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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也是突發奇想吧，竟然想跟未婚妻結伴出遊？那時代，訂婚的雙方在過門成親以前，不用說結伴出遊，就是私下會面，也是犯忌的。而自訂親後，六爺實在也很少想起這位孫小姐。在老夫人安排下，他暗中相看過對方，看不出有什麼毛病，卻也未叫人心跳難忘。

「六爺，這回你可冤枉本老爺了。我攛掇你去西安，僅有一個用意：沾六爺的光，陪了一道去趟西安。朝廷駐鑾西安，敗也罷，盛也罷，畢竟值得去看看。漢唐之後，西安就沒有朝廷了，這也算千載難逢吧！」

「看什麼？」

何舉人當然沒有料到朝廷還有借闈科考這一手。但國運衰敗如此，忍辱借闈吧，就能選取到賢良了？朝廷無能，賢良入仕又能如何？所以，對六爺的責難，何老爺倒也不在乎。染上大煙嗜好，赴考是有些關礙，可六爺你若棄儒入商，那就什麼也不耽誤。這種話明著說，六爺當然不愛聽。

「與朝廷同避一城？」

「有消息，沒消息，一準就是推延了。轉眼三月就到了，什麼動靜還沒有。議和還沒有議下來，談何借闈？」

六爺也沒有多想，就有一個人跳了出來，浮現在眼前：這個人竟是孫二小姐，那位已跟他訂親的年少女子。

六爺趕緊振作起來，頭一樣，就是決定戒煙，再不能吸料麵了。吸大煙後，他算知道煙癮是怎麼回事了。進入考場，一旦煙癮發作，哪還能做錦繡文章？堂皇森嚴的考棚裡，大概不會允許帶入煙槍料面。

「那時本掌櫃正春風得意，抽什麼大煙！我染上煙癮，也跟六爺相仿，heｔuｂｏｏｋ•ｃom.coｍ全因為斷了錦繡前程。中舉後，京號副幫做不成了，還能做甚？只好抽大煙吧。」

出了三月初七，六爺才忽然想起三月初八是個什麼日子。他的煙癮已去，延期的鄉試倒如何老爺所料，仍沒有如期到來。時局也未進一步緩和，反而又吃緊了。東天門失守，兵禍將至，傳來的都不是好消息。

「你既鐵了心要入仕途，也該趕緊到西安看看。」

這樣的幻想，使逃難中的六爺想得很入迷。有時候，為了躲開何老爺的絮叨，他就只帶了小僕，偷偷鑽進村外的松林。林子深處幽靜神秘，更宜生發幻想吧。

何老爺這樣一說，六爺倒是相信他了。只是，跟何老爺這樣一個瘋人出遊西安，能有什麼趣味？所以，他也沒有鬆口：

何老爺說：「六爺，到三月初八若能如期開考，咱們真還不愁將煙槍煙土夾帶進去。煙槍可製成筆型，煙土又不佔地方，塞哪吧不便宜？」

何老爺只是勸慰六爺，說戒煙不能太著急。「你這才吸了幾天，煙癮遠未深入骨髓，戒是能戒了，只是不能著急。戒煙也似治病，病去如抽絲。」

「何老爺又得了什麼消息？」

她剛剛現出真身，忽然就死了！

「西安真值得去，眼下也去不成吧？我們正逃難呢，哪有心思出遊？再說，老夫人初喪，也不宜丟下老太爺，出門遠行。」

借闈科考，這是誰想出的好主意？

六爺聽了這話更著急：「我倒想悠著勁兒戒煙，可朝廷的考期能悠著勁兒等你？三月初八，轉眼就到了，我不著急成嗎？和_圖_書」

三月初八這個日子，六爺最不能忘記了：去年因洋人陷京，朝廷將耽誤了的恩科鄉試，推延至今年的此日開考。

去西安避難？何老爺真是愛做奇想。六爺也未多理會，只是說：「西安我可不想去，只想在這幽靜的山莊多住幾天。這麼壯觀的林子，何老爺多經見了？」

只是，戒煙哪那麼容易！煙癮來了，不吸兩口，人整個兒就沒了靈魂，除了想吸兩口，就剩下一樣：想死。

六爺聽到兵禍將至的消息，最先想到的，就是當今皇上的命數，實在是太不濟了。三旬是而立之年。皇上三旬壽辰開的這個恩科，居然就這樣凶禍連綿！看來尊貴如皇上，竟也有命苦的；該著的劫難，逃也逃不脫。逢了這樣的皇上，你也只能自認命苦吧。

「何老爺，現在是朝廷最倒運的時候。你是叫我去看朝廷的敗像嗎？」

老夫人病故之後，六爺就更想念這位孫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留給他的女人。記得她也是很美貌的，也是天足，也愛洗浴，也應該很開通吧。她也會不拘於規矩，悄然出點格，搗一次鬼嗎？

六爺想想，雖覺得何老爺推斷得有些道理，但依舊必須戒煙：不論考期推延到何時吧，總是有望參加的。

六爺以為何老爺是成心氣他，就說：「著急也沒用，反正來不及戒了？何老爺是不是有什麼妙法，能將煙具料麵夾帶進考棚？」

本來，聽說發生拳亂的州縣將禁考五年，六爺已經斷了念想，自認倒霉，自認命苦。想不開時，偷偷吸幾口料麵，飄飄揚揚，也就飛離苦海了。沒想到，年後從西安和_圖_書傳來消息，說禁考條款只是應付洋人，朝廷已有變通之策：禁考州縣的生員，可往別地借闈參考。山西屬禁考省份，鄉試將移往陝西借闈。京師也在禁考之列，會試將移在河南開封府借闈。

何老爺仍極力攛掇，六爺終也沒有應承。但趁朝廷駐鑾之際，去遊一趟西安，倒真引起六爺的興致。反正考期又推延了，大煙癮也已去除，正可以出遊。日後借闈開考，也在西安，早去一步，說不定還能搶到幾分吉利吧。

只要一想，六爺就感傷不已。

當時是正月，離三月真不遠了。

「還不是想敗壞我科舉入仕的興致！」

「攛掇我去看敗象，是什麼用意，我明白！」

「朝廷的敗象，你輕易也見不著吧？」

現在，提到出遊西安，六爺不由得又想到孫小姐。與孫小姐一道出遊，那是更不容易張羅的出格事。但他幻想一次，誰又能管得著！

「我有什麼用意？」

二月十七，老夫人真就撒手西去。從這一天起，一直到三月初七老夫人出殯，三七二十一天中，六爺居然沒發過一次煙癮！除了繁忙的祭奠、守靈、待客，他心裡也是壓了真悲痛。杜老夫人的死，自然叫他想起了生母的死。但在心底令他悵然若失的，還有另一層：他是剛剛看懂了這位後母，怎麼說死就死了？他剛剛看懂了什麼是女人，什麼是女人的天生麗質，什麼是女人的優雅開通，什麼又是女人的鬱鬱寡歡——剛剛看懂女人的這許多迷人處，竟會集於後母一身，她就忽然死了。

「六爺，到無災無難時，朝廷還會在西安嗎？」

在為老夫ｗｗｗ.ｈｅｔubｏok.ｃｏm•ｃom人治喪期間，六爺就止不住常常這樣想。那時他幻想的，是與孫小姐一道，為老夫人守一夜靈。在長明燈下，面對了老夫人那幅音容依舊的遺像，只有他們二位，再沒有別人——當然，那也只能幻想。沒人替他張羅這種事。

在這種無法釋化的悲傷中，六爺徹底忘記了大煙土。因為他願意享受這一份悲傷，再濃厚，再沉重，也不想逃脫。

孫小姐是天足，出遊很方便。她也開通，不會畏懼見人。她甚至可以女扮男裝，也扮成一位趕考的儒生，那他們更可以相攜了暢遊西安。她扮成儒生，會太英俊吧。

老夫人忽然重病不起，使六爺受到一種莫名的震動。震驚中，竟常常忘了煙癮。尤其在探望過老夫人後，好幾天鬱悶難消：這幾天就一點煙癮也沒有。

何老爺對此卻興致全無。他一味勸說六爺，與其在這種山野藏著，還不如去趟西安。眼下朝廷駐鑾西安，那裡才最適宜避難。西安離太谷也不遠！

所以在正月二月，六爺算是把自家折騰慘了。煙癮發作時，牆上也撞過，地下也滾過，頭髮也薅過，可惜自虐得再狠心，終於還是免不了吸兩口拉倒。一直到杜老夫人重病時，六爺的戒煙才算見了效。

但在老夫人重病不起後，他開始時時想到孫小姐了：她是老夫人為他物色到的女子。那一次在華清池後門，也許並沒有很看清。又是冬天，包裹得太嚴實。不是很出色的，老夫人能看得上嗎？六爺已生出強烈的慾望：能再見一次孫小姐就好了。可除了老夫人，誰又會替他張羅這種事？重病不起的老夫人，ｍ.hｅtuｂｏｏk•com•ｃｏm再不會跟他一起搗這種鬼了。那次搗鬼，真使他感到溫暖異常。

「六爺，我勸你不必著急，是因為到三月初八，肯定開不了考！這一屆恩科鄉試，保準還得推延。」

「六爺，你真是氣魄不大。與朝廷避難一城，你就不想經見經見？」

六爺說：「何老爺當年就這麼帶的？」

「看朝廷呀！朝廷整個兒都搬到西安了，又是臨時駐鑾，最易看得清楚！京中朝廷隱於禁宮，與俗市似海相隔。棄都西安，哪有許多禁地供朝廷隱藏？所以朝廷真容，現在是最易看清的時候！」

何舉人笑了笑說：「就因為三月初八不遠，才無須著急。」

只是，無論如何也不想跟何老爺同去。有他在側，太掃興。但除了何老爺，又能與誰結伴出遊？

沒過幾天，六爺跟了何老爺，趁夜色濃重，逃往山中避難去了。

何老爺，你這不是害了我了？

「何老爺你又來了！你不叫我著急，難道真要抽足了大煙，再作考卷？」

那是一個叫白壁的小山莊，住戶不多，但莊子周圍的山林卻望不到邊。林中青松居多，一抹蒼翠。六爺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廣袤雄渾的山林，稀罕得不得了。尤其在夜間起風時，林濤呼嘯，地動山搖，六爺被驚醒後那是既駭怕，又入迷：似近又遠的林濤，分明渲染著一種神秘與深邃，令你不知置身何處。

朝廷發此聖旨的時候，還正在山西北路逃難呢，就以為今年三月能雨過天晴？三月是到了，朝廷卻依然在西安避難。議和受盡屈辱，還是遲遲議不下來。德法洋軍倒攻破晉省東天門，殺了進來。不用說，恩科比試又給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