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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庵主雨地勸她不要去，冷冷地勸她不要去。

「你已經病故發喪，新墳未乾。」

「老亭說，那是假葬。」

「牡丹？牡丹才開這麼大的花？」

現在，杜氏癡呆得這樣厲害，一準也是藥性在作怪。

孟氏又無言以對。

她被康笏南神秘廢黜時，也如杜筠青一樣，先是嗜睡，接著重病不治，然後親眼目睹了為自己舉行的浩蕩葬禮，最終被送進這座幽靜的尼姑庵。當年她被廢，起因正是這位由京城歸來的杜家女子。如今，杜氏也步了自己的後塵，跌落到這個世外佛界了。月地本該有幾分快意的，但她實在沒有了那份心思。

如果沒有六兒，天意叫她死，她就甘心去死。康家，康老太爺，還有她那做老夫人的日子，實在也不叫她怎麼留戀。偏偏上天給了她一個六兒，那就給了她一個不能死的命。可她的六兒才五歲，上天就要叫她死！她是作了什麼孽，要撕心裂肺受這樣的報應？

「你再現身康家，就是鬼魂了。」

可六兒一點悲痛也沒有，他還不知道什麼叫悲痛吧？

「你雖活著，但與庵外世界已是陰陽兩界了。」

「六爺年幼，也許還不知懼怕。但你在他幼小的心底就留一個厲鬼的印象，叫他一生如何思念你？」

這天，杜筠青正在花池前發愣，就有一位跛足的老婦走過來。這位老婦，她好像認得了，就問：「這是什麼花？」

杜筠青初到這處尼姑庵時，木和_圖_書木的，對什麼都沒有反應。這是什麼地界，有些誰，待她如何，乃至她自己如何吃住起居，都木然失去審視意識。

「你給我說過？」

「你連牡丹都沒見過？真是枉在京城長大。」

「六兒會認我，會認出我沒有死！」

杜筠青臥病不起時，月地就聽到了消息。她是過來人，一聽便知杜氏在康家的末日也即將到來。那時，她心中生出的只是幾分悲憫：佛性早使她泯滅了嫉恨吧。

月地的憐憫之情，即由此引出。她注意檢點庵中齋飯，提防暗中繼續給攙了什麼藥。因為庵中米糧菜蔬，還是康家供給。但進食庵中茶飯的，也不止杜氏一人。別人無事，杜氏也該無事吧。這一向，月地吃什麼飯食，也給杜氏吃什麼。但杜氏依舊癡憨著，喚不回靈魂。

就這樣過了月餘光景，杜筠青才顯出一些活氣來，注意到這是一個生疏的地界，離山很近。

既然沒有死，既然還留著性命，那就得先叫六兒知道，就得先見見六兒！不能見六兒，留這性命何用？

或者，他們還在暗中繼續給她下藥？

「什麼京城？」

她癡呆了，傻了。

老婦冷冷地說：「給你說過幾次了，這是牡丹。」

她的命也不金貴，在康家她實在也不是在享受榮華富貴，其間的屈辱幽怨，世人難知，天當知。就留她多受幾年罪吧！

她心靜如死水。

「聽不聽我的話，由你了。但你www.hetubook.com.com把你的六兒嚇出一個好歹，在這陰間世界你也不得安心吧？」

「在康家，沒有幾人知道那是假葬。在全太谷，人人都知道你隆重發喪了。你再現身，誰敢將你當陽間活人看？」

「你不怕嚇著他？」

月地疑惑重重，無計可施。是佛意不叫杜氏醒來？或者，是佛意不想叫自己打聽六爺的近況？她盼杜氏清醒過來，實在也是存了一份私念：跟杜氏仔細打聽一回六爺。想到六爺，月地才忽然有悟：杜氏原來是沒有牽掛！世間沒有大牽掛撕你扯你，可不是喚不醒呢！

這位老婦，正是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孟氏，也就是被三爺跟前的汝梅，去年在鳳山撞見的那位長著美人痣的老尼。她自取了一個法號，叫月地。

雨地冷笑了一聲，說：「陰間要了結你的陽壽，躲避到這裡，就尋不著了？陰曹就那麼笨，康家一場假葬，便能蒙過他們？若此法靈驗，世間人人都可不死了。」

這是佛意？

杜氏的到來，比她預料得還要早。她原想總要拖延到五月，沒想剛進三月就來了。杜氏也不像想像的那樣憔悴蒼老，這婦人似乎未經歷大悲痛。以前，總是想在近處面對了杜氏，仔細端詳一回。現在，終於如願了，卻已經沒有了那一份興致。當時的杜氏也癡癡呆呆的，真像靈魂遠去了，喪失了喜怒。她與杜氏是冤家對頭吧，終於末路相逢了，卻像誰也不認得www.hetubook.com.com誰，平靜如死水。

四十多歲了，顏面光潔如處|子，神情更是平靜如水。

沉重的睡意又壓迫過來，她自己也沒有力氣悲痛了。以後就再沒有見過六兒，也沒見過奶媽：她已到了「升天」的大限。所以臨終前，整個世界留給她的最後記憶，便是不知悲痛的六兒，生疏地望著她，極力向後掙扎，彷彿要棄她而去——

「陰陽兩界？」

就不能容她把六兒守大，等他成人後，再來索她的命嗎？

後來她才懷疑，當時傻成那樣，除了大場面的葬禮叫她太受驚駭，可能身上的藥性還沒有退盡吧。經多年參悟，她終於猜疑到：當年臨終前那樣嗜睡，昏迷，多半是給她服了什麼藥。

那時候，孟氏真是不相信自己不能重返陽間。

「牡丹。旁的花，哪能開這麼大？」

「陰陽兩界？我不管！我忘不了六兒，我得去見六兒！」

孟氏當時也如今日的杜氏，對眼前的一切都渾然不加審視，也就覺不出雨地是善是惡。她心裡全被六兒佔滿了。

當時老亭對她說：這是留住她性命的唯一辦法。隆隆重重假葬一回，她的真命才能留住。

這樣急迫地給杜氏下猛藥，大概看她體健心寬，也為時局所迫吧，但這麼下虎狼藥，她若昏迷過去再也醒不來呢？

「京城就京城吧，能是什麼？不說了。你的茶飯還吃不吃？才吃幾口，就跑這兒來發愣。」

「六兒會認得我，他是我的骨肉，我嚇https://m.hetubook.com.com不著他！」

這裡也不大，沒有許多院落，只是庭院裡都有樹木。綠陰庇護下的那一份幽靜，的確很生疏。在前院中央，是一方精緻的花池，池中有幾株主幹蒼老、枝葉茂盛、花朵碩大的花木。可惜花正敗謝，落英滿池。供在這樣顯赫的位置，一定是什麼名貴的花卉吧。

「他們說這是假葬，是為了避災躲禍，換我活命——」

可那時她已經聽不明白別人說話了，耳沒聾，但一點也解不開老亭的話。

「康家那樣浩浩蕩蕩為你發喪，你以為是只圖排場？那是向陽間昭示：你孟老夫人已經升天了。從此，你在陽間就只有鬼身，不再有活身。」

「誰也擋不住！」

在旁人看，她像靈魂出竅了，跟個活死人似的。

當年，月地到尼姑庵後，也就癡呆了十天半月光景吧，以後漸漸不傻了，先知道了悲痛。杜氏已經傻了一個多月了，居然還緩不過來，月地就懷疑他們下藥下得太猛了。臘月發病，正月病重，二月升天，三月發喪，實在是太急促了。月地自己從發病至發喪，拖延了近半年。

不過，這地界倒很安靜，也很乾淨，時時都飄散了一種香火的芬芳，彷彿是仙境氣息。所以，她也不免懵懵懂懂地想：這裡就是死後要來的地界吧？

「我會嚇著他？」

「茶飯？」

雨地淡漠地說：「有人能擋住你。」

迷迷惑惑來到尼姑庵，在難辨生死間，是六兒先喚醒了她。臨終的時候，奶媽抱hｔｔｐs://ｗwｗ•hｅｔｕｂook•cｏm.ｃｏm了六兒來。她也想抱一抱六兒，六兒卻不讓，只是生疏地望著她，往後掙扎。

可上蒼不聽她的哀求，好像必死無赦。

孟氏這才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鬼魂？」

當年孟氏清醒過來，最先想起的就是六爺！六爺是她的命，那時六兒才五歲。臨終時候，她割捨不下的，也只是六兒。

「記著吧，你於庵外人世已是陰陽兩界，盡早忘記外間紅塵。」

「你的六爺也擋不住你？」

說畢，老婦一歪一歪地走了。

「叫什麼花？」

自己是不是憔悴得很可怕了？眼淚已經湧出來。

她哪肯聽雨地勸？就說：「我得去，一定得去，誰也擋不住。」

「六兒？他怎麼會擋我？他不會擋我！」

一旦六兒自立，她當含笑自盡。

雨地又冷冷一笑，不再勸她。

「想吃，就回去吃！過了飯時，可沒人伺候。」

當年，月地剛到這裡時，也是癡癡呆呆的，像一個活死人。重病時她是不想死，但也沒給嚇呆：天意要你死，你是逃不脫的。可那場浩蕩的葬禮，真把她嚇呆了！她沒有死，但宣告自己死去的大場面葬禮，卻那樣隆重地舉行著：她無法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老婦是小腳，又跛了一隻，但走路很有力。杜筠青望著離去的老婦，沒有立刻回去接著吃飯。她也沒記住，池中正敗謝的花木叫牡丹。

後來知道了，庵主雨地原來是五爺的生母朱氏。那時的雨地，雖然冷漠，倒是一臉的善相。

老婦冷冷地哼了一聲。