重新躺在那久臥的病榻上。不過,她感覺到了身體的輕快:洗浴是真的。
杜牧立刻驚訝地說:「老夫人,你病成這樣,哪能進城洗澡呀?」
改日清醒時,又吩咐杜牧去請老太爺。這回,杜牧倒是很快就回來了,並說:「老太爺說了,他立馬就過來。」
在得病以前,杜筠青一直就想親口對老東西說出那件事,氣他一個目瞪口呆。只是,每每臨場又總是說不出口。你還沒聽說呀,我跟趕車的三喜相好上了,我早跟他有了私情——這樣的話,真是說不出口。現在好了,改用懺悔的口氣,就很容易說出口了。這樣說出來,老東西也更容易相信吧。他相信了,也才會暴怒吧?他暴怒了,也就說明他被傷著了——
春光一日濃似一日,可杜筠青的病卻依然不見好轉。她幾m.hetubook.com.com乎是整日臥床了,因為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食慾也越來越差,人便更消瘦憔悴。進城洗浴早已成為舊事。譚先還是常來,也依然只開方子,不說病名。杜筠青早在懷疑了:他們都在瞞她,不肯告訴她得了什麼病。不用說,瞞著她的,一準是不祥之症!
「在家哪能洗得乾淨?最後了,我得把自己洗乾淨。」
杜牧慌忙說:「老夫人,我這就去把老夏叫來!」
杜筠青忽然變了口氣說:「杜牧,我求你也這樣難了?」
以後幾次也一樣,不是找不見人,就是等不到人,好像老東西已經看透她的用意,故意不見。
杜牧剛出去,睡意果然又像濃霧般瀰漫過來。等杜筠青醒來,已經是斜陽西照的時候,她並沒有想起這件事。直到杜牧伺候她吃過飯食,喝下湯藥,才終於想起來,忙問:「杜牧,叫你見老夏,見著沒有?」
做了這樣的吩咐以後,她依然沒有犯睏,直到快進城時,才有種睏意慢慢飄來。
杜筠青就這樣錯誤地挑中了老夏。
誰願意被奪去性命!早知道會這樣一步一步被奪去性命,那還不如自己棄命而去。自家棄命,尚有幾分壯烈,而現在她是連壯烈的力氣也沒有了。就這樣一天比一天不由自主地昏睡,直到醒不來,無聲息地被奪去性命。只這樣一想,也覺自己太可憐了。
「我何必嚇唬你?病在我身上,還能不能抗住,也只有我清楚。」
「杜牧,我真熬不過春天了。生死在天,天意不活我,我也不強求。只是,平生喜愛洗浴潔身,我不能這樣滿身骯髒死去。你把這話說給他們。」
這也是令她刻骨銘心之地。
老夏呢?老夏圓滑,什麼話都聽。他對老太爺更是忠心不二。他知道了這樣的醜事,不敢瞞下不報吧?三喜失蹤,呂布反常,說不定老夏早有猜疑。她臨終說破,他更會深信不疑。他也許會對所有人瞞下不報,但不大敢欺瞞老太爺吧?他得給自己留後路。也只有老夏,有可能穿過老亭的防線吧?
所以,天氣暖和以後,杜筠青已經不再有什麼想望,也不再想探知老東西是否知道了她的醜行,是否在心底強m.hetubook.com.com壓著暴怒。她把什麼都丟下了,只想靜靜地消受這最後的春光。她能感知春光的清醒時刻,也已經越來越短促。在這樣短促的春光裡,還淨想些不稱心的,那真不如早一步棄世而去。
「可不是呢。老夏當下就過來了,想問問老夫人什麼時候套車。那時,老夫人又犯睏,睡著了。」
老夏卻已經在招呼杜牧她們:「快過來,小心伺候老夫人!」
但此時已進入早春時節。
杜筠青對做康家這樣的老夫人,已經沒有一點留戀;她走向罪孽,也早預備了去死,可真意識到自己將走到性命盡頭,還是驚慌了。
杜筠青真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容易就答應了。看來,他們也相信她快要死去。不去多想了,臨死前能進城洗浴一次,她已經滿意。
老夏留心試探了老亭,沒有任何異常,一切還是依老例進行。
杜牧說:「老夫人的吩咐,我記住了。只怕到時搖不醒——」
然而,兩天過去了,杜筠青依然沒見著康笏南。杜牧說,老太爺來過一回,她使了大勁搖,也沒搖醒。後來,老太爺喝住她,不許再搖。
既沒個準頭,就都趕上她昏睡不醒的時候?杜筠青就對杜牧說:「老太爺再來時,你長短把我搖醒,我有話跟他交代。」
「老夫人,你一定做噩夢了!」
「等你把他叫來,只怕我又迷糊過去了。杜牧,叫你傳句話,真這樣難?」
「就怕老太爺不許——」
杜筠青問:「老太爺常在什麼時候來?」
那是一種什麼幸運?幸運地走向今天的死路?
「可是,你怎能經得起——」
老夏極力忍耐著說:「老夫人,你在說胡話吧,我看得趕緊把譚先叫來!」
進城的日子,他們推遲了幾天,說是要等她精神好些,再出行。進城的那天,她的精神還果真格外好。在車轎裡,雖然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可居然沒有犯睏!馬車一直跑到那片棗樹林,她依然清醒著。
挑誰呢?
杜筠青湊近小小的轎窗口,望著還未出新葉的那片棗樹林,任心中翻江倒海。
杜牧說:「見著了,見著了,老夫人有吩咐,他哪敢不見!」
她記起了這一層,起先只是無力地流出了眼淚。
到第四天和*圖*書,她就片刻也沒有醒過來。
就這樣,她將走到盡頭,她的性命真要油盡燈滅了?
「老夫人想乾淨,我們在家也能伺候你洗浴。」
但在這種驚慌中,她也並沒有想到老太爺的命硬命旺,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罪孽。她落到這一步,應該是上天對她的嚴懲吧。她作了孽,本想捅破康家的天,辱沒老東西一回,可上天不叫她稱心,又有什麼奈何?
這是罪孽之地。
所以,在做這樣一次懺悔以前,杜筠青想進城去洗一次澡。她已經很久沒有進城洗澡了。就是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屋裡,杜牧她們也不願叫她多洗浴,她們怕她受風病重。她已經太骯髒了。她不能這樣骯髒著身子去死。
面對令人敬畏的天意,杜筠青極力想平緩下來,但又怎麼能夠做到!她不想掙扎了,但還是停不住要回憶:知道自己行將離世,誰能停住回憶!而她能夠憶舊的清醒時刻因為太短促,許多往事就總是蜂擁而來,叫她難以梳理,難以駐足回味,只是覺得沉重,勞累。一累,就要犯睏,睏了也就什麼都想不成了。所以,杜筠青想起老太爺的命硬,又將這個記憶抓住不放,也是不容易的。
杜筠青沒聽完,就睡過去了。
當年,一面傳說康笏南命太旺,連剋四婦,不是凡人;一面對他的續絃,又是應聘者如雲。杜筠青就此還問過父親:那個老財主的命相如此可怕,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女人爭著往死路上跑?當時,父親是怎麼說的:命相之說可信可不信?但是,她意外地被這個老財主選中時,父親,母親,還有她自己,誰也沒有感到恐懼。當時,除了感到意外,好像什麼都忘了去想。其實,她和父母都被一種意外的幸運壓倒了。
老亭是老東西的近侍。但他太冷酷,也太可能瞞下不報。
可挑的人,無非是四爺、六爺,三娘、四娘。那件事,說給三娘四娘,她們一定會叫嚷出去的,尤其一定告訴老太爺。可老東西也許不大相信她們的話,媳婦們說三道四,他一向討厭。四爺呢,他會不會被那件事嚇倒,手足無措?六爺太年輕,也不宜對他說這種事。三爺不在家。二爺呢?他大概也不愛聽她多說話。還有一個老東西正www.hetubook.com•com寵著的人:宋玉。可你能把她叫來?老東西從不許宋玉進這大書房來。
杜牧忙說:「老太爺常來。來時,淨趕上老夫人沉睡不醒。老太爺不讓驚動老夫人,但要細問病情,醒的時候長些了?進食多些了?還常坐著等一陣。」
趁著乾淨,趕緊做最後一件事。但她似乎許久沒見老東西了。
杜牧倒是立刻去了,但遲遲不見回來。直等得杜筠青的睏勁又上來了,杜牧才匆匆回來,說:「老太爺不在屋裡,跑出去也沒找見,去問老夏,才知道進城了,說是有——」
老夏當然是一叫就來了。杜筠青剛說:「我怕快不行了,有幾句話想向老太爺交代——」
杜牧一進來,老夏匆忙就走。
「那你就用針扎!不拘用什麼辦法,叫醒我就是了。」
老夏立刻就把杜牧一干僕傭支開了。
老夏雖被杜筠青的臨終交代,嚇得出了一身冷汗,但跑出來後,卻很快就平靜了。老亭已經知道了那件捅破天的醜事?他越想越不像!老亭是個什麼人,他能不知道?老亭要真知道了這件事,即使要瞞住老太爺,也不是現在這種做法了。他會叫這婦人死得更痛快!
杜筠青說:「這幾個月,我已經不會做夢了,一睡過去,就像死了似的。這事,你不說給老太爺也成。但我死後,怕不宜進康家的墳地吧?我這樣的人,埋進康家墳地,只怕要壞了他家風水的!」
「老夏初聽了,也不敢做主,趕緊去問老太爺。老太爺斟酌半天,還是答應了,說:『出去走走、洗洗,或許能散散邪氣。只是,你們得萬分小心伺候!』」
杜筠青看那形勢,相信老夏是匆匆見老太爺去了。
關於老太爺命硬剋婦的議論,當然不會有人說給杜筠青。但她自己終於也想到了這一層。
「你不用多說了,能熬過熬不過,我比你知道。你就照我的話,去對老夏說!」
此後三天,杜筠青很想見老東西,看他知道了那件事是什麼表情。可惜終於沒有見著。她清醒的時刻,也是越發短暫了。
「他們真答應了?」
杜筠青意識到自己命定要這樣死去,本來更想丟開一切,平緩地解脫了自己,可到底還是做不到。流著淚想了許多次,到底把天意也想破了https://m•hetubook•com.com。天意難違,也無非是去死吧。既已必死無赦,還有什麼可畏可悔?這條死路也快走到頭了,自己的罪孽已經鑄就,再悔恨也無用了。
杜筠青就平靜地說:「我知道我病得快不行了,趁還能動,進城洗浴一回。只怕這也是最後一回洗浴了。」
杜筠青挑來挑去,又剩下了那兩個人:老夏和老亭。
老夏瞪著眼聽完,說:「老夫人,你是剛做過這樣的夢吧?」
她問杜牧:「老太爺一直沒有過來?」
可杜筠青沒等來康笏南,就又昏睡過去。醒來問起,杜牧說:「你剛睡著,老太爺就到了,只差一步!」
這天,趁著清醒時,她對杜牧說:「你去給老夏說一聲,叫他們套好車馬,我要進城洗浴一回。」
這樣一個好辦法,怎麼就沒有早想出來?
「我不是說胡話。這件事,老亭已經知道,你依然不知,只怕老太爺會遷怒於你。所以,我才給你做此交代。這件事,於你們誰都無關,只是我一人的罪孽。你要怕受牽連,就在我死前,設法把老太爺請來,我當面給他做交代。」
馬車駛過去了,但她還能望見那片棗樹林。而且,就這樣一直望著,很久了,居然沒有犯睏。
今天,她無力無奈地躺在這最後的春光裡,除了流淚,還能怎樣?父母的在天之靈,大概已經看見了她今天的結局。你們也不用傷心,我不埋怨你們。既然是命中注定的事,也許想逃也逃不過吧。
杜筠青沒有遲疑,趕緊說:「我對不住老太爺——」於是,把那件事說了出來。
杜牧慌忙說:「老夫人是開通人,怎麼也說這種嚇唬人的話呀?」
「老夫人,這麼不吉利的話,我哪敢說?」
「他答應沒答應?」
就是在這樣想的時候,杜筠青終於抓住了一個念頭:懺悔,她可以假借懺悔,把自己的罪孽說出來!我知道我快死了,有一件事,我必須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嚥不了氣,合不上眼,因為我做下的這件事,對不起康家,更對不起老太爺——這是一個好辦法,也是她現在能夠做到,更是她最後一次掙扎了。
不過,杜筠青還是再次吩咐杜牧:洗浴時,她犯了病,迷糊著了,你不用怕,請繼續為我洗浴。只要小心不要把我淹死,別的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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